此时他叫人进来打扫也不方便,更何况收拾狼藉这种事司寇准自小也做过不少,于是便俯下身子将那些碎瓷一一清扫。打扫干净之后,他一站起,便望见了桌上那封信。
赵老管事所说的,洪曼青送进来的信。
他脸上又升起希望之色,急忙打开一看,却发现上面不过寥寥数字,消息却极具冲击。
洪曼青先是抱怨了两句宰相家的门房没眼色,竟三番四次拦着自己。而后又将自己近日来打听到的消息一一告知。
连鲤病重?司寇准皱眉,怪不得近日来都未收得到她的消息了,原以为是上次那件事让二人产生了隔阂,曼青信中却未有提及病情如何,想来那人自小体弱多病,这次也病得久了些,司寇准只好耐着性子将这封信看完。
他看到了“洛雪定下与府的婚事”的消息,字里行间是洪曼青满满的担忧,不由得想起了那在御风酒楼盛气凌人的励心。此人采斐然,却心术不正,一颗心倒是系在洛雪身上,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施洛雪的婚事到得未免有些早了。
再看洪曼青又支支吾吾提了她月底有要事入宫的事情,明里暗里暗示着太后对她似乎有种不一般的意思,只是那到底是什么“要事”也不肯说清,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倒是急着让司寇准想点法子让她脱了太后的念想,赶紧落个清静就行。
他能有什么法子?那是魏国太后,又不是什么管家丫头。司寇准摇摇头,不知洪曼青的心底又在想些什么。
最后的两行字迹走风更为凌乱犹豫,笔墨新鲜,像是临时得知后补上去的,又像是酝酿了许久的感情,最终只化为了八个大字:卫丰有难,北郊大狱。
司寇准有些诧异地挑眉。虽不知卫丰到底惹了什么麻烦,他也先是安慰自己这麻烦应该还能解决,只是看着“北郊大狱”四个字,眉毛跳得一阵厉害。
他想入朝为官,自然知道,但凡沾上了这四个字的案件,必定都是株连亲族的大案。
孝显二十七年夏,孙氏率军叛变,意图谋朝篡位,千里奔救的靖王率帝后之命围杀孙府,全府上下一百八十口当夜尽数斩之,剥皮暴晒三月。连那数年未联的远亲故友二十八口都全部找出,酷刑之下无一人存活。
天锦元年春,椴城小将罗氏贩卖军中信息与秦军,三族皆斩,所属上司辞去边务,自请戍边至死,同年,国舅爷卫若山受太后命令,远赴端州以北,接了椴城的事务,当然了,自始自终都受了不少人的揶揄与闲话。
天锦元年秋,渠城守城将领受刺而亡,军中大乱,秦军连夜犯境百里,靖王连城千里奔赴渠城镇压,当场斩杀闹事者十人,渎职者三十人,从此军中再无渎职受贿之举。
天锦二年夏,贸州。秦商司寇氏因私贩茶盐之事被捕入狱,审查三月。司寇一族的代表入京,又是长跪于相府门前相请三日不得,又是豪掷千金上下打点求情,最后秦使出面,魏太后终是判了罚金百万,让人领了个全尸。
诸如此例种种,但凡进了北郊大狱的人,能够完好脱身的几乎就是个奇迹了。司寇准万万是想不到他们几人之中会有谁和大案扯上关系的,此时心急如焚也顾不得多想了,转身取了件衣裳便推门快步往大门方向走去。
门外风大雪大,他院子外的小廊上却有个小厮躲在避风口抱着扫把,撑着下巴昏昏欲睡。司寇准路过之时,他才惊醒,慌忙抱着扫把站起身来行了个礼道:“二公子好,奴才不是想着偷懒,只是小憩,小憩……”
司寇准没理他,自顾自快步往前走去,哪想到这小厮苦着脸亦步亦趋,快步跟了上来,挡在他面前伸手拦着道:“二公子,求求二公子别告诉老爷,奴才知错了……”
“让开。”司寇准微微一侧身,想要越过他。
这小厮倒是身手灵活,一个后退又是挡着他,依旧是哭丧着脸求饶道:“二公子,奴才见这雪下个没完没了,才想着休息会儿。您就饶了我吧。”
司寇准深吸一口气,隐怒道:“我有急事出门。”
那小厮眼神一亮,赶忙放下手中的扫帚,试探着问道:“二公子何事出门?天寒地冻的,可需要奴才帮忙跑个腿儿?”
司寇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抬手便往他脖颈上点去,一个劲指便让这人昏睡过去。
2…243 当局者迷(1)()
天寒地冻,偷懒的下人又何止他一个。
只是嘴上说着“偷懒”,却不跟其他机灵的下人躲到温暖又人少的地方去,手中的扫把干净未有湿润之气,必定不曾沾染雪水。更主要的是,这府内的下人早就知晓献殷勤的方法只对薛燕回有用,他的性子向来就冷,从不吃这一套,也与司寇向明不甚亲近,这哪来的小厮上赶着求情,还拦着路问他哪儿去?
就怕是“水三娘”还是司寇向明的安排着的人,也便是这些人拦着自己与外界联络的道路。
洪曼青不止一次向他传递过信息,可他今儿个才第一次收到。
兴许此时病榻上的连鲤正黯然神伤,只因觉得他对她特意疏远。
兴许刚得知婚事的施洛雪哭着向他们几人求讯,却无人能回。
兴许卫丰刚被押解回京的时候,他若知晓的话,还有几分挽回的余地。
风雪更盛,翩然飞扬的袖口迎着碎雪招摇,司寇准捏着信纸一角的手指微缩,力气之大,几乎将信纸一角捏碎,心中对司寇向明与“水三娘”的愤懑之意更涨。
他心中主意已定,毫不犹豫便停下了脚步,转而轻轻一跃,便飞跃到了相府墙头,往回一望,只觉得这偌大的宅院在风雪之中似乎也显得渺小起来。
落雪无声,司寇准落地的脚步更是无声。
他掩了掩衣衫领口,防着寒雪灌进衣领进去,远远瞧着相府大门并无洪曼青的身影,这大雪日街上又无他人,便低头匆匆往槐花巷的另一头走去。
宣元将军府大门紧闭,门房的告知洪曼青先前怒气冲冲地回府后,又被太后宣召进宫,此时不在府内。司寇准眯着眼,继续快步往前,去了施府门前,又被告知,施洛雪今日一大早便欢欢喜喜地带着丫鬟巧儿进宫去了,临走时还带了昨天熬着放冷的汤药一并走了,想必是给连鲤炖的一些稀奇补药而已。
他闭眼,强忍着一口气长长呼出,又转身快步去往朱雀大街。等到了御风楼,左右寻不得师父周易的痕迹,那双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小厮道,早些时候酒楼东家与周易一齐出去了,问去的是哪儿,也说不知道,只道是王铁桥王太医派人来的轿子。
司寇准此时不得不无力抚额,不知今日到底是什么个日子,竟让平日这几人都跟约好了似的赶进了宫。事到如今,太后那里肯定又盯着大魏小皇帝,只怕连鲤此时是不得空了。司寇准心中打定了主意,找阿穆要了匹好马,便迎着扑面的大雪往北郊城外急驰而去。
“可有说东家是换了装入宫的?”双子小厮齐声问道。在门口目送司寇准远去的阿穆一愣,回头问道:“这个重要么?”
双子小厮对视一眼,齐齐一摊手,无辜道:“不重要。”
话罢,风雪一吹,唯恐里面的宾客被这寒意吹着了,三人又放下了遮门的厚帘,打理起御风酒楼的生意来。
周易几人此时确实是都在宫中,不同的是,周易尚在入宫的盘查路上一脸不满,洪曼青在魏太后的慈济宫中苦着脸背着宫中女训,施洛雪已然到了连鲤寝宫之外,拢手呵着热气,不停地搓着小手,就等着外边的小宫女进去通报侯三儿或是元香一声出来。
“小姐你也真是的,奴婢忘带暖手的了,您记着的倒也骂巧儿一声,也省得此时在这天寒地冻的着了凉。”她的身后,端着一小锅冷药的巧儿语带埋怨道。
这话落在其他闺房小姐身边的奴才上,怕是少不了一顿打的。施洛雪倒是不在意,施施然一笑,掩不住眼里的笑意道:“这一来一回取了暖炉来,还不是怕误了进宫的时辰了。”
“公子倒是有大本事,又是帮忙问药,又是帮小姐过了宫门,只怕小姐心里暖着吧……”巧儿故意酸溜溜地打趣道。
施洛雪脸色一窘,讪讪解释道:“并非如此,公子并不喜欢我的……他自己说……”
“哎——小姐,公子喜欢你可是谁都看得出来,您就别信了他的鬼话了……”巧儿不服,“不过看在他这次帮忙多多的份上,巧儿我也不多说他的坏话啦,只是小姐你啊……”
她刚要劝说一通,就瞧见前方宫殿里行出一人的身影来,慌忙低下头作驯服模样,只是心底依旧对自家小姐的天真纯善无奈至极。
施洛雪眼睛一亮,迎了上去道:“元香姑娘,哥哥醒了吗?”
元香依旧明媚动人,只是眉眼间多了几分倦怠之意。她脚步匆忙,先于施洛雪迎了过来,替她挡着风雪,边往里面请她们移步,边疼惜道歉说道:“施小姐!还请恕罪,新拨来的小宫女还不懂事,竟叫你们等着陛下醒过来才来通报,我也是刚知道,现在正罚着她呢!”
巧儿在后头嘟囔道:“就是,我都与她说了我家小姐和陛下相识已久,哪有这样叫人冻着等着的……”
正上着台阶的施洛雪回头看了她一眼,巧儿慌忙闭嘴,只是皱着眉,那强忍着停下来的嘴不服气地撅着。她可没忘记那小宫女趾高气扬要让她们等着宣召的模样,那时候的小宫女下巴仰得都快看不见鼻孔了,巧儿心底腹诽道。
“最近哥哥的宫殿里新人比上次来多了不少。”施洛雪好奇问道,“好些人倒没见过,岫玉姑娘呢?”
元香依旧是含着淡淡的笑容道:“王太医来看过,陛下并非感染急症时疫,原先的宫人都罚了,这些都是太后娘娘新赏的人。”
她们三人说着话,走过台阶,就见殿门前跪着个瑟瑟发抖的小宫女,看模样就是先前让她们久候的那小宫女。只见她双眼红肿,想必是以为自己犯了大错,轻则罚俸挨打,重则丢了命,全看管事的宫女太监怎么评定她了。
当然了,最有资格定她罚的就是因她在大寒天里受着冻的施洛雪了。
眼见着自家小姐又眼露怜惜、欲言又止的神情,巧儿心中怒气顿涨,只是心知自家小姐的脾性,便愤愤然地走到那默默流着泪罚着跪的小宫女面前,将手中端着的小药锅往她面前一递,没好气地说道:“还不起来接过去?没见着我冻得手酸了吗?”
那小宫女抬起红红的双眼一愣,看了一眼巧儿手中的托盘,又怯怯看了元香一眼,不敢动弹。
“还不快起来?”元香淡淡看了她一眼,等那面露喜色的小宫女起了身端了药锅跟在后头之后,她又走在施洛雪偏前头的地方升了遮挡寒气的厚重帘子。
元香微微抬起脸,伸抬双臂,如瀑发丝随着倾斜的动作尽数倾洒,好像一绢蝉翼丝绸,又薄亮又飘逸,只是抬手之间便微微露出雪白皓腕,腕部微微露出极淡极细的蓝色血管,舒展挽纱的十指纤细如春水,连带着那专心望着上方的一双顾盼生辉的美目也如荡漾的清碧湖水,令人心驰神往,情不自禁沦陷于元香的万千秋湖春水中。
2…244 当局者迷(2)()
“元香姑娘可真是好看。”施洛雪忍不住赞叹一声,脸上的喜悦笑容黯然之色。
元香挽好了帘子,又请了她们二位入内,颇为不好意思地说道:“元香一介庸脂俗粉,哪有施小姐来得清丽脱俗呢?”
“那可不是,一听说老太爷要为小姐招亲了,这京都不知多少好人家都要踏破我们府上的大门呢!”巧儿随着施洛雪入了几次宫,自然是不怕元香的,胆子也大起来,竟拿自家小姐开起了玩笑。
元香又惊又喜,笑问道:“那来求亲的,可有施小姐中意的?凭着施小姐与陛下的关系,只怕能让你家小姐开心的任何事,陛下都能让它遂愿的。”
“那可不一定——”巧儿眼珠子转着,故意拉长了声音。施洛雪怕她失了礼数说错了话,又羞又恼赶忙偷偷掐了她,巧儿又委屈地捂着肩膀闭了嘴。
“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打扰了陛下歇息,小心打你的嘴。”施洛雪训诫道,只是柔柔弱弱的模样实在不够让人心生畏惧。
元香瞧着这对主仆甚是好笑,也忍着嘴角的笑意,往里带路道:“倒是不用担心,陛下睡了一天了,也是巧了,正赶上小姐进宫的时候醒来,稍后王太医来复诊,只怕陛下现在一时半会儿也是睡不了的,正在里头喊着无聊没人解闷呢……”
“那可好,我来得巧了。”施洛雪闻言,脸上笑容更为轻松愉悦,连带着脚步也轻快起来,又关切问道,“听起来哥哥似乎精神好了许多?”
“先前吃的总不见效,可前些日子陛下吃了那位王太医的药方子,这些时日呕血之症竟也少多了,只是还是时常昏睡,但也比先前睡上三五天的强上许多。”元香说着,转身之际目光落在了那小宫女端着的小药锅之上,复又感激道,“这些日子施小姐到处寻医问药,元香身处宫中也略有耳闻。让您费了不少心神了,只是……现下陛下正服用王太医的药,这些药物怕是药性不明,奴婢怕出了差错……”
巧儿不服道:“怎么会出了差错,这里面的药材金贵得很,费了不少功夫,连药房也是是小姐专程托……”
“巧儿!今儿个怎么那么话多!”施洛雪略有愠色,只觉得被聒噪的巧儿说得心烦意乱,转身板着脸训道,“与其让你进去惹了哥哥心烦,不如你就在外面等着吧。”
“小姐——你怎么——”巧儿苦着脸向前一步,想要说些讨饶的话,不想生着气的施洛雪径直转了身继续往前,留下巧儿可怜兮兮地站在原地。
元香也有些惊诧,瞧了施洛雪的背影,挥挥手招了个小宫女过来,让她领着巧儿下去喝点热茶,在避风处候着她们之后,又赶往前头领着施洛雪入了连鲤的房间。
原先端着药锅跟在后头的小宫女快步越过巧儿的身旁,有意无意地拿肩膀撞了她一下,斜斜拿眼睛一瞥,又低着头快步地追上施洛雪与元香二人的身后,任凭巧儿在后面气得跳脚。
“施小姐倒不必动那么大火气,既然是凉药,不如再稍候片刻,待王太医来了一并问问便是。”元香建议道,施洛雪听着有理,点了点头,略有窘色道:“这是相熟之人的家传秘方,想必对哥哥的病还是有点帮助的。不过既然王太医要来了,那我便先与哥哥叙叙旧,这药再喝不迟。”
元香笑着点了点头,又领着她跨过一道门槛,远远就见着连鲤的房门口外候着个小太监。那小太监原先苦着个脸端着药,在寒风中冷得跺脚,此时一见元香,立马精神一振,飞快地端着药盘子从门口迎过来欢喜道:
“哎哟元香姑姑,您可回来了!您刚走一会儿,陛下就吵着要见您,侯公公怎么哄都不行……今儿个的药到时辰了都没喝,风雪天凉得快,奴才热着等着您呢,您快进去吧……”
小太监炮弹似的吐着苦水,元香边快步走着边无奈训斥道:“你在这风口站着自然凉得快,太医大人说过这药效就趁着热乎,你熬过两遍陛下怎么喝得?!”
小太监顿时眉开眼笑,讨好地招呼人过来道:“奴才知道,奴才知道!姑姑先前教导过了,奴才方才就遣人照着太医的方子新抓了两副药熬着,特意错开时间煎着,都热乎着。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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