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梅生平第一次不忍心看一具尸体,她注视着谢望衣踉踉跄跄走出去的脚步,外头夕阳正好,火红的阳光将谢望衣素白衣衫的背影照射地绚烂异常。
苏小英极缓极缓地站了起来,他对诸人道:“快剑,就是那个人杀的。”
一梅低下了头。
然而苏小英的神态平静得异常,他的眼光停在了谢三哥的身上。“劳驾,”他淡淡道,“我想看看你的剑。”
谢三哥的脸色忽然发白。
苏小英道:“难道不可以看么?”
谢三哥站在那里,仿佛一尊塑像,过了极久的时间,他才道:“可以。”他的声音显然变得嘶哑。他将剑递给苏小英的时候,手臂甚至在微微发颤。
苏小英抽出了长剑。谢三哥的剑是一把比通常精钢剑都薄得多的软剑,色泽闪亮、刃口锋利。然而苏小英在握住这把剑的时候,神情倏然变了。他将这把剑交给了一梅。
一梅把剑握在手里,端详良久,默然不语。
这种沉寂的气氛,突然之间,压垮了谢三哥的心,他的脸开始抽搐,痛苦地道:“我的剑刚才被人偷走了,你们一定要相信我。”
“一个剑客的剑,”一梅忽然喃喃道,“会被人偷走么?”
谢三哥脸上已经露出一丝绝望,因为他知道一梅说的是实话。
苏小英道:“你在看到谢庄主的时候,其实就已经知道他是死在你的剑下了罢,只有你的这把剑,才有这么薄的刃,才能刺出这么细的伤!”
谢三哥道:“可是用这把剑的人,不是我。”
苏小英看了他很久,叹道:“如果你是凶手,应该不会用自己的佩剑,也应该马上逃走,不会再站在这里,何况,以前的杀人剑,也不是你的剑。”
谢三哥道:“我知道偷走我剑的那个人,那个人一定是风总管。我刚才在四少爷房间门口看到了他,四少爷跟五少爷也是他杀的。”
风总管一直在一旁发呆,这时猛地醒悟,尖叫起来:“你血口喷人!”他的声音尖锐得让人浑身一颤,简直要竖起寒毛。
“你们不必争吵。”谢望衣不知何时,已经折了回来,她站在门口,脸正好处在阴影之中,看不清面容。她不带一点感情地道:“谢三哥、风无画,你们今天就好好地待在这里,我现在要做的最重要的事,就是收殓我的父亲,请他安息。你们俩的事,明天一早,自然能有个结果。”
一梅道:“可是……”
谢望衣冷冷道:“可是什么。你是什么东西。难道我的父亲要横在这里,等你们做出一个结论么。”
一梅道:“你可以叫别人收殓……”
谢望衣没有感情地,齿缝里迸出一个字:“滚。”
一梅一呆,随即气得跳了起来,她正要破口大骂,苏小英一把扯起她,死活把她拉了出去,一边道:“一梅,算了罢,你也知道这个女人不正常,你看在谢远蓝的份上……”
“我凭什么要看在谢远蓝的份上!”一梅大叫起来。
“等弄明白这件事,你狠狠教训她一顿,不就得了?”
“苏小英!你再拉我,我就揍你!”
“干什么牵扯到我?……”
(十三)灭门屠庄
是夜无月,繁星万里。
像这样的夜空,其实是最美丽的。天地之间虽然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但是那一颗颗星星都垂得很低,好像随便一捞就能抓回一大把。
苏小英双手相叠,枕在脑袋后面,舒舒服服地仰面躺在一块怪石旁边。一条比大腿还要粗的古藤挂下来,垂成一个倒几字,几乎贴到地面。苏小英把一只脚搁在古藤上,认真地望着一空繁星。
黑夜之中,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看到星如波澜,浩荡而壮观。他与整座山已经融为一体,山已经与整个大地融为一体,大地已经与夜空融为一体。茫茫世界,只剩下一片闪烁的星海。
苏小英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星空静静,万籁俱寂。
然而一只手忽然悄悄摸了过来。苏小英一动不动,只微愠道:“干什么呢?”
那手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一个声音小声地问:“你的脑袋呢?你的脑袋在哪一边?”过了一会,好像找到了方向,窸窸簌簌一阵响,并着他的脑袋,也躺了下去。
“你是在想谢远蓝的事么?”那声音问。
苏小英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明天再想罢,多费神也没什么用。”
苏小英盯着天上某一颗星星,懒洋洋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过去找你,看到你不在,就找了过来。”
苏小英道:“你本事真大,这样都找的到。”
那声音嘿嘿一笑,忽然又窸窸簌簌一响,问道:“这是什么?”
苏小英道:“一条古藤,你别踢,我脚搁在那里呢。”
“你这么躺着,不怕蛇?”
苏小英不耐烦地道:“怎么着?你的废话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多?”
那声音忽然凶了起来,道:“苏小英,怎么跟我说话来的?我可是你的老板娘!”
苏小英道:“老板娘有这么半夜三更跑来缠人的么?”
那声音大声道:“哪里缠人了?”
苏小英道:“不缠人你的手干什么放在我手上?”
“这里地方窄,我没处放么。”
“知道地方窄还过来干什么?”
“跟你讨论一下半勺山庄的事,”那声音一本正经地道,变得严肃起来。
苏小英道:“现在是讨论半勺山庄的时候么?这样子还怎么讨论?”
“怎么不能讨论了?”
“你说为什么?”
“不知道。”
苏小英认真地道:“你装傻。”
“我从来不……唔……你想干什……”
又是窸窸簌簌一阵响,苏小英已经爬了起来,然后凑下脸吻住了一梅的嘴。天这么黑,他居然找得很准。
一梅的气息变得有些喘,“我说,”她喘着细细的气,很认真地道,“咱们练功有一项极好的好处。”
“什么好处?”苏小英心不在焉地问。
“可以吻得很长。”
苏小英伸手在她后脑勺上轻轻一压,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忘情地吻了起来。
过了很久,苏小英才道:“我问你一件事,你一定要回答我,而且要说实话。”
一梅的声音变得很轻,很娇柔,“什么事?”她问道。
“你的脸皮为什么这么厚?”
“因为我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一梅镇定地道,“我也问你一件事,你也要说实话。”
“好。”
“你刚才是不是想家了?”
“胡说八道。”
“明明就是!就是!刚才你叹气叹得这么忧愁……”
“我不叹气你能这么快找到我么?”
一梅神秘地笑起来,道:“怎么找不到?你几时出了半勺山庄我都知道。”
“原来你有预谋的。”
“你还没有回答我……”
苏小英捂住了她的嘴,窸窸簌簌的声音开始变得大起来。“别扫兴。”他说道。一梅轻轻唔了一声,双手往他腰上圈去。两个人很轻易地贴在了一起,纠缠起来。
“哎呀,我撞到什么东西……”
“不要乱动,那个是古藤……”
一梅的脑袋靠在苏小英的怀里,望着漫天繁星。夜色还是这么浓。星星还是那么低。
“小英,”一梅忽然问道,“你对这件事怎么看?”
苏小英心不在焉道:“没怎么看。”
一梅问道:“一点儿看法都没有?”
苏小英想了想,老老实实地道:“有一点。”
一梅问道:“什么?”
苏小英心满意足地噫了一声,温柔地道:“……你是我的女人……哎呀,你干什么拧我!”
一梅气道:“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苏小英道:“想什么?都这样了还能想什么?”
一梅为之气结,道:“男人想这种事情,原来是有天赋的。”
“本来就是。”
一梅于是就要跳起来,苏小英赶紧拉住她,道:“好罢,你问的是谢远蓝罢?”
一梅道:“嗯。”
苏小英道:“这个……你得让我好好想想,起码得让风把我的汗吹吹干。”
一梅愕然道:“你还说我脸皮厚,你的脸皮绝对不会比我薄一点。”
苏小英道:“若不这样,怎么做你的男人?”
一梅道:“我还是比较想做你的老板娘。”
苏小英道:“不仅是老板娘,你还会做我孩子的娘……哎呀,你又拧我!”
一梅道:“你不要想的太多,胡思乱想对身体不好。”
苏小英道:“不成,我还得想谢远蓝的事呢。”
这次轮到一梅不吭声了。
然后他们两个都没有再吭声。他们的呼吸逐渐变得悠长而匀称。一梅觉得苏小英虽然经常故意说一些会气死自己的话,但是他拥抱自己的手臂,真的很有力量。
这时山风其实有一点冷,但是凉凉的山风并没有阻止他们进入美妙的梦乡。
苏小英与一梅几乎是在同一时刻醒过来的。他们醒过来的时候,山间薄雾初起,不过太阳已经露出了半边,到处闪烁的光亮穿透雾层,使整座山发出微微的光芒。
苏小英与一梅坐起来,这才发现,他们所处的角度正好能够俯视到整片半勺山庄。清晨薄雾下的山庄,理应云林漠漠,异常壮观。
他们两个仍旧紧紧靠在一起,一梅的手还握在苏小英的手里。昨天晚上他们很尽兴,因此现在看起来,显得有一点狼狈。
然而他们两个竟然都没有觉得不好意思,他们俯望着山脚下的半勺山庄,看了极久极久。
“小英啊,”一梅喃喃地道,“昨天晚上我真是昏头了,一直到现在还在做梦,你捏我一把试试,这个梦做的真长。”
苏小英一点也没有客气,在她手背上狠狠扭了一记。
一梅竟然没有叫疼,她陡然转过脸,看向苏小英,用极度诧异的语气叫道:“苏小英!”
两个人于是手忙脚乱,用比出剑还要快的动作,迅速整理齐整自己的衣物,往山下飞一般地奔去。
半勺山庄原本应该是厚重的围墙、高大的朱门的地方,现在竟然是一大堆瓦砾。一梅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往回一看,那一片连绵绝美的小山仍在,山底冷泉淙淙,依旧汇成一洼。眼前理应是古朴的半勺山庄,一个晚上不见,竟然已经化作焦土废墟。遗址之上,尚有几缕淡淡的烟头袅袅,散发出呛人的味道。
这个半勺山庄,它矗立的景象仍在眼前,使得这一片废墟反而更像幻象。
“怎么可能!”一梅叫道,“哪怕山庄着火,我们怎么会一点也没感觉到!”
苏小英的脸色很难看,他蹲下去,摸了摸碎在地上的瓦砾。
一梅道:“半勺山庄不是普通的庄子,而是武林名家,庄子里的人很多都会武功,不可能全部烧死在里面。可是小英你瞧,附近竟然没有山庄的人逗留徘徊。”
苏小英点头道:“你说的不错。这里寂寂无人,倒像烧掉的是空庄。”
一梅道:“自然不是,前面就有尸骸。半勺山庄,几十年的基业,俗话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道理上也是没这么容易说毁就毁的。偌大一个庄子,百个人,倘若明刀明枪地屠庄放火,怎么可能这般悄无声息?”
晨风吹起了他们的衣裳,也将一股焦烂的臭味送进了他们的鼻子。放眼望去,那些残缺不全的焦尸,混杂在砖土废墟里面,早已经辨认不清体型年纪。他们不久之前还是父亲、妻子、情人,忽然之间,就已经变成一堆焦土中的垃圾。
“整个庄子里的人,都中了暗算。”苏小英蓦然醒悟过来,低声道,“中了相当厉害的迷药。”
一梅浑身一颤,立时睁大了眼睛。“不错!苏小英!连我们也被下了迷药!所以我们昨天才睡得这么熟!”
“也许不是昨天,”苏小英摇头道,“或许我们早上也没有醒,又睡了整整一天。这么大一座庄子,一个晚上,怎么能全然烧尽。”
一梅悚然。过了一会,她才道:“我们差一点,也被烧死在里面。”
苏小英问道:“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一梅道:“你问我?”
苏小英道:“你是我老板娘,我当然得听你的。”
一梅道:“我们在四处找一找,说不定会有线索。”话虽如此,却知道这个线索也极难寻找,被烧成焦土一片,怎么可能还有线索?两个人绕着废墟察看,惨状触目惊心。
苏小英轻轻叹道:“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一番情景,真的是梦一般!”
一梅低头不语,猛然之间,脸色一变,将手指竖起来放在唇边,示意苏小英噤声。
“有人。”她凝神听了半晌,低声道。苏小英的江湖阅历远不及她,当下随着一梅,往瓦砾中掠去。
一梅几个起跃,轻灵的身影陡然硬生生煞住,接着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块地方,原本是半勺山庄凿取水源,引入冷泉的池子,池子里的水因为与冷泉相接,并未干涸。水池旁边,滚着一个圆圆的脑袋,块块肉体,散落一地。
苏小英也忍不住咬住了嘴唇,他已经认出了这个脑袋。
“谢远蓝!谢远蓝!”一梅叫道,“他怎么这么残忍!人已经死了,连尸体都不放过!”
苏小英将一梅猛地一扯,指着旁边道:“谢望衣!”
只见一堆木头后边,谢望衣俯面躺着,她的衣衫被烤烂,皮肤也黑黑的,但是她的身躯还是完整的,竟然没有被烧焦!
谢望衣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她吭哧吭哧地扒着地,地面上写了无数的“风”字,有许多字因为叠在一起,已经认不清了。
一梅收起她血肉模糊的手指,唤道:“谢望衣……”
谢望衣没有什么反应,她的手指机械般蠕动着。
一梅将她抱了起来。苏小英道:“去甘淄!”
等他们到达甘淄的时候,时间已经接近巳时。医馆里的病人看见一个女人抱着一具半死不活的身体闯了进来,“哗”的一声,不由自主,让开了一条道路。
医馆的掌柜见状皱起眉头,目送一梅闯进去找大夫,一把拉住了苏小英,道:“这位小哥,诊金三两,你得先准备好。”
苏小英一怔,一梅在半勺山庄已经拿到手三百金子,但是这些金子连带着以前的钱,恐怕全部被火烧光了。苏小英镇定地将掌柜拉到僻静的地方,笑问道:“三两诊金?”
掌柜道:“是。”他眼前忽然银光一闪,听见“夺”的一声,再眨了一下眼睛,才看清一柄亮闪闪的长剑,直直地被插进了地面的一块青砖中。长剑兀自颤动,只见剑身刺透了青砖,青砖竟然没有碎裂!
苏小英笑道:“你少给我罗嗦,这一剑,值不值三两银子?”
掌柜目瞪口呆,一时哪里说得出值不值,他正在发愣,忽然听见医馆里面一梅叫道:“苏小英!苏小英!”
(十四)男身女人
忙活了整整一天一夜,待到第二天早晨,一梅才有空坐下来,好好吃一顿早饭。一梅吃了一碗粥、一个烧饼,吃完以后,觉得意犹未尽,于是又叫了一碗豌豆黄。她将豌豆黄稀哩呼噜地喝下去,然后舒服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你干什么瞧着我,你也吃嘛。”一梅满意地添添嘴唇,对苏小英道。
苏小英直勾勾地看着她,过了很久才问道:“你怎么知道半勺山庄会着火,把银票带在身上?”
一梅满不在乎地道:“我怎么会知道着火,只不过银票我一直随身携带而已。”
苏小英愕道:“那天晚上……我怎么没发现!”
一梅瞥了他一眼,道:“你?你还嫩着哪,你知道什么。”
“唔……”苏小英若有所思地道,“瞧起来,跟着你跑江湖,确实不会吃亏。”
一梅喜滋滋地,得意地道:“你以为我这个杀手是白做的?我这个杀手风光着哪,跟着我,当然不会吃亏,要是你一个人,早就饿死在什么地方了。”
苏小英哂笑道:“得了,你也不想做一个杀手。你若是想做杀手,怎么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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