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正院,蔷薇花开,满院清香。
赵老夫人足足喝了三盏茶,出了两次恭,才迎来自家儿媳的姗姗来迟。
李氏春睡懒起,套了件轻纱长衫隔着八扇屏风见自家教书人家出身的婆母穿着杭绸锦绣双喜双寿褙子,头戴坠珠靛青抹额,一副荣贵打扮,不由心头冷哼一声,暗自撇撇嘴。
陈婆子在旁轻掐了掐李氏,“夫人…”
李氏拍了拍陈婆子的手,“我省得。”
这坑深也好,浅也好,有火也好,有花也好。
跳也跳了,不仅跳了,还在这里面一呆就是十来年,还能怎样?
更何况。。。
李氏忆及赵显的样子,心头泛酸,更何况,她竟然舍不得出去…她自己…不想出去。。。
那就互相折磨吧。
就算你很痛苦,就算你忘怀不了,可又能怎么办呢?反正你是我的,就算你死了,也是与我生则同衾,死则同穴。等我们都死了,那便好了,墓穴里就再没有白九娘的身影了。
李氏撩开帘子,赵老夫人轻搁下手中的茶盏,轻笑道,“怎么起来了?身子骨可还不舒坦?你说你也是,当日不舒坦就得请大夫,甭仗着年轻便一直拖。”
若是不知情的,听话听音,必定以为李氏与赵老夫人是一对感情甚笃的亲娘俩。
李氏一笑,“若儿媳当日请了大夫,咱们家赵大人的官声还保得住保不住便当另说了呢。”
这都不是打老婆了,这是想掐死老婆了。
这事儿若传了出去,赵显颜面扫地!
听李氏一来便咄咄逼人,赵老夫人神色渐渐淡了下去,手里攥着佛珠,勾唇笑了笑,“怀玉,你我婆媳也有十年了吧?你自己想一想,我老婆子可对你说过一句重话?可让你立过一天规矩?可往自家儿子房里塞过一个女人?别的不敢说,我这个婆婆却是当得很合适的。”
李氏张口想驳,被陈婆子扯住了袖口。
赵老夫人看得通透,又笑道,“你也别慌忙反驳我。是,李家同赵家有恩,就是念及此,我也不能说你重话,立你规矩,塞女人进去,我是该念着恩当个省事的好婆母。”赵老夫人眼角一勾,却见陈婆子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话锋已转,“可怀玉,你也自己想一想,我替你挡了多少祸事?”
赵老夫人轻哼一笑,十分慈祥,“白九娘的生辰八字?嗯?是我给的吗?”
李氏猛地一抬头,神容紧张。
赵老夫人笑起来,这么会功夫,她已将手上的佛珠数过三五遍了,佛珠被磨得锃亮。
“我老婆子已经是坐五望六的人了,说句不吉利的,还能好活多少年呀?我唯一求的不就是你们小两口好好过日子吗?”赵老夫人说不出什么典故来,也用不来什么好词儿,可字字句句都锥到李氏心口尖上,“故而许多事,我是看见了装瞎子,听见了装聋子。怀玉呀,你想一想,你嫁进赵家来这么多年,连个儿子都没有为赵家生,我老婆子可曾说过什么?阿显他大哥死得早,赵家没啥亲戚,你若是连儿子也生不出,我赵家便是绝了后。我老婆子可有催过你?可曾埋怨过你?不都觉得有今生没来世,绝后不绝后,咱们也瞅不见,只求你们小两口安生过日子吗?”
李氏脸色不太好。
陈婆子暗道一声厉害,看破不说破,拿软刀子慢慢来磨。这才多久?明明是她赵老太婆有求于人,如今却反倒叫李氏骑虎难下!
陈婆子恭顺俯身,谄笑道,“自是老夫人说的这个理,婆母难为,老夫人说的、做的,夫人都是记在心里的。”
能服软,就能帮忙。
李氏也该帮忙!
赵显是她丈夫,一丈之内方为夫,她李氏倾慕阿显,她这个当娘的为李氏什么路都铺好了,自己个儿拢不住男人,怪得了谁?
草包一个!
老夫人眼底有轻蔑之意,面上却笑意昂然,“陈妈妈懂事理,不愧是大家大院出来的。往前那王妈妈除却懂得攀诬主子、带坏主子什么也不晓得。”
说起王妈妈,李氏别过脸去,“媳妇儿倒不知王妈妈哪里带坏了主子!如今在别庄,回也回不来!”
“若咱们能去京师,别庄自是要卖掉的。到时候王妈妈一行人自是也要跟着一块儿回京师的,到时候或许他们还能回李府给旧主磕个响头呢。”赵老夫人再抛条件,“阿显不懂事,怀玉你难道也不懂事?为了个奴才给娘置气?”
也就是说,回京师,王妈妈便能跟着出来?
李氏神色动了动。
赵老夫人探身拍了拍李氏手背,语声温和,似带有无限纵容,“阿显实在不懂事,等他忙完了,娘压着他来同你赔礼致歉,他态度若是还不好,娘帮你揍他,可好?”
李氏手往回缩了缩,没拽动,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眼神自窗棂外一瞥,却见娇园的青瓦低楼正好映衬于暖阳光晕之中。李氏心念一动,陈婆子的话尚在耳边,“夫荣妻方贵,若是此次咱们袖手旁观了,往后正院的日子会更难熬。老爷使把劲,把姑爷安排进京师,到时候娘家就在隔壁,您只要一哭,老爷能不管?”
娘家在隔壁,她就不用再受欺负了吧?
李氏抬头看向赵老夫人,任由她将自个儿的手抓紧,艰难地咧嘴一笑,“赔礼道歉就不必了。若他再这样,我便回娘家了!”李氏语气生硬,“我爹那里,我自是会想法子的,母亲…您放心吧。”
有这句话便够了!
自家姑娘去帮求,当爹的难道不会帮死忙吗!?
赵老夫人神情大慰,再拍了拍李氏的手背,如同一位慈母。
李氏眼神移开,心头冷哼一声。
只要赵家还求着她,她便还有用,只要她还有用,赵显便动她不得!
既是如此,那何不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呢!?
“轱辘轱辘”马车打东边而来,檀生又自魏府而回,将近六井巷,却听马车外喧嚣吵闹,车夫道,“大姑娘!人太多,咱们过不去了!”
官妈妈撩开帘子,见六井巷门口里三层外三层,满满当当全是人,便问,“这是怎么…”
官妈妈话音未落,便听巷子中有腔尖利的男声。
“阿俏来了!是她!是她!”
檀生蹙眉撩开车帘,只见一个身长七尺不到,书生模样、面嫩白净的年轻人撩起下摆利落地往马车方向冲来!
“阿俏!我可算是找到你了!我好想你啊!”年轻人呼天抢地地长呼高唤。
小门房巴在门框上,幽怨观望,他一颗心都快碎掉了。
难不成他家公子哥儿要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第六十六章 天上掉下个未婚夫()
第六十六章天上掉下个未婚夫
那年轻人埋着头直冲而来。
檀生偏头向车夫轻语一声,车夫瞬时握紧马鞭,转过头来目光坚毅道,“大姑娘放心,我必幸不辱命!”紧跟着便轻抖马鞭,“啪”的一声拍在马屁股上,马儿一受惊,前蹄高昂正好扫在了那年轻人的鼻梁上。
哎哟妈呀,那年轻人的哭嚎声比马儿嘶鸣声还高亢。
年轻人一抬头,捂住鼻子,满脸是血,“啊啊嗯嗯”像驴叫唤。
檀生神情冷漠地扶住官妈妈下了马车,冲那年轻人一福身,“可真是不巧得很,这匹马情绪不稳定容易激动,您这突燃冲出来,马儿被吓到,难免尥您蹶子呀。”
年轻人动动嘴,一动就疼,不动更疼!
以前…没觉着这赵家姑娘这么凶残呀!
年轻人身边的婆子赶忙冲上前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往地上一坐,高声嚷道,“赵姑娘怎么这般狠心!您要另寻高枝去便是了!咱们也没拦着您!您这般对付自己未婚夫君,就不怕遭天谴吗!”
未婚夫君???
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群众齐齐“噢”了一声。
这年轻人,檀生是认识的。
是广阳府城口大街上卖干货张记的二儿子,在广阳城中素有逗猫惹狗之贤名。
十七八九的人了,文不可诵经读诗,武不能提盆买菜,商连算盘都不会打,着实是个废物一只,烂命一条。。
官妈妈见势不妙,赶紧也顺势坐倒,和那张婆子面对面蹬腿坐着,两把鼻涕两把泪。
“你这挨千刀的张婆子!啥叫未婚夫君!?我们姑娘清清白白一身,啥时候多了你们这门亲戚!?你甭看着我们显二爷是达官贵人了,就腆着一张屁股脸来贴!今儿我就算豁出一条命不要了,也得给你这小烂货好好掰扯掰扯!”
这是来碰瓷的!?
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群众又齐刷刷地再“噢”一声。
张婆子“哇”的一声,“你不要脸,你这糟烂蹄子,破我家郎君的相!”
官妈妈“嗷”的一声,“你才不要脸,你这大脸盘子,侮我家姑娘的名!”
“哇哇哇!”
“嗷嗷嗷!”
围观群众兴奋地“啪啪啪”!
嗷呜!原来高门大户吵架也跟骂街似的啊!
真是长见识了啊!
檀生高昂下颌,眼神瞥向那张二娃,这娃她熟,偷鸡摸狗啥都干,就是不干正经事。檀生瞥了眼赵家内宅,噢,原来李氏打的是这个主意——搞肯定是搞不死了,那就嫁回广阳府去不也是个好法子吗?反正眼不见为净,只要她不在李氏眼前碍事了,怎么样都成。
这找谁不好,找张二娃!?
这还没她高呢!
若是找个身高八尺,棱角分明,古铜色肌肤,高鼻深目的猎户,她铁定抱着从敬人道长那里搜刮得来的二百九十两银子屁颠屁颠就从了。
真是。。。太不了解她了。。。
檀生面无表情地惋惜摇头。
没一会儿便有几个婆子从赵家的偏门出来将张二娃拽进了赵家门里,又四下给围观群众散了糖,群众啧啧嘴走了。檀生目不斜视从正门而入,小门房咬咬唇角,决定擅离职守去给自家公子哥儿通风报信一声。
张二娃被马蹄子撂了脸,捂住鼻子“哎哟哎哟”躺在地上哭娘。内院静悄悄的,檀生被带到天井下,仰头看了看自己脑袋正上方那块四四方方的天,再抿唇低低埋下头来,见这张二娃还在哭爹喊娘,檀生陡然戾气顿生,狠狠一脚踹在了那张二娃的背上。
张婆子连声道,“赵姑娘!”
檀生侧眸一横,面无表情轻声道,“喊什么喊?你们不是想我嫁进张家吗?我先将话撂这儿了,若我当真嫁给了这废物。我头一个就将妈妈你发卖到窑子里去!还只挑暗寮贱舱!”
张婆子浑身抖如筛。
不是说赵家这姑娘很是温驯吗!?
这是温驯的小猫?
这明明是咬人的老虎!
檀生呼出一口长气,神容闷闷地坐到椅子上去,小丫鬟没见过大姑娘这幅模样,斟茶的手都是抖的,檀生啜了口茶后,便听见了李氏的声音。
“一大早上我就听门外闹闹嚷嚷,如今是老爷考评的大日子…有什么事儿…”李氏见张二娃满脸是血,不觉大惊失色,“这又是怎么了!”
张婆子哭道,“马儿一蹄子砸到我家公子鼻子上了!”
李氏当即气道,“当真没规矩!抽那马夫三十鞭!”
“没规矩的究竟是谁?”檀生轻声出言,“一介平民在五品佥事宅门前哭喊闹叫。若不是这男子突然蹿出,马儿如何会受惊?我们赵家一身清廉,你惊了我们阖府上下唯一的一匹老马,我们还得请大夫来看看。你说这诊疗费算谁的?”
张婆子一口老血闷在胸口。
自家公子疼晕过去是对的。
若自家公子还醒着,铁定要被这姑娘气傻!
檀生转头看向李氏,“更何况,这两人故意在我们府前吵闹,不就是为了让人看笑话吗?如今正是叔父要紧时候,我们不把这二人拉拽进府内,难道还由着他们做出有碍叔父官声之事?”
李氏说不过檀生,决定不自曝其短,转头问那婆子,“你们刚才为何事吵闹?”
张婆子胸一挺,嘴一咧,嗓子一吊开始嚎,“我们是为正经事来的!从陆路转水路!我们可是足足走了二十来天啊!我家公子是广阳府张记干果的少东家,一年前在赵大夫人的主持下与大姑娘定了亲事!如今我家公子都十九岁了!大姑娘要守母孝,我们没话说,只是我家公子总得有个名分吧!总不能叫大姑娘跟着去了京师,我们公子广阳府苦等着娶媳妇儿啊!”
白八娘临死前定的婚事?
白八娘临死前人都不认识了——对着她叫阿九啊!!
檀生深吸一口气,将胸腔中的愤懑之气奋力压下。
很久没有这般生气过了。
不过,前世今生加在一块儿,她从来没有生过气。
都是逆来顺受。
如今她是真的生气了。
要算计她没问题啊,只是千万别打着白家姐妹的名义,她们会嫌脏!
第六十七章 退货(上)()
第六十七章退货(上)
檀生低头喝茶,手紧紧握住茶盏,骨节发白。
官妈妈被气得头顶冒白气,“真是稀奇!我家大夫人病得人都不认识了,门也不出了!你们家什么时候来家里过?难不成你这头上生疮,脚底流脓,生儿子没***生姑娘**多的糟烂贱货是夜里靠你手膀子下面那几坨肉飞过来了?”
张婆子被骂得双眼瞪圆,“你你你!”
“你什么你!你妈卖麻花,你爹卖****官妈妈叉腰骂天骂地骂人拉屎放屁,“才生得出你这么个头和腚长反了的贱人!”
张婆子大怒,“我我我!”
“我什么我!我一欠你钱,二没掏你蛋!你嘴皮子上下一搭放了屁,把我们姑娘的名声搁哪里去!”官妈妈十几年没这么骂过人了,想着自家俏姐儿好歹也是官宦人家出身的小姐了,她这奶妈妈怎么着也得装装相不是?如今被这张婆子气得破了功,索性破罐子破摔渐入佳境,“我官翠花卖了二十年豆腐,也没见过你这样豆渣!是张家缺你吃喝?还是张家卖瓜子卖得脑袋发卡了?要做卖儿子的勾当,我给你介绍个门路!就这五井巷拐个弯,就有个小倌园!你家二娃的样貌,我看顶天卖个五钱银子!!”
官妈妈深吸一口气,“不过你也别怕!到时候你就站在门口,看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里面铁定有你家二娃!”
檀生敛眉抿唇笑,心里头不气了,活生生被官妈妈给骂笑了。。。
官妈妈眉飞色舞,张婆子被骂得喘了上气没下气。
李氏面色阴沉,见官妈妈说得越发上不得台面,低斥道,“够了!在内宅胡说些什么呢!把她给我拖下去!没得丢我们赵家的脸!”
李氏身边有婆子撸袖走来。
檀生眼风一扫,那婆子竟被骇得钉在原处。
想想来荣家的。。。想想王妈妈…想想乞巧…
那婆子犹豫之际,檀生轻声道,“官妈妈没读过书,没文化,夫人是知道的。没念过书的人被激起,说的话就是这些,夫人何必同官妈妈见气,岂不是失了颜面?”
这是在讽刺她只能拿个婆子作伐!
李氏话头一哽,不知该如何回答,决定先趁赵显尚未下衙之际,赶紧将此事定下,张口问张婆子,“口说无凭,我们赵家的姑娘虽不是皇亲国戚,却也是正经人家出身,总不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既有婚约,那婚书呢?庚帖呢?若拿得出来,我们就认。”
檀生抬头看了李氏一眼。
那张婆子赶忙往前跪爬,哆哆嗦嗦从怀中拿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