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丈夫前途也好,由她来下这个帖倒使得。
可谓一呼百应。
唯独没请翁家。
“平阳县主身份多高呀,若请来了,是母亲您坐堂桌还是县主坐堂桌好呢?既是赵家出人出力出银子来办的集会,还是咱们家的人去出这个风头好!”李氏难得转性,投其所好向老夫人解释为何没请翁家。
出身高的儿媳难得软声软语地奉承,赵老夫人抿嘴纠正,“我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还出什么风头呀!”
之后倒也没在提这事。
三月二十三,江西官场的女眷太太来了泰半,李氏携赵华龄长袖善舞,四下招呼。檀生和两个庶女坐在席下,来往官眷见传闻中的赵大姑娘姿容绰约,年岁虽小却身量纤长,五官眉眼艳得像夏日庭院中的美人蕉,颜色极正,便不禁几番夸赞,“贵府大姑娘得道术真传,又生得这般样貌气度,实在是有幸有幸呀!”、“一早听闻赵大姑娘铁口神算,今日一看实在名不虚传!”、“你家大姑娘与几位赵姑娘不甚相像,是真美”…。
前头几句都还好。
最后怎么突然出现了个棒槌呀…
檀生一抬头便见李氏脸色越发绷不住了。
“咦,怎么不见平阳县主?听说翁太夫人身体康健了许多,翁家今日怎么没来?”那棒槌持续发力,左顾右盼找翁家,偏生动作、声音又大,不禁惹来众人关注。
李氏脸色彻底垮了下去。
因为她害怕翁家来了,会给赵檀生这个活该被千人枕万人尝的贱人做靠山!
这个理由,充分了吗!?
檀生埋首啜茶,赵华芝凑过身来轻声耳语,“这是闵夫人,是承宣布政使司经历司礼大人的妻子。”赵华芝声音更低了,“也不知为何,与夫人一向不太对付,若非此次礼大人赈灾大功,夫人也不会下帖请她。”
檀生抿唇颔首笑。
赵华龄紧跟李氏,佩点翠玉环,着蹙金月华裙,很是高傲地昂头从檀生三人面前走过。
“哪儿来的就该滚回哪儿去,野鸡就该和野鸡呆一块儿。”
赵华容口里的糕点吃不下了,一脸发懵。
她做错什么了???
她前些日子还被赵檀生坑了一只玉如意呢!!
第四十五章 厉鬼(二)()
雨后初霁,李氏将筵席设在二门庭院中。
大树伸出枝丫,抽萌新芽,几片嫩绿幼叶被风一吹,在空中翻转了几个旋。
嗯。。。
精准地掉进了鲜笋汤里。
瘟疫四起,还把吃的放在户外,真是有毛病…
檀生默默伸筷子把那几片叶子从汤里捞出来。
席上李氏春风得意,说起近些时日赵家搭的粥棚子和分发的药材,颇为自得。
“…下了这么多天的雨,人都给下颓了,前些日子这才病了一场,也得强撑起身子来督促婆子采买、核对、施粥…当真累人。”
三姑娘赵华容默默翻了个白眼。
她有啥好累的?
吕姨娘每日核算表单到三更,米粮都是婆子扛起来的,施粥更是荒谬——外头的流民都把陈婆子认成了赵夫人,还私下议论,赵显大人诚然是个好官,可为啥娶了个这么丑的媳妇儿?
李氏话音一落,便有夫人附和,“李夫人宅心仁厚,故而才家和德重,都是福果呢。”——这是恭维的。
“施粥熬药看起来容易,实则最艰难,方方面面都要想到。不过,看着流民们拜谢感恩,我这心里也是暖的。”——这是暗褒自家的。
“陈姐姐说是福果,可我听说这些时日赵家门口不是尽出些怪相吗?”一位娇娇俏俏的小夫人帕子捂鼻,很是惊惶的模样,压低了声音,“外面有风言风语,说赵家里头有…”小夫人四下环视一圈,“有厉鬼!”
檀生嘴里嚼菌菇,抬抬眼皮子。
这位小夫人,有人告诉过您,您的演技实在拙劣吗?
小夫人此言一出,庭院中众女眷背后一凉,惊声大起。
赵老夫人也抬了抬眼皮子,看向李氏。
李氏眼下闪过一丝得意。
正逢其时,门房蹬蹬蹬地跑来,上气不接下气,高声唱道,“长春道长来了!正在咱们家门口撒糯米呢!赶都赶不走!”
李氏赶忙起身,“还不将长春道长请进来!”随后向中女眷歉意,“实在对不住!大家伙也都知道,有大本事的道长行事难免肆意了些,叫大家伙看笑了!若我将长春道长请进来,可有不妥?”
没有不妥!妥得很!
众女眷眼神瞬间亮晶晶。
不要钱的戏,不看白不看!
每次赴宴都能品尝到各种滋味的戏码,捉奸、下药、暗送秋波、暗结珠胎。。。啧啧啧,每一场宴会都是一个舞台,就看主人家要演啥。
赵家真是不走寻常路。
别人家最多是伦理大剧,赵家另辟蹊径演悬疑惊悚!
还请了场外客串!
怎么着?赵家还想评个年度最佳??
赵老夫人手上暗自一紧,再缓缓松开。
长春道长手搭拂尘,头顶玄冠,着青褐,衣摆请莲花,走得不紧不慢,远观如仙人得道。
咳咳…待他走近,却似鸡犬升天。。。
陈婆子是长得丑,这长春道长是相貌很奇怪。
短截眉,矮人中,一颗黑痣眉间坐。
一个算命的却长了个短命相。
这不是瞎子卖蜡烛,聋子卖锣鼓,跛子卖腿药吗!
檀生默了默,伸手去夹近处的素三鲜,嚼了两口面色很沉重。
赵华芝凑耳轻声,“大姐姐,您可是觉出此事不对?”
檀生点点头,轻声凝重道,“是不对,松茸菇煮短了,鲜味没熬出来。”
赵华芝,“…。”
“贫道给李夫人并诸位夫人请福。”长春道长声音还挺好听,如清流潺潺。
李氏道,“道长客气了!听闻道长在我宅门前撒糯米做法?道长觉出我赵家哪里不妥?”
长春道长目不斜视,“贵府坐北朝南,毗邻积善之家,暗有井泉不断,兼之保家仙护身,可谓风水极好,可保家宅安宁,官途坦荡,是难得的宝地。”
李氏低头啜了口茶。
长春道长话锋一转,一个“但是”引出下文,“如今贫道敢问夫人一句,近日贵府门口是否接连出现异相?贫道细观宅门,门上钟馗相与春联均有黯淡,此异相怀抱仇怨,来势汹汹,可谓大邪大凶!”
钟馗是捉鬼的,春联是保平安的,皆承载着万千民众的信念希望。
在风水堪舆中,皆为镇邪法宝。
有女眷被长春道长的语气吓得浑身凉飕飕,又害怕又…目不转睛?
檀生默默别过脸去。
女人。。。真是。。。
李氏连声道,“道长所言极是!死猫、枯树、还有几抔莫名其妙的土!”李氏声音戚戚然,“我们家几辈子积德行善,心里害怕又不敢张扬,如今世道不好就怕会因此再引发恐慌,到时候岂非施粥布药能解决的了!”
长春道长高深莫测地点点头,沉吟半晌,拿出朱砂与黄表纸,写写画画,再拿出罗盘,拂尘朝天一甩,高喝一声,“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黄表纸被高高抛到空中,被南风一卷,飘飘然地向下落。
女眷们屏住呼吸,满场静谧!
黄表纸最终落到了檀生的眼前!
“哄”的一声!
黄表纸烧毁殆尽!
檀生静静抬头,看向李氏。
小姑娘眼神深邃,眼波沉凝,似一口古井。
长春道长高唱,“妖孽!”
“放肆!”赵老夫人怒斥,“这是老身孙女!赵家大姑娘!”
长春道长高挥拂尘,剑指檀生,“此是赵家乃至南昌府不祥之征!”
“荒唐!”赵老夫人一掌拍桌案,正欲再言,却被长春道长后语截断。
“此女身带不祥,口出恶言!贫道只问,此女是否预言江西即将天生恶相,将遭大难!?”
“是…”李氏连声回应。
“那江西是否就此现日食、起暴雨、出瘟疫!?”
“是!”
“此女是否父母双亡!?”
“是!”
李氏回答得十分干脆。
长春道长拂尘高扬,黄表纸一出,直射檀生眼前,尚未近檀生之身,便又“哄”的一声被烧了个一干二净!
“此女克父克母,是为不祥;黄表纸难近其身,是为不吉;口出恶言当下灵验,是为大凶!江西安稳数百年,此女将至,便当下数百人流离失所,尽失家产;赵府积善之家却连遭种种恶事,我长春行道积福十数载,不容你这妖孽横行!”
檀生放下碗,一脸冷淡地看向长春道长。
噢。。。
这是在说她是乌鸦精。。。
众女眷张口瞠目。
噢。。。
合着这是一出披着悬疑惊悚皮的家庭伦理剧!
第四十六章 厉鬼(三)()
庭院中,风清气正。
檀生双手抱胸,面无表情看向长春道长。
这位道长和敬人道长的业务范畴和受众群体不太一样,敬人道长是有门面的,长春道长是打游击的。若说敬人道长是掌柜的,那这长春老道顶天算个包工头子,此为第一不同;敬人道长以风雅清高声名远扬,赚的是银票,长春道长以天花乱坠口口相传,赚的是现银;敬人道长是有几分真本事的,长春道长最大的本事是声音好听,适合唱山歌。
说白了,一个是名门正派,一个是野路子出身。
只是如今世道如此,帝王尚且推崇,野路子自然顺势登堂入室,小人得势。
更何况,长春道长这小人还长得丑。
如今这丑八怪半截眉挑出一道弧线,丑得更加离谱。
丑不是你的错,又丑又作怪真是让人气得想扇你。
檀生不忍直视,缓缓转过头去。
话是同长春道长在说,眼神却是瞅着李氏,檀生展眉笑了笑,语带戏谑,“噢?是吗?也不知,道长预备如何处置我这个妖孽?”
李氏眼见檀生挑衅的表情,不由怒火攻心,胸口火辣辣的痛!
李氏张口就想回骂,哪知衣袖被人狠狠一扯,陈婆子蹙眉冲她连忙摇头,李氏瘪了瘪嘴,到底把胸口的三昧真火往下一压。
长春道长听檀生反问,扬声道,“自是将你放入道观中,镇在无量天尊相下七七四十九日,待你化尽身上戾气方可重回世间!”
“…滚去东岳观!膝下无出,身世卑微,人也蠢钝!你还有何颜面待在我袁家!”
“滚!”
“就你这幅样子,滚去当姑子都没人要你!”
檀生眸光一闪,耳畔便似乎响起当日袁家女眷无端叠加在她身上的责骂与诅咒。
又是道观…
又是当姑子…
七七四十九天,道观常在深山中,纵然现在没有乱臣贼子,可也有猛兽凶禽!
她还能活着回来吗!?
檀生转头看向赵老夫人。
赵老夫人面沉如纸,敛眉低喝道,“李氏!”
李氏余光一瞥,难捺心中激动,只要今天将赵檀生口出恶言方起诅咒的名头坐实了,只要今天把赵檀生不祥人的名头铁板钉钉了!就能把赵檀生送往道观!到时候暴毙也好,名节有损也好,岂不是难逃她的掌心!
陈婆子说的没错!
当务之急,是把赵檀生这个小贱货先弄出赵宅!
赵檀生在赵宅一日,她闹心一日。自打赵檀生来了,她夜夜做梦,梦见那个贱人又回来了,穿着白衣带着长帽,冷冷凄凄地问她“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哪里去了…”
白九娘,你别慌。
你女儿马上就来陪你了!
李氏身体前倾,张口欲言,却被檀生轻声一笑打断。
“道长。。。小女敢问你师从何人?何时受箓?何时批卦?从哪间道观出?又自哪间道观入?”檀生站起身来,语声无甚波澜,却掷地有声,“你身穿青褐,却衣请莲花,青褐是道家弟子三品,莲花纹路却是六品弟子穿戴!你张冠李戴,还道长!旁人唤你一声道长,是给你脸上贴金!你若应了这声道长,怕是天下同门都誓与你此等蝇营狗苟之辈立下不共戴天之仇!”
四姑娘赵华芝眼看檀生发了话,不觉慢慢吐出口长气。
她就说这战斗力逆天的大姐姐是不会轻易认怂的!
长春道长怒斥,“修今生不修来世!衣着穿戴是身外之物,我无门无派,潜心修炼,如何担不起这一声道长!”
“是,你修文深重。可你这修为高深的道长着实奇怪,不去解救天下苍生,反而整日东家长西家短,昨儿撺掇老崔家停妻再娶,今儿鼓动老赵家赶尽杀绝。”檀生意有所指,一声冷笑,“你怎么不去当人民调解员?”
“噗…”
闵夫人哧一声笑。
“赶尽杀绝”四字,叫赵老夫人掌心再一紧。
长春道长再道,“妖言惑众!不祥之人,口吐恶言,你若再三纠缠,江西将天象不断,恶相环生,皆因你而起!”
檀生脊背拔直,以不容置喙的语气反问,“道长说,天降恶相,是因我赵檀生而起?”
长春道长肯定点头。
檀生面容冷淡,“那也就是说,道长一早便算到了江西此间种种剧变?”
“那是自然!老道潜心修习星斗天道数年…。”
“既然道长一早算到了,缘何毫无作为!”檀生陡然拔高声量,“既然道长早已算到江西将有数百民众无家可归,南昌府大爆瘟疫。。。既然如此,小女敢问一句,道长为何不尽早言明,早做警示!”
檀生一言叫在座女眷均连连点头。
檀生目光坚毅,环视四周,历数道,“渠县正北长街、安义县民安巷、南昌府九井巷三处善堂由我与翁家大姑娘合作开办,从赣水决堤至今,共接纳数百流民!”
赵老夫人眼出精光。
檀生自袖中掏出一封薄纸,高声道,“瘟疫爆发近十日,却无一人死亡!是因我和翁家大姑娘请不世出的名医,自掏腰包,试药、买药、熬药,终于试出了这一张薄薄的良药方子!我们熬煮后再依次分发给善堂中初染瘟疫的流民!我赵檀生承蒙天恩,幼从名道,偶勘天机,得天道,我赵檀生若真如长春道长所言是不吉不祥不善之人,我如何甘愿冒折寿风险透漏天机,几番恳请叔父大人上书谋划?又如何甘愿自散家财,建善堂试灵药,纵然知晓女儿家的力气如杯水车薪,也愿意螳臂当车以挽救于万一呢?”
檀生语声发泣,却脊背挺得笔直,如一株风吹不倒的芦苇。
长春道长被杀了个措手不及,不由自主看向李氏。
赵老夫人当下决定此事不宜再拖,必须就此尘埃落定!
老太太眼皮子一抬,蒲扇般的大掌一挥,高斥,“牛鼻子老道!侮我赵家,辱我孙辈!将他拉回去!送衙门!”
两个婆子撸袖前来。
长春道长高嚷,“大放厥词!大放厥词!你们休要信她胡言乱语!”
推搡中,长春道长袖里掉出几块折好的黄表纸。
檀生弯腰拾起,双指夹紧,突朝李氏面门射去!
李氏顿时吓得花容失色!
哪知那黄表纸离李氏三寸之处,“哄”地一声,突然自燃!
黄表纸在空中烧为灰烬后,一点一滴缓缓落下。
檀生挺身而立,嘴含讥笑,“如今,是不是也能指认婶娘是连黄表纸都不能近身的妖邪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