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生在掌心中将“旭”字画了两遍,沉吟些许,再抬头,神情十分庄重,“旭字,从日,从九,亦声。九为大道之数,可引申为最后、终结之意;可旭日东升又可延伸为开端、开始,两个意思相互矛盾。”
檀生笑了笑,“足可见叔父如今陷入了两难境地,相悖相生,无法权衡。阿俏所言可有错误?”
两难境地?
确实是的。
李氏将闹起来,而他又顾忌檀生,实在两难。再加之这暴雨不歇,由檀生而起的赣水诀堤流言四起,江西官场上很重视,他当然要捧自家人的场,双手赞成筑堤加固,可布政使魏朝犹豫不决,此亦为两难。
这一点算对。
赵显纵容地笑着点头。
檀生再道,“旭字通周易,主卦得利建承下,为六冲卦,站撞、斗、争。叔叔近期在官场上或将经历争执,甚至打压方能柳暗花明又一村。”
赵显神情慢慢严肃起来,脊背渐渐坐直。
他为官八面玲珑,却独独与布政使魏朝政见不合,盘踞江西六载,他一向处事从容,便是与人有分歧,也要么默默说服自己,要么绕个弯撺掇他人出面争辩…经历争执、甚至打压才能出头,一举跨过五品到四品这道坎?
是不是意味着他应多露锋芒呢?
赵显若有所思。
檀生压低声音,历经重重铺垫,终于接近靶心,“世间诸道皆以阴阳平衡为准,一个字,一棵草,一句话皆是。旭字拆解,日字为阳,那么九字当为阴。。。。”檀生默然沉吟半晌,方道,“猴在十二生肖中属九,婶娘或属猴?”
说起九字,赵显面色突然一僵。
檀生装作未见,再道,“那或是婶娘在娘家行九?”
赵显脸色陡然煞白,檀生微微垂眸,见赵显手缩于袖中略略发抖,再细细打量赵显神色,若不细看无法发现赵显眼眶微红,似是忆及旧事难以自已。
檀生背向后一靠,语气困扰,“也不对吗?难道是我算错了?”檀生摇摇头,却释怀笑道,“我不对便不对吧,这层意思是我算错了!这旭字要讲究阴阳平衡,放在男子官场上是柳暗花明之态,可若放在姻缘上却不是生离就是死别,卦象十分不好。若是阿俏算错了,倒还更好些。”
生离死别。。。
赵显微微偏过头去,看窗外暴雨袭城,眼角似是有润意。
赵显将乌梅子留下,寒暄几句,交代了官妈妈好生照料檀生后便匆匆离去。
檀生将裹着乌梅子的帕子紧紧攥住,轻轻贴到胸口,眯着眼睛长吐一口气,如释重负。
赵显。。。还在怀念着白九姑娘。。。
不是害怕,不是愧疚,而是怀念。
太好了,至少赵显和白九姑娘的死,没有关系。
第二十九章 论战术的多变性()
也不知是大夫开的药起了效,还是檀生心落了地。
檀生喝了早、午两次药后就健步如飞,面色红润有光泽了。
官妈妈一边啪啪啪地拍阿俏小姑娘的背,一边哭嚎,“看吧!要你去骗人!以前哪儿发过这么久的烧呀,都是报应,这都是报应啊!”
檀生翻着白眼,黄胆水都快要被拍出来了,“妈妈…我没骗人…”
“没骗人,那咋生病了呀!”官妈妈的逻辑无懈可击,“从小到大就壮得跟头牛似的,啥时候吃过药呀!”
是没吃过药。。。
那是因为没钱,病了只有自己扛啊,我的妈妈!
壮得像头牛的阿俏姑娘表示自己受到了重击。
一睡两日,檀生没去向老夫人问安,病一好,檀生一早便去松鹤堂请安,将一进门便听见了几个姑娘热闹的声音,赵华容语气极其谄媚,“…别人呀,只会说祖母教姑娘教得好。这东西是送到赵家来的,可不是单单送给谁的,是给咱们整个赵家的…”
老夫人笑呵呵地应,“容娘是个会说话的。”
檀生敛眉绕过花间,堂中摞了几小个铜包边的老木箱子,上面别着一张大红堂纸清单。檀生一进去,堂内气氛就凉了凉,赵华容的笑声呈阶梯状缓缓收小,檀生默默抽了抽嘴角。
前生她混成了个耗子,谁都能踩一脚。
今生着实有进步,混成了耗子身上带的疫病,人人避之不及。。。
老夫人很慈和地朝檀生招手,“听官妈妈说你好多了,可还在发热?”
“没有发热了,还是祖母请来的大夫灵验,吃了药就好了。”
大夫是官妈妈跑来跑去请回来的,只不过如果老夫人不点头,这大夫也进不来,檀生偷换概念,捧了老夫人一把,叫老夫人脸上的笑真心了几分。
老夫人指了指摞着的那几只老木箱子,异常慈蔼道,“听说你病了,翁家和张家送来的礼儿。我草草看了看,里头有阿胶、有桃花蜜、有宁夏枸杞还有几只小拇指粗细的老山参都是滋补的,小姑娘吃了挺好的,你在往前受了苦,趁现今还没嫁人,可得赶紧好好养几年。”
任谁见了这鹤发慈和的老太太都心生亲近。
更何况,这满宅子还盛传老夫人宅心仁厚,修佛也抄经,年年摆粥棚,连只蚊子都舍不得打死。
更被家里头出身尊贵的儿媳妇打压,江西官场上说起赵佥事家里的老夫人,谁不说个“善”字?
可既然想让孙女好好养几年,为啥要拿别人家送的礼来养?
难不成别人不送,她就不用养身体了吗?
檀生仰眸笑,“阿俏先是赵家的姑娘,再是自个儿,没您没赵家,别人半块饼怕是都不会送的!”檀生眼波流转,很是乖娇,“所以呀,祖母看着给姐姐妹妹们赏一点儿,阿俏便欢喜得很了!”
老夫人被捧得心下大悦。
赵华容脸上一凛。
赵华龄是不屑讨好老夫人的;赵华芝心思闷在肚子里,场面话说不了;老夫人又喜欢听好话,她讨好不了李氏,只能另辟蹊径讨好老夫人,倒也为自个儿挣出了一条路来——起码,她的吃穿用度比赵华芝强!
如今。。。
赵华容眼一横,陡生危机感!
你说你,既然要走神算这条路,能不能把架子给端起来!仙风道骨呢?高高在上呢?能不能不要每条路都想走,来抢她的饭碗呀!
檀生若知道赵华容心中所想,必定很委屈。
她能怎么办?
前世养成逢人说乖话的职业病,她也很无奈呀!
老夫人笑着扫了扫眼堂前,四个孙女到底比三个看起来排场些不是,李氏当家的时候,她心情可没这么轻松,阿俏这姑娘不错,天生克李氏。
“不过是些玩意儿,咱们家也倒不是没有,只是别人送来是别人的好,咱们得念着别人的好。至于东西,不消做出一副没见过的样子。四个姑娘分上一分,若分不匀,就从我库里走。”老夫人一锤定音。
赵华容赶忙奉承,“到底祖母慈悲,真心爱护着咱们这些个孙女儿呢!”
檀生亦笑着颔首谢过。
赵华芝柔柔地起身谢过。
赵华龄拿眼白扫了扫那老木箱子,这老桐木箱子油光锃亮的,她京师外祖家是藏着掖着拿来搁书的,那翁家就这么几大箱子装了药材给赵檀生送来?真是。。。真是。。。
真是不知所谓!
赵华龄胸口发闷,哼了一声,别过头去,朗声道,“我是不稀得要的!我那份就给赵檀生好了,她在乡间里坝也没吃过啥好东西!”
老夫人脸色一垮,檀生当即红了眼眶,“二妹妹说得也是,我乡里乡间待惯了,没见过世面,以为是好东西,忙忙慌慌地希望大家给分一分。。。是我不好…”
这回轮到赵华芝抖了抖眼睫毛。
这姑娘戏路也太宽了!
小白花也能演!
不仅要抢赵华容的饭碗,对她的饭碗也虎视眈眈呀!
她没妈,在后宅里这短板太大了,比如赵华容不方便哭闹叫屈的时候,她家吕姨娘立刻出来撒泼打滚求抱抱;赵华龄的吃穿嚼用直接从李氏的陪嫁走;只有她守着月例银子过生活,好歹她讨了赵显的可怜,赵显手指头偶尔**缝儿,她就腆腆接着,谁也不说!
鼠有鼠路,蛇有蛇路。
可这新来的赵大姑娘怎么哪个洞都想钻,哪条路都想走呢!
完全不按常理出牌呀!
赵华芝别别扭扭地绞着帕子。
老夫人沉声道,“你姐姐提的意,我敲的板,都是好心好意。你姐姐一片好心遭你这样作践,你娘当真教了个好姑娘!”
说起李氏,赵华龄顿时如点了火的炮仗,“我母亲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姑娘,她怎么教养姑娘的?她肯定比乡下人懂怎么教养姑娘!我三岁习字,五岁诵诗,如今四艺样样都会!我自小勤加苦练,怎么没谁来赞赏我呢!她赵檀生上下嘴皮子一搭,轻轻巧巧地就扬了名,卖了乖!连累我母亲还出不了院子!”赵华龄新仇旧恨堆积心间,双眼赤红,高声喝唱,“你们合起伙来欺负我和我娘!我不服!”
第三十章 不服,憋着!()
根据檀生前世在正觉女冠撑腰下,壮着胆子和一众小姑子撕的那几场大逼累积下来的经验来看:撕逼吧,是一项精细活儿,首先要划分阵营,敌我必须分清楚,该拉拢的要拉拢,对于有可能叛变的墙头草能威逼绝不利诱,能铲除绝不姑息;再次,自己撸起袖子上场撕为下下策,撺掇别人上场撕是中庸之道,能敌不动我不动,敌动了我春风拂面地打死她,此乃上上之道。
赵华龄小姑娘一句话,“你们合起伙来欺负我和我娘”,这就让几株原本因长期压抑在李氏积威下的墙头草们顿时坚定了信念,活生生地被堆到了敌军阵营。
赵华龄小朋友一看就是没真刀真枪上过战场的,武力值和勇气值倒是满格,奈何战斗经验为零,杀伤力只有跟着蹭蹭地往下降。
赵华容小觑老夫人眼色,见老夫人嘴角下搭,似在隐忍,心头默默权衡。
李氏当然稳坐赵家内宅霸主地位,可老夫人有银子有手腕,还有天然的辈分优势…赵华容再瞥向神容淡定的赵檀生,一条路走到黑都有人拿着程咬金的板斧杀出来,可不能再让这丫头抢先了…赵华容咬咬牙,反正李氏和赵华龄不会对吕姨娘和她更坏了,还不如牢牢抱紧老夫人的大腿!
至少。。。老夫人现在要管事了!
“大家都是一家子的姐妹,谁欺负谁呢…”赵华容咬碎一口银牙,呸!你们娘俩不死命欺负几个姨娘和庶出的姑娘就不错了,也好意思说别人欺负你们!!真是不要脸!心里头这样想,脸上却笑容满面,“二姐姐说得言重了,祖母和大姐姐都是一片好心,都是大补药。现今母亲不是还病着吗?拿老母鸡炖了那山参给母亲补补不也是我们几个姐妹的孝心吗?何必…”
“什么孝心!”赵华龄已被气得满面涨红,“你是个什么狗屁身份也敢跟我谈孝心!你姨娘不过是戏子!唱戏的!供人玩乐的下贱玩意儿罢了,跟我谈孝心,你也配!”
赵华容脸上的笑也待不住了,双耳赤红,“我们是读书人家的女儿,你说话怎么…”
“够了!”老夫人沉声低喝,眼风从堂前一扫而过,赵华芝缩着当鹌鹑,赵华容和赵华龄争锋相对。。。嗯…谁能告诉她,为什么挑起事端的赵阿俏小姑娘连捧在手里的茶都忘记喝,一副目不转睛看好戏的神情?
要不要再上碟瓜子助兴呀?
老夫人眼角一耷拉,以不容置喙的口吻,“几箱子药材也值得你们姐妹大动干戈?若你们父亲知道了,他一张脸往哪儿搁!还是在官场上混迹的爷们儿,管教出来的姑娘就是这幅德行?每个姑娘都回去给我抄三遍佛经,好好面壁自省,这件事不许再提了!”
檀生敛眉埋首,老夫人到底不敢太过训斥赵华龄。
就冲赵华龄一口一个“下贱玩意儿”、“戏子”…若一状告到赵显那去,华龄小姑娘今儿吃不了兜着走!
赵华容面色忿忿,眼神飘忽不定。
一场吵嘴以各伤八百为终点,赵华龄抿着嘴怒气冲冲地往外冲,赵华容阴沉着一张脸紧随其后,檀生朝老夫人福了福身,云袖大拂,绝尘而去。
赵华芝,嘤嘤嘤。
为啥我也要抄佛经呀,宝宝什么乱也没裹呀…
嘤嘤嘤。
将出松鹤堂,便见赵华龄气得蹂躏园子里还没冒出头的忍冬花揪了又揪,青石板路上零零散散的全是黄蕊白底的花瓣,檀生稳稳当当地踩在花瓣上目不斜视径直朝前走,赵华芝埋头跟在檀生身后。
“你给我站住!”赵华龄声音又尖又利。
檀生脚下停了停,半侧过身去,眼眸含笑看着赵华龄,“二妹妹有事?”
小尖脸、杏核眼、鼻头挺翘,下颌圆润,天庭饱满…
她凭什么这么得意!
赵华龄恨不得即刻冲上去撕烂檀生的脸!
事实证明,她也确实放飞自我了。
赵华龄一个健步上前,手腕高高抬起,掌心带风呼啸而过。
檀生默默往后一退。
“哎哟!”
赵华龄捧着右手,身边的乞巧赶忙围了上来,见自家姑娘手掌心都肿了,也是。。。徒手劈到木栅栏上能不肿吗?又不是天桥下演杂耍的。。。
“你竟然敢躲!!”赵华龄痛得脑子发懵,“我打你,你竟然敢躲!”
多稀奇呀,难道站在那儿让你打吗?
檀生不是很懂赵华龄的逻辑,从袖中掏了张素帕子递给乞巧,“快给你家姑娘包一包,三遍佛经可不算少。要是手打坏了,这佛经没法抄,你家姑娘又得挨训。”
“嗤嗤嗤嗤”
赵华芝好像听见了火上浇油的声音。
赵华龄气得快哭了,眼眶微红,咬牙切齿,“赵檀生,你不过就是个吃我家剩饭的野狗,等我娘身子好些了…你倒是看看你还能不能仗着老夫人和翁家在我眼前没尊没卑…”
所以说赵华龄得了李氏真传呀…
骂人都离不开狗这个字。。。
檀生笑了笑,歪头突然轻声问道,“二妹妹是属狗吗?”
赵华龄一愣。
檀生仰首看了看木栅栏旁边长得茂盛葱郁的忍冬,笑含在嗓子里,闷闷地,“那为啥二妹妹逮谁咬谁?”
檀生不待赵华龄反应,继续道,“你先前喷三妹,现在扯着我又不放,我便来跟你好好算这笔账。翁家那张帖子放在京师出两千两,多的是举子来抢,我给了赵家;清虚观我赢了三千两白银,也拿来帮赵家做了脸面…五千两银子,我买块几千亩地绰绰有余,更何况吃几顿饭?比起有些人,我不像是吃剩饭的野狗,不事生产的深闺大小姐倒像是条野狗,还是条癞皮耷耳,长得不算好看的野狗!”
赵华龄猛地朝前一冲,双眼赤红,口中低吼,“我要杀了你!!!!”
乞巧一声尖叫,拼死拼活拉住。
檀生侧步一退,轻昂起下颌,素手勾起赵华龄的下巴,眼神斜睨,“你觉得我们合起伙来欺负你,你不服?”
檀生比赵华龄高出小半个头,轻轻勾腰,俯身到赵华龄耳畔,唇角一勾,笑得极美,轻语道,“不服呀?不服,也给我憋着!”
正面硬刚!!!
赵华芝屏息凝神,双眼炯炯有神,她终于知道翁家那小姑娘为啥每次瞅赵檀生的眼神都是绿油油的了。
是崇拜呀宝贝!
第三十一章 先撩者贱()
赵华龄气得像头被激怒的斗牛,死命想朝檀生冲过来。
檀生低头掸了掸裙袂上不存在的灰,撑起伞昂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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