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次来是为了替魏市长作证的,”舒子歆对着后视镜微笑了一下,“你刚才不是说,有调查组要来吗?我得给魏市长作证啊,好人不能被冤枉了,对不对?”
“您真的是来给魏市长作证的?那真是……那真是……“司机惊喜地瞪大了眼睛,激动地一时说不出话来,然后,无预警地,他突然狠狠地拍了自己的头一下,“您瞧我这个猪脑袋,您是来给魏市长作证的,我还拖着您说了那么多,这不耽误您的时间吗?您坐稳了,我马上就给您送到!”
第十八章
汽车一路驶进鹤鸣宾馆,等在宾馆大门前笑容可掬迎候着的,却是完全出乎舒子歆意料的一群人。
“刘书记,您怎么会在这儿?” 舒子歆淡淡的打了招呼,客气而不失礼的,眼光在每一张脸上扫过,每一张或长或短或胖或瘦的脸上都堆着多到几乎承载不下而漫溢出来的笑, 忍不住就让他想起钱钟书先生书中的话——上帝居然没让他长出狗的尾巴,平白地损失了表情达意的途径。
“舒先生,为了恭候大驾,我们在这里是等候多时了。”一身笔挺的浅灰色中山装的刘昌明抢步上前,伸出两只手紧紧地将舒子歆的右手握住,热烈地上下摇了又摇,用让舒子歆起鸡皮疙瘩的热情语气向他的到来表示欢迎。
“让刘书记等了那么久啊,那怎么好意思,”舒子歆微微勾起唇角,淡淡的微笑,不着痕迹的把自己的手从刘昌明又软又滑,简直如同某种软体动物般的恶心的手掌中抽出,转过身去望一眼正满面怒气地坐在车里瞪刘昌明的司机,“你把车开走吧,请大家放心。”在“请大家放心”这五个字上,舒子歆刻意地加重了语气。
“对对对,放心放心,不瞒舒先生您说,我们今天来,就是为了要让舒先生您放心的,”刘昌明凑上前来,热情地重新拉住舒子歆的手,希望能争取到他的注意力。
“刘书记,这话怎么说?我倒有点听不明白了。”舒子歆看看自己重新被握住的手,在心里拧了眉头,但脸上并不动声色。
““来来来,酒席都已经准备好了,咱们入席吧,边吃边谈,边吃边谈。”刘昌明的视线在舒子歆脸上打了两个滚,似乎有一瞬间的不自在,但脸上堆满的笑,嘴上的招呼,手上拉扯舒子歆的动作,却都透着十二万分的热情热络。
“酒席?可是现在十一点都不到,就吃酒席?”
“这有什么关系呢?是为你舒先生接风洗尘的酒席么,鹤顶山是个小地方,也弄不出什么山珍海味,就是家常菜,您长途跋涉,一定也饿了,来来来,我们进去吧。”刘昌明呵呵地笑着,旁边的一行人马上也凑上来,纷纷道——
“是啊是啊,接风洗尘嘛。”
“就是,我们可是一片诚心,舒先生您可要务必赏光啊,不好推辞的。”
“来来来,我们进去吧,不过是一杯水酒嘛,舒先生,您先请先请。”
一阵喧闹,一片笑脸簇拥之下,众人入席,当然,舒子歆被硬塞进了首座,紧挨着他的,是鹤顶山市市委书记刘昌明和财政局长赵正名。
酒过三巡菜过五道之后,刘昌明笑容满面地朝舒子歆开口,“舒先生啊,您这次突然到鹤顶山市来,是不是又有新的投资计划了?”
“刘书记您可是说笑了,我怎么是突然来的呢,您瞧,我人还没到,你们不是已经连酒席都安排好了吗?可见我这次来你们是早有准备,一点都说不上是突然啊。说起来,鹤鸣宾馆开门做生意,还真的是多方受刘书记您的照顾了呢,”舒子歆微笑地回答,语气虽温和,话中却带着不须细品也听得明白的刺。
刘昌明明显地一楞,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哪里哪里,我们是从封经理那儿知道您要来的,再说,与在我们本地投资的外商沟通交流,促进改革开放进一步深入,也是我们当干部的本分职责嘛。赵局长,是这样的吧?啊?”
众人自然纷纷符合,大家哈哈一笑,又是一阵你来我往,场面热闹到不堪的地步,舒子歆三杯酒后不再举杯,只是冷眼旁观,唇角的笑半是敷衍半是冷嘲。
“对了,舒先生,有件事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刘昌明放下酒杯,重新转向舒子歆,眼睛闪着光,表情带了几分诡秘。
“刘书记您若是不知道,我自然也不会知道了,刘书记您若是知道是什么事,而这件事又是可以告诉我的,我很愿意听听看。”舒子歆微笑,回答得简洁。
“唉……唉……”刘昌明突然叹了口气又一口气,脸上的笑容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说起来,真是让人汗颜无地啊。若不是我一向敬佩舒先生作为爱国华侨热心投资祖国大陆,觉得不能够让您这样的爱国商人受到不公平的待遇,我也不会自曝家丑……唉……”说着,他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一脸不忍说下去的表情。
“………………”舒子歆知道,这种时候自己应该追问一句好让对方有说下去的理由,但是……他实在不高兴应和这个刘昌明,所以自顾自地端起酒杯,别说说话,连看都懒得看刘昌明一眼。
“舒先生,当初本来是魏夜檀魏市长跟您接洽您投资的事,您可知道为什么后来是我来跟您签协议草案?”刘昌明也喝了一口酒,又等了一会儿,见舒子歆还是没跟他搭话的意愿,只好继续说下去,“那是因为,魏夜檀他一门心思只想从您这儿拿好处,您没理他是不是?因此他就怀恨在心,在订协议上,他是拼了命地给您开条件,为什么?不就为了让您向他求饶行贿送好处吗?所以,后来那份协议我一看就火了,他魏夜檀怎么能这样勒索一个爱国华侨的报国行为呢?我狠狠地骂了他一顿,这才把签订协议的事揽了过来,后来的事……舒先生您也是清楚的。”
“………………”舒子歆抬起眼睛,冷冷地瞅着说得太过激动以致于嘴角冒出白色的唾沫泡泡的刘昌明,想到司机刚才在车子上激动地说的那一大篇痛骂刘昌明的话,然后,真心地觉得,眼前的刘昌明……活像一只横行霸道的螃蟹,明明是很快就要被丢下锅去煮了,却还是肆无忌惮地挥舞着大螯吐着泡泡。
“我知道,舒先生您后来还是给魏夜檀送过东西,不过,我们都明白,您那完全是在魏夜檀逼迫下迫不得已才做的,如果有人来向您调查的话,您尽管说大胆地说,您是无辜的,我们所有的人都会为您作证的!别说我们会为您作证,就是省委蔡书记,那也是完全相信您的。而且,您只要大胆作证,兆恒集团在鹤顶山市的全部投资,我们以后也绝对会大力支持!”刘昌明用一个向下狠狠地挥手的动作结束了这一番慷慨陈词,所有的人,都满脸期待地盯着舒子歆,等待着他的反应。
“………………”舒子歆慢慢地放下酒杯,环视着整张餐桌上的每一张面孔,最后,把视线定在刘昌明的脸上,缓缓地开口,“刘书记,在整个鹤顶山市,你们是不是只找到了我一个给魏市长送礼的人?”
“这个……舒先生……”刘昌明又是一楞,正想再说什么,却被舒子歆打断了话头。
“或者我该说,只有我一个人给魏市长送礼却没被退回来,是不是这样?”舒子歆微笑地盯着刘昌明因为酒意而浑浊而亢奋的眼睛,声音温和地开口。
“那是因为……”
“那是因为我给他送的只不过是书籍、糕点和巧克力糖,加起来也不值几个钱,魏市长他从来没向我要我一分钱,也没让我给他送过什么贵重物品……比如电视机电冰箱什么的……”舒子歆继续微笑,再次环视全桌,“而类似的要求,你们当中的很多人,都直接间接地曾向我、或者是封柯,提出过……我没有记错吧?刘书记?”注视着刘昌明,舒子歆的声音更温和,而刘昌明油光光的额头上,却有汗水迅速地渗出来。
“简单说一句吧,我接下来也还有其他事要办,我看这顿饭嘛,我们就先吃到这里,”舒子歆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盯着刘昌明,语气严厉而冷峻,“刘书记,魏市长是我衷心敬佩的一位官员,我不会应你们的要求诬陷他,当然,我知道在这个地方的官场上你们的势力是压倒性的,我也不是不担心你们会对付兆恒集团,但我还是要奉劝你一句,你不要忘记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几个词汇存在,他们分别是‘正义’、‘天理’和‘民心’。我言尽于此,先走一步了。”说着,推开椅子,舒子歆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宴会厅。
第十九章
一间不大的会议室里,询问正进行到最关键的地方。
“那就是说,舒先生您从来没有向魏夜檀行贿过,而魏夜檀也从来没有向您索过贿,是不是这样?您能不能负责任地说这句话?”杜励鹏说话时,表情十分严肃。
“确实是这样,我并没有说一句不实之辞。”
“那好,谢谢您能配合我们的调查,打扰了您,我们感到很抱歉,我们非常欢迎您在祖国大陆继续投资,再见。”
“再见!”
双方都站起身来,舒子歆与杜励鹏握一握手,四目交投的刹那,彼此会心。
当晚,靠在宾馆的床头,舒子歆接到了一个预期中的电话,电话的内容大概是这样的——
“明天就要回新加坡了?”电话那头响起的,是杜励鹏爽朗的声音,“怎么这么急?你本来不是还想留下来看看结果的吗?”
“是啊,我本来是那么想的,但没办法,我已经耽误了好几天的行程,新加坡总公司已经打过十几次电话来催归期了。怎么,你终于有空给我打个电话了?你的调查告一段落了?”
“没有,哪有那么容易,那些人肯定都已经建立了攻守同盟了,现在问,没戏!本来我还想着该来看看你,明天再给你送行的,但这个地方我也看出来了,我只怕在房间里打一个喷嚏都会立刻被汇报到刘昌明那里,我现在还不想让他知道我和你认识。”
“怎么?以你的身份,还忌惮一个小小的刘昌明?再说,你不是早就怀疑他有问题吗?”
“我现在不是怀疑,而是肯定,你知道今天有多少老百姓到车站到市政府来堵我的车?整个长途汽车站站内站外黑压压的都站满了人啊。还有一个老大娘,她根本就是往我的车轮上撞,她说魏市长救了她的儿媳妇和她的孙子,她没什么好报答的,现在魏市长受了人冤枉,她哪怕豁出命去,只要魏市长能没事她就心满意足了。刘昌明在我面前说了魏夜檀好几车的坏话,要都听他的就该把魏夜檀拉出去枪毙了!真是胡扯!魏夜檀再有能耐,他能买到一个老大娘心甘情愿为他送命吗?照我看,不是魏夜檀有问题,而是这鹤顶山上上下下在重要位置上的干部都有问题才对!”
“那我就更不明白了,你是调查小组组长,难道你还怕一个有问题的刘昌明?还有,为什么还把魏夜檀关在招待所里?你真把他当犯人?”
“子歆,做生意,你没的说,上学时我就知道你是奇才,但论在中国大陆做官的这一套,你还真的要好好揣摩,当然,不必去做,但你要想在中国大陆投资,这一套官场规则至少得看得懂才行,否则,事情办不下去你连卡在哪个环节都不知道。我是调查小组组长没错,但刘昌明他在鹤顶山市干了三十多年了,光市政府和市委就呆了二十六年,其中长达十六年担任市委市府主要领导职务,他能躲得过那么多次的政治风暴政治运动安然坐在位置上,你以为他是好对付的人吗?更何况,他现在在鹤顶山可谓树大根深,势力更是盘根错节无所不至,他是侵吞国家资产中饱私囊,他是大搞关系网买官卖官,他年年欺上瞒下编造虚假统计数据伪造政绩,你知道,光鹤顶山市农村信用社的查出的跟刘昌明有直接间接关联的坏帐就高达二百多万,但你怎么能证明这都是他指使他主谋?我要是不把他的致命罪证挖出来,说到底了,顶多抓几个小喽罗,动不了他刘昌明!”说的有点急了,杜励鹏平了平气,“至于把魏夜檀关在市政府里不许回家,我是为了保护他,你以为狗急了会不跳墙?我这次把省纪检委和地区纪检委的人也都带来了,我们都住在招待所里,刘昌明万一走投无路要起杀心就没那么容易。”
“那这个案子大概还要办多久?你能查得水落石出吗?既然你说鹤顶山市上上下下都是刘昌明的人?”舒子歆拧起眉头,这一次来鹤顶山市,他一直都没能见到魏夜檀,虽然有杜励鹏帮忙,知道不会有大事,但说不担心是假的。
“阴云遮住了太阳,但太阳终究会放出光芒,人所做的一切,可以被一时隐藏,但不可能永远不被揭露,刘昌明这次完了,他绝对逃不掉。至于鹤顶山市嘛,其实,只有少数在重要位置上的刘昌明的嫡系有问题,绝大部分干部都可以算得上是尽忠职守的,他们兢兢业业做好了自己的本职工作。但是……《老残游记》里不是也说过吗?一个人护堤只能护很小的一段不决口,但一个人掘堤却可以让下游千里平原尽为泽国,一百个好干部的努力,可能还抵不上一个腐化干部所造成的破坏……难就难在这里……不过,你放心,魏夜檀在鹤顶山市绝不是孤立无援的,而且,我会向省委建议让魏夜檀留任,并且在下次党代会以后升任鹤顶山市市委书记,他是最适合这个职位的人选。”
“…………”舒子歆沉默了一会儿,“励鹏,我明天就要回新加坡了,等魏夜檀能出来,你代我跟他问候一下,好不好?”
“你自己给他打电话就行啦,你要我转达还不如要封柯转达呢,你也不想让他知道你和我的交情吧?说不定他会以为自己能够被证明清白是因为你的关系,那样就不好了吧?”杜励鹏的声音里带了几分笑意,“再说,我也还想维护我不徇私情执法严明的形象。”
“…………”舒子歆再次沉默,良久,“励鹏,你给我说老实话,做个政府官员是不是很不容易?”
“…………”杜励鹏也沉默了一会儿,这才慢慢地开口,“说老实话,做任何事要做好了都不容易,何况是常常处在社会矛盾集中的中心的政府主要官员,一个月不过一百多块钱的工资,却几乎是没日没夜的上班工作。我们虽然是社会主义国家,但实际上,无论基层还是高层,无论是官员还是普通百姓,经常还是依照着封建主义的那一套规则在行事,家族势力、宗法制度、封建的那套东西在我们的思想和行为上还是根深蒂固。我们这些政府官员,一面和贫困落后的现实作战,我们落后得太多了,如果再不奋起直追,真有可能被开除‘球籍’;但另一面我们又必须不停地与我们的官场文化官场心态周旋,花在这上面的成本高得惊人。我们天天都叫着现代化,从上到下,大家也都确实真心地想让中国富强起来,但实际上,现代化离我们还很遥远。我这几年一直在全国各地跑,真的是很有感触。”
“…………”听着杜励鹏的话,舒子歆想到的,却是那个沉静温文的修长身影,这几天来,从杜励鹏那儿,他也知道了许多关于魏夜檀的事,知道他有一个著名指挥的父亲和更著名的歌剧花腔女高音的母亲,他的家族成员中只有他们一家在国内,他目前在国内已无亲人。知道他从小品学兼优,即使是在插队落户时也没有放弃学习,所以,才能在恢复高考之后第一批考进重点大学,学的专业是经济,毕业以后本来完全可以进中央级的银行或者相关政府部门,但他却选择回到自己插队落户的那个地区,然后在五年之前被提拔到省委组织部,两年前出任鹤顶山市市长。他明明可以有更顺利更舒适的前途,他看起来也绝不是那种醉心做官的野心家,那为何却选择到基层来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