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可是我看着象是好的啊……”某人嘟哝着,有点不甘心。
“你懂这个?”魏夜檀有些惊讶。
“不懂,”舒子歆回答得干脆利落,皱着眉头弯下腰仔细地端详那台古旧的留声机,他头也不抬地说,“不过,我看这个应该还是可以修的,修好了就可以放唱片了。”他虽然不懂留声机,但一样东西坏得严不严重还是大概看得出来的。
“这我也知道,”东西刚发还时许教授就曾经说过,这台留声机应该还可以修好之类的话,“可是找不到修的人有什么用?现在大家都去学修电视机了,还有谁会修留声机?”
“也许……”摸了摸下巴,舒子歆站起身来,“如果你信得过我的话,我把这个带走,保证给你修好送回来。”也许新加坡的唱片发烧友中有会修留声机的,再说,就算新加坡没有,这台留声机是有名的美国RCA公司三十年代后期出品,了不起费点事,送到原厂去想想办法。
“真能修好?”依然存疑
“真能修好。”十分确定。
“那就麻烦你了。”盯着舒子歆看了半晌,魏夜檀决定在信任的前提下死马当作活马医。
“不客气不客气。”舒子歆微笑,暗暗恨自己太过正人君子,为心上人效劳还不能讨点报酬。
三天以后。
上海和平饭店底楼咖啡厅里,一场其实并不在舒子歆计划之内的会晤正在进行。
“没想到会在上海看到我吧?老同学?”姿态优雅地放下咖啡杯,杜励鹏微笑着注视舒子歆,曼特宁的芳香在两人之间悄悄弥漫开来。
“倒真是没想到,”同样微笑着,舒子歆坦率地说,“本来是想着去北京时来看你的,怎么,你怎么会特意约我喝咖啡?不会是有什么事吧?”
“我们前后脚,你刚刚从鹤顶山市过来吧?我明天就要去见蔡文贵了,组织部组织了一个考察干部在引进外资加强开放的工作上的能力的小组,我任组长,想到老同学你现在在那边投资,所以特别绕道来上海问问你的意见。”没有太多的寒暄,三言两语,杜励鹏已经进行到了主题。
“我的意见?”舒子歆有些惊讶地望着杜励鹏,“怎么会想到要问我的意见?我是商人,能给你什么有用的意见?”
“给你这个外商投诉的机会你还不要?”
“我没什么好投诉的,从政府方面来说,我觉得已经是尽其所能了给予我们方便和帮助了,如果说有缺憾的话,那也不是政府的哪一个官员可以弥补得了的。”舒子歆实事求是地回答。
“那当地的政府官员你是没什么意见罗?”
“没有啊,你听谁说我对政府官员有意见来着?”舒子歆并不很在意地说。
“我也不知道,”杜励鹏笑一笑,然后正色道,“因为那些发到组织部的举报信全都是匿名的。”
“举报信?”舒子歆霍然一惊,抬头直视着杜励鹏,“举报我?”
“恩,”杜励鹏点点头,“确切地说,是举报鹤顶山市市长魏夜檀有向你索贿的行为,话说的可怕,说是影响改革开放的恶劣行为,说会严重损害党和国家的形象,会打击外商在华投资的积极性,你知道,现在到处都有这方面的案子,所以组织部也满重视的。本来是该批复给省纪检委调查的,但我看你没有跟我说过什么,我也知道你不是那种会任由别人勒索的人,怀疑这个举报背后有其他背景,所以,这一次决定由我们私下核查此事。子歆啊,说起来你也太不讲义气了,你有那么多钱去贿赂小小的一个县级市的市长,不会拿来给我买点好吃好玩的东西?”说到最后,可能也是觉得这事决不可能,杜励鹏说着说着竟又和舒子歆说笑起来。
舒子歆则越听越是啼笑皆非,他是从来没弄清楚过中国官场的规则没错,但竟然能颠倒黑白到这个程度也是闻所未闻,“其他的我就不说了,你想想,我和当地签的协议都不是由市长魏夜檀主持签订的,你到鹤顶山市去看看就知道了,魏夜檀根本就是被排挤在核心权力之外的人,我就算要贿赂也该去贿赂当权者,何必要花钱在一个不管事的官员身上?”
“你没给魏夜檀送过东西?”杜励鹏追问,“可是举报信上言之凿凿,说你给魏夜檀送了多少多少东西,还从新加坡给他寄过包裹。”
“我是给他寄过包裹送过东西,几本经济管理方面国内买不到的书,一盒过节时的糕点和一点巧克力糖,”舒子歆一派坦然地回答,“对了,还送过一根领带,也是从新加坡寄给他的,这些东西加起来也不值多少钱,不能算是贿赂吧?”
“你真的从新加坡给魏夜檀寄东西?”杜励鹏有些惊讶,“我还以为这一条是举报的人胡说八道,你怎么会特意从新加坡给他寄东西?你以前不是说过,你是商人,你不喜欢和官员打交道的吗?”
“魏夜檀是个很高尚的人,我把他当朋友,”舒子歆认真地注视杜励鹏的眼睛,“我是不喜欢和官员打交道,但我对朋友怎样,你也知道。”
杜励鹏看着舒子歆,半晌,大笑出声,爽朗的笑声完全不似刚才那个沉稳的国家干部,“你小子,说起来我也是军人世家出身,可还真不能不服你小子!仗义!对朋友更是没得说!你还记得以前在美国的时候?我老爹被关起来审查,我他妈的读那种贵得要死的专业,就算有奖学金再有打工,还是连吃饭都成问题,你小子那会儿把我介绍到你家公司里去打工,给我发额外津贴,要是没有你,我老爹就算翻了身,我也早在美国饿死了!”
“你有那个能力,兆恒缺个临时职员,我也是顺水人情,你一个大男人这点点事还记到现在!”舒子歆轻描淡写地说,同是华裔,当时又住一个寝室,他总不能眼睁睁见勤奋向上的杜励鹏被生活压垮了学业吧。何况,这都是过去那么多年的事了,他现在担心的,只是魏夜檀将面临的命运,“倒是这次的事,那个魏夜檀不会被你们抓起来批斗吧?”
“批斗?”杜励鹏睁大了眼睛,“你以为是什么时代了?文化大革命都过去快十年了,你放心,既然是你朋友,你说话我哪能信不过,我这次下去,会好好把事情查清楚的,敢往组织部写匿名信诬告,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还有啊……”杜励鹏重新正了正色,望着舒子歆,“子歆,我跟你说实话,当年你的顺水人情,对我来说可以说是恩同再造,我杜励鹏这一辈子真没欠什么人的情,算来算去也就受了你的。我知道,以你的为人,是决不会做那等坑蒙拐骗的事的,可是在大陆投资,坑蒙拐骗的或许没事,正正经经想做点什么的反而举步唯艰,我们的市场经济……真的是还在起步阶段,象这次的事,将来说不定还会有,要是真的被哪一级的地头蛇穿了小鞋,玩了阴的,可别跟我见外啊!我在这个位置上,就算我帮不上你,我背后还有我老爹,我大哥二哥呢,你放心!”
“那这一次……要不要我和你一起去鹤顶山配合调查?”
“你想去?”
“我不去要不要紧?”
“要紧是不要紧,不过调查起来就麻烦一点儿,你要没什么事的话,就跑一次吧?车费我给你报销!”
“那好,我把上海的事处理完就回去!”
“我今天下午就去了,我们鹤顶山见?”
“好的!”
第十七章
紧赶慢赶把三天的日程压缩在两天内完成,没顾得上在宾馆里喘口气舒子歆就又踏上了飞机舷梯,根据他早上在宾馆收到的来自杜励鹏的电报,杜励鹏目前是在省城开会,他现在如果赶回鹤顶山市的话,正好可以比调查小组早一天到一天半到达。
一切事先看起来都安排得很妥当,但,事情的发展,只能为“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这一条真理多添一个实例。
汽车刚刚驶进鹤顶山市的范围,坐在车里的舒子歆立刻敏锐地感觉到异样,窗外比平日明显增多的来往行人中,有提着篮子抹着眼泪的老奶奶,有系着花围巾哭得两眼通红的中年妇女,有一脸怒气重重挽着袖子仿佛要找谁打架的粗悍的汉子,也有文质彬彬戴着眼睛步履匆匆结伴而行的知识分子,更有一群群涨红着脸的学生模样的年青人,成群结队地,一边走,一边还在手舞足蹈神情激动地说着什么。
已经渐渐熟悉鹤顶山市的舒子歆拧起了眉头,他从未见过鹤顶山市的街道上有这么多的行人,尤其是现在……看了看手表,现在已经是上午十点半了,并不是上班上学的时间,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么多人穿行在市区的街道上?
况且,虽然舒子歆坐在汽车里听不清他们的话,但他依然分明地可以感觉空气里的躁动着的激荡着的酝酿着的群体的情绪,他从未在这个小小的安静得几近于集体失语的城市里看到那么明显的情绪。
这是太不正常的情况了。
“今天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舒子歆忍不住开口问坐在驾驶座上的司机,这辆车是封柯派来的,司机是本地人,应该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您不知道吗?大家说魏市长要被调走了,他奶奶的!还真让我媳妇说准了,象魏市长这样的好官,在我们这鬼地方肯定呆不长!”司机的语气是舒子歆从未听过的激烈,话语里含着一种随时随地可能会爆发的情绪。司机是一个健壮的中年汉子,在舒子歆对他仅有的印象里,记得他是一个寡言少语的老实人,如果不是亲耳听见,舒子歆决不相信这么一个老实人也会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魏市长要被调走了?调哪儿?是地区里吗?还是省里?”那天杜励鹏本来也说过,如果查下来仅仅是因为魏夜檀与当地党政其他班子相处有问题的话,可能会考虑把魏夜檀调到地区计委或者调到省计委,魏夜檀肯定比现在的计委里的干部更了解市场经济和国有企业改革。
“咱们小老百姓哪里知道那么多?调哪里不知道,听说上面来了调查组,正在查魏市长呢,有人到上告了黑状啦!我媳妇她们学校里的老师们都说,魏市长是被刘昌明那小子挤走的!魏市长又年轻又能干又廉洁又爱护老百姓,跟刘昌明那一伙人不是一路货色,您想,魏市长今年听说才三十二岁,刘昌明那老小子都五十八了,等刘昌明退了休,让魏市长当了一把手,刘昌明他在任上闹的这些烂帐还不得兜底翻出来?所以,刘昌明怎么着也不能让魏市长继续呆在鹤顶山市啊!魏市长呆在鹤顶山,那刘昌明不就完完了?这不,也不知道他们活动了多少关系,在北京告下黑状了!说魏市长贪污受贿在鹤顶山市横行霸道无法无天!我呸他娘的!这一帮黑了心肝的烂货!”
“你媳妇是学校的老师?”舒子歆插话,司机说的话,他虽然不是非常能明白,但大概地可以听懂。
“是!我媳妇那可是读书人,比咱懂得多,她年年都是县初中的先进,说的话不会有错,”司机点点头,越说越是愤慨,“我媳妇说他们的良心都给狗吃了!照我看,就是真把他们的心肝给掏出来扔在大街上,那狗经过闻闻也得上吐下泻!他们还不如狗呢!老百姓省下一口饭喂狗那狗还忠心耿耿地给主人看家护院不是?那帮昧着良心害魏市长的烂货,老百姓养活他们他们倒反过来咬老百姓啊!鹤顶山市都穷了几十年了,就盼着来个好干部带头领咱们干,大家都能过好日子,魏市长在鹤顶山市干了两年多,鹤顶山市最穷最苦的村子,他一家家地去跑去看,坐下来给大家出主意想办法,搞养殖、种中药、种果树,眼瞅着大家的日子比前两年好过起来了,大家可都把魏市长当青天一样看待啊……那帮黑了良心的却是变着法子要把魏市长赶走!还说什么魏市长索贿……说魏市长跟您要钱要东西……这不是……这不是……”咽不下一口气,干脆把车子往路边一停,司机转过头来,黑红脸膛上,眼睛就象两团火灼灼燃烧,说话口气更是越来越急——
“我跟我媳妇说,我见谁就跟谁说,我现在拿得是建筑公司给我的工资,封经理说他看中我是复员军人,开车技术好,人也过得硬,我现在每个月拿的可以说比市里哪个司机都多,我给封经理开车,您要来我也给您开车,来来去去,就我一个司机,天地良心,我可从来没往魏市长家里运过什么香烟名酒电视机电冰箱,就一次,就是十几天前吧,封经理让我拉着我们公司的李师傅到市场上买了点菜给魏市长做了送去,为的是魏市长前一晚在贺家峪抢险转移群众,吃没好吃睡没好谁,就是这样,我还听李师傅说,菜钱魏市长后来还是硬塞给他了!那帮王八羔子没了心肝的杂种说封经理让我给魏市长家拉了多少多少东西,您说,他们还有点人味没有?”
“再说……”喘了一口气,司机继续说下去,舒子歆根本就插不上话,“再说,傻子都知道,要想真办什么不公不法见不得人的事,给魏市长送东西顶什么用?要送也该是给刘昌明那小子送,真没法靠得上刘昌明那小子也该搂他三大姑八大姨十七八个小舅子的大腿,谁不知道那刘昌明在鹤顶山当了二十来年的官,大半个鹤顶山都姓了刘?财政局局长是他表妹夫,法院党委书记是他亲家,计委主任是他妻舅,就连那个最不是东西的大槐树乡乡长都管他叫干爹,儿子在税务局媳妇在劳动局,一家子他妈的都是干部。刘昌明要干点歪门邪道的事一个电话就办得成,魏市长要干正事就得亲自到那地方去盯着,否则别想干得成!别说您不是那号会给领导送东西的人……我看您就不象,封经理也不象……否则你们也不会对魏市长那么好,听说那天晚上是您把魏市长从贺家峪送回家的?您真是好人,我媳妇她娘家是大王村的,她们那块的人都感激您感激得什么似的,您给那儿修小学修公路……您看我一激动就把话扯远了……您说,就算您真的要送东西开后门,您会傻到送给魏市长?您说那帮子他娘的狗杂碎这不是胡说八道是什么?我真恨不得撕烂了那帮兔崽子的嘴,让他们再也不能不敢胡说八道。”
“魏市长不能有事,共产党的天下也不能让刘昌明那号人给毁了,听说,调查组就是这两天到,大家都说好了,要等在长途汽车站和市政府门口给魏市长说话,鹤顶山市说得上话的干部也许都给刘昌明说话,不能没人给魏市长说话,北京来的调查组,总不能都只听那帮狗杂碎的吧?他们一定也会听听老百姓的吧?没人给魏市长说公道话,老百姓给他说……到时候大家都去,给他们说实话,魏市长是好干部,不能让他就这么委屈了,就算咱鹤顶山没这个福分,也不能让这么个好干部在鹤顶山背着一个恶名声走啊,否则以后还有哪个好干部敢来鹤顶山。您说,北京来的人,不能都和刘昌明那号人一样没良心吧?是不是?”
“你们都这么为魏市长鸣不平,魏市长一定不会有事的!”目瞪口呆地听这个几乎从不在车上说话的司机如此激动地说了这么多,望着眼前这张平凡的憨实的脸膛上露出他从未在任何人的脸上出现的激愤与不平神情,听着如此朴素如此直白如此爱憎分明的宣言,感动而近乎感激的情绪席卷了舒子歆,他真的未曾想到,他所爱着的他所一心保护的那个人,竟然得到了那么多人民的拥戴与爱护,他真想握住对方的手,诚心诚意地感谢他为魏夜檀说了这么多做了这么多……
“您说的是!我琢磨着魏市长也一定没事,我听那书里戏里,好官没有不得好报的,坏人没有不遭报应的,您说是这个理不是?”重新发动了车子,司机认真地说,“对了,您怎么回来的这么快?上海的事都办完了?”
“我这次来是为了替魏市长作证的,”舒子歆对着后视镜微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