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晨昏迅速,不觉又是玉兔两升,金乌三现。本日便是宸章哲嗣的三朝喜日。由真晓轮预先柬邀了几个知己朋友,贾笪诸人自必在内,不用再说。届期,大家见了面,便先同宸章行了贺礼,又叫人传话到里面去,向夫人道了安。宸章又叫人将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哥儿抱出来,把大家看。大家又恭维赞美了几句,才一面将小哥儿送进去,一面依次入席。笪沓便要闹甚么击鼓催花法劝酒,真晓轮道:“这个却使不得!打从我头一个,就不会挝鼓,而鼓声行止,皆由击鼓的人一方私定,难保没有有意捉弄人吃酒的念头。还不如拟个把灯谜儿,或是联句做几首诗的好。再不然,就索性从俗一点儿。”其时座中有真晓轮约来的两个朋友,一个姓罗,名利,号崇欧,是个汉口德昌洋行的买办;一个姓庸,名伊,字亥人,是个新从北洋军医学堂里调来,委充湖北军医官的。都齐声赞成道:“贾老先生之言甚善,自古君子不苦人所难。况这饮食宴会,更是一件怡情悦性的事,倘要像中国科举未停时代,秀才考岁考的那样拘束起来,殊于卫生之道不合。”贾钧之点了点头,便转过脸来对我说:“小雅君于意云何?”
我笑道:“三人行则吾从二人之言,本不当越俎妄拟的,但是这全福寿猜拳一件事,我指下不甚了了。所有从前在上海台面上应酬,都是堂子里倌人代拳惯的,所以真至今日,还会伸错了指头呢!要依我的笨见,倒不如各人随意说个把雅俗共赏的故典儿,不能者罚酒。如此既可以交换智慧,发人心思,又可以替主人翁多销上几坛酒,这却是我从前在南京秦淮画航上行过一次的。彼时大家一个胜一个的说起来,倒觉得很有意味,就是要公举出一个人来做令官,才可以有人总赏罚的机关呢!”
宸章道:“如今是倡行新政的时代,官场中人正在那里提议地方上人人自治的资格呢!我们也不须得立甚么令官,总甚么赏罚,只挨一挨二的说去便了。但是有久思不得,或有心骂座的,必要罚他吃十大杯酒,庶觉有个限制。你们如果怕起头,我不妨就先说一个式样,好成就我们小雅世兄的雅愿。”说着,便扬着眉想了一想,笑道:“有一个人家,老夫妻两口儿,春秋虽高,爱情甚笃。每日更阑人静,辄以金花插银瓶一语,为敦伦暗号。可巧那一天晚上,来了一个说书的瞎先生,到他家借宿。当因地方局促,就在老夫妻卧房外面摆了一牀卧具,请他睡觉。及至房内外都睡定了,老头子就要同老奶奶照常淘气。无奈老奶奶坚持不肯,说是:『瞎先生睡在外房,相离咫尺之间,倘要被他听见了甚么动静,明日出去当作书说起来,看你喏大的年纪,老脸朝那里摆?』老头子道:『他们走江湖的人,终日辛辛苦苦,一倒头还不睡着了呢?哪里还有甚么神思来听你这个把把戏?』老奶奶道:“我不信,你叫唤叫唤他,看他睡着没有?』老头子就当真喊道:『瞎先生,瞎先生,你可会说唐书呀?』瞎先生尽着打呼,不来答应。老头子停了一会,又高起喉咙喊道:『瞎先生,瞎先生,你可会说宋书呀?』瞎先生仍是那怕你天惊石破,怎当他酣睡如雷的一丝儿不应。两老口儿只说他真入睡乡,便放心大胆的行其故智。及至第二日早上,依老奶奶的意见,让瞎先生早些儿走罢,回来人家还要去说书做生意叫!怎奈老头子不肯,唧唧哝哝的道:『瞎先生,你在我们这里怠慢了一夜,昨晚又吃了夜饭,今早又吃了早点。叫你把钱呢,你又是跑腿的人,我们又不是开的饭店客寓。不如请你把那本山货的书,说几句话把我们醒醒瞌睡,就此抵冲了罢!』瞎先生道:『用得!用得!我正要有一段新书,要讲与你们听呢!』遂调好弦索,先弹了一个开口调,然后扬着嗓子唱道:『话说桑榆庄有一对垂老夫妻,头虽白,心正青春。唉!……临死春蚕,丝犹未断;当风蜡烛,泪已成灰。你看他呵!良宵无事且从容,一对家鸡睡正浓。你问我唐书我唐会说,你问我宋书我宋有名』唱到这里,他忽又提高了一调,唱道:『你们金花插入银瓶里了,可怜苦了我江湖说书的人哪!』”
宸章说完,对我道:“我如今已起了头了,你是作诵的人,又在首座上,应派轮着你接说了。”众人都望着他掩口胡卢,笑个不住。正是:
责人者明责已暗,
坐谈容易起行难。
要知他们笑的甚么,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笑骂由他风生席上 好官做我月旦樽前
我当时见众人对着他笑个不住,也就望了他一望,见宸章年纪虽不过强仕上下,但是那一副老态业已入可怕境界。再加上鬓斑白,两眼号志画了两个黑圈子似的,自是内政过于鞅掌所致。再朝他上面一望,见他戴的一顶神僊一把抓的小帽子上,不知被哪个同他闹了玩,插上一朵红纸花儿,下面还拖着两根狗尾巴草。远远的望去,就邓似戴上大红顶子双眼花翎一样,在那里点头晃脑的乱动。又趁着他那副得意的神理,黄白净的面皮,只差在鼻梁上拓两笔粉抹,就可以袍笏登场,做一个《桃花扇》上的活活裤子裆里阮了。
我不禁也自胡卢提起来。但事属腹诽,不便自我说破,就赶忙的忍住笑应道:“法自我行,决不至请君入瓮的。你们大家尽管先吃门杯,包管你们酒干我话到,刻不迁延就是了!”众人都领了一杯,向我照了照干。我笑道:“从前有个人,极喜欢吃白食,而且不问生张熟李,都是遇着了就吃,吃了就走,如同抹抹胡髭扰孙子一样。自他出娘胎,就不晓得甚么东西叫做会东道的。有一日,在酒肆中遇着两个把他白食吃惯了的朋友,他就走过去弯了一弯腰,想坐下来,行他那个唯一无二的白食大主义。不意他们两个人都是被白食吃怕了的,一见他来,就早有成竹在胸,一个便抱住酒壶不放,一个便对他道:『你今天慢些儿吃,我们要行一个酒令,才能达饮啄的目的呢!不然,请君自行沽酒,不干我事,若要说不上来,不但没有酒吃,还要罚他补做十次二十次的东道呢!』他道:“请你们宣布一个宗旨程序,把我看看。”那人道:『开首第一句,要用一来一去做起点,中心第二句,要用一去不来做承接,第三句煞尾,只要随便寻上些本地风光,能够文情相生,与今日我们三人邂逅的宗旨不相背谬就是了。』他又道:『如此就烦你们二位先说,我好附你们的骥尾。』那两个之中,有一个嘴快的说道:
一去一来机上梭,
一去不来水上波,
腰里无钱奈酒何?
又一个道:
一去一来梁上燕,
一去不来弓上箭,
腰里无钱羞见面。
他听了,明知是嘲笑他,然而抚膺自问,却从来没有花费过一文半钞,这也就难怪人心里不愿意了。只得忍气吞声的低着头,在那里想,却又想又想不出。眼见着壶中酒,盘中菜,都要被他们吃得精大光了,不觉心中一急,把一口馋涎往下咽去,顷刻贯三焦,下大肠,化出了一股浊气来。讵料咕噜一声,文思大发,忙笑道:『我有了!我有了!而且还是天造地设的灵机,说出来,丝毫不扭捏。』便念道:
一去一来口中气,一去不来屁眼里屁,
我腰里无钱,受你们两个王八蛋的气!
贾钧之笑道:“怪不得人家说是,诗从胡话起,文从放屁来呢!若是文思迟钝的人,也不用念甚么《文昌宝■》,服甚么孔圣枕中丹,只要多吃几剂行气的药,或是竟寻些海沫来暴干了,拌在水旱烟里吃,能得多放几个屁,不是就可会做文章了么?”宸章道:“海沫难得,不如多吃黄豆倒好,一个黄豆十个屁,十个黄豆一台戏呢!”我笑道:“怪不得你们诸位都不知道屁的价值,殊不知这个东西不但可以取斗胆黄金印,充起量来,就是生死寿数可以救得。”真晓化道:“小雅君,你索性说一个爽快屁,莫要这么半吞半吐的,叫人听着了难受。我们各人当另外贺你三杯。”说着,便自己斟了三大锺酒,一口气饮干了。同席诸人,也陆续饮了。只见笪沓道:“从古至今,这个臭屁的一件东西,是没有受过人庆贺的,屁而有贺,当以今日始。我回来在日记本上,还要大书特书的,记着某年月日,为倡议贺屁之大纪念日呢!”我笑道:“这么一点点子事,也值得用起中西合参的史笔来,人家说割鸡焉用牛刀,你直是扑个把苍蝇,要用起铁扇公主的芭蕉扇子来了!”
罗利道:“今日汉口各报,宣传中国前派出洋考察政治的五大臣,是专为将来回国预备做立宪基础的。此事成败利钝,虽不可知,但照留东的学界报告,调查那五大臣中,有个姓尚的,叫尚其亨,就腐败的很,竟在日本窑子里做起大嫖客来。如今上海改良新戏,听说业已把此事编起脚本来了。现在可巧笪君贺屁的纪念日,不前不后,那项预备做立宪基础的一年发表,我就怕将来这立宪的结果,竟自成了一个大空屁,那就可了不得了。”萧菲笑道:“万事不如杯在手,人生几见月当头?不问他宪立得成立不成,我们都不见得有货无卖处,你又何必替古人担忧呢?快些让人家演说臭屁的价值罢!说过了,还要让别人接令呢!”
我想了想,这立宪两字,就像耳朵里似乎在哪里听见过的,不过一时间心忙意乱的想不起来了。遂定一定神,接着前面的话说道:“有一秀才,向来是揣摹古学的。一日,数尽身亡,被拿到阎罗王殿上。阎罗王就问他道:“你这个人在阳间是做甚什事业的?”他答道:“生员是秀才。”阎罗王诧异道:『听说阳世间南赡部州大清国的科举,业已停止好几年了,哪里还有这些又酸又臭的名色?你莫不是冒充生员,希图我这里也像阳世间黑暗,听见你是个秀才,就害怕你了么?殊不知你莫说是个秀才,就是一个举人、进士、状元、榜眼、探花,一经到了我们这里来,都是铁面无私,众生平等的。』他又道:『生员实在是个秀才,而且是办古学的秀才,词章诗赋,都可以各式知道一点儿。大王如果不信,何妨赐个题目,生员做一篇策,或是做一段赋,当面试一试,就立辨真假了!』阎罗王笑道:『如此甚好,现在你们中国湖北省,正有个香涛洞里的猴子精,在那里创办甚么存古学堂呢!将来用的教习必多,你若真是个考究古学的秀才,倒与他那存古两字的名义适相符合,本大王还可以替你延寿一纪,放你还阳,去尽两年教育上义务如何?』秀才听了,号志是千年难得龙华会,万年难得岁交春似的,磕头如捣蒜,巴不得了。旁边陆判官倒也凑趣,便走上来奉请宣布题纸,好让他早些完卷,就可以早些还阳,免得房舍损坏,又要费事。无奈这位阎罗王,是因为那年鬼门关上失火,延烧了十道轮回,几致众生不生不灭。当时阴司里些地利鬼,就撺掇地藏王上奏玉帝,开了王公侯伯的各等爵捐,以便兴办各种要政。多余下来,就修理鬼门关这个机会上捐来的。他生前本来就是个很享盛名的医家,无奈杀的人太多,如今来到阴司里,自己想,设或要被他们遇见了,岂不要扯着淘气么?好在酆都城里,有钱也无处使用,倒不如趁这个空前绝后的机会,报捐一个大王做做,既可以吓鬼,又可以祸人,倒是个一举两得的事呢!因此他就援例捐了一个大八成遇缺先,并捐免一切保举引见的老虎班子。阎罗王来到任所,以他肚里只有地团茅草乱蓬松,柴胡桔梗与防风,其余的一概都不知。当下想了半日,再也莫想想出个题目来。正深焦灼,忽然有个小鬼放了一个屁,弄得臭气熏天,各人皆掩着鼻子怕臭。不意阎罗王倒得了主意了,便笑对陆判官道:『就叫他做几句本大王的放屁赋来应应景罢!不名韵就是了,叫他用章奏体,颂扬点儿。』陆判官便答应着『是』,传下旨去。那秀才此时生死关头,就只争这一屁上,势不得用心做去。不到一刻工夫,业已缴卷,遂朗念道:『伏维大王,高耸金臀、宏宣宝屁,依稀有丝竹之音,彷佛若兰麝之气。直使九幽十八狱秽气全消,还教三十六重天仁风远系。臣在下风,不胜景仰侥幸之至。』”
我说完了,众人都笑道:“这一个屁,要算是天下第一屁了,怪不得笪君要替他做纪念呢!”我笑道:“如今应该是贾老先生说了,他老先生道德文章,都是力争上乘的,就是随嘴拓句把笑话,谅必大有可观。我们不要多说,大家洗耳罢!”
贾钧之道:“物以类聚,方以群分,你既是说的个吃白食的,我也说一个吃白食的陪陪你何如?说是有一个人,今日也吃白食,明日也吃白食,不晓得怎样被他吃到了两个僊家身上去。你说这两个僊家是谁呢?原来一个是吕纯阳,一个是韩湘子,都是两个极喜欢游戏人间的。他就假意先同他们两个拉了拉交情,后来竟自搭讪着坐下来,想举起筷子来动嘴了。不意被吕纯阳拔出宝剑,上前拦住道:『且慢!且慢!大凡要来吃我们东西的,却有一个规矩,都要先说几句自道生平的即口令,再在身上能取下一件东西来,做饮食的代价,才可以吃得呢!你如说不上,或是不能在身上取下一件东西来,再莫想有吃!』他道:『我不懂得甚么叫做口令,又不懂得身上的东西怎么个样子取法?你二位既是个老白相,请先做个榜样,把我看看如何?』其时天上正在响雷,吕纯阳就道“嗗口隆咚,嗗口隆咚,邯郸道上遇僊翁,玉册千年标姓字,金丹一粒误侯封,气数巧相逢。嗗口隆咚,嗗口隆咚,我割下耳朵吃一锺。』说着,就拿宝敛把耳朵割了下来,然后举杯大灌。韩湘子也道:『嗗咚,嗗咚,当年苦口度文公,云横雪拥留佳谶,秦岭蓝关似转蓬,叔侄巧相逢。嗗口隆咚,嗗口隆咚,我割下鼻子吃一锺。』说罢,便也照式将鼻子割下来,放在棹上,倾壶狂饮。他看了看,一个是割的耳朵,一个是割的是鼻子,都有得吃了。及至再朝自己身上望一望,却是从头至脚没有一件东西可以拿得下来的。”
我笑道:“他既要徒哺啜,也就拼着进宫去当太监,也得有件把东西可以拿下来了。”贾之钧笑道:『他要舍取得割这样惹祸的祸根子,也用不着做太监,直可步吕纯阳,不肯学点石成金的后尘了。当下他自己踌躇再三,忽然千虑一得,想出一个绝妙的非非想来,遂吟道:『嗗口隆咚,嗗口隆咚,白食今朝误乃公,插耳或因军令犯,毁容恐是毒疮攻,囚病巧相逢。嗗口隆咚,嗗口隆咚,我拔下眉毛吃一锺。』一面说着,一面就拔了一根顶壮顶粗的眉毛,安放在韩湘子适才割下来的那个大鼻子尖上,便夺过壶,罄爵无算,一口气直到壶底朝天,涓滴不漏,他才方肯罢手。韩湘子终是个纨絝子弟出身,倒还不甚在意。只有吕纯慢按捺不住无明火,不由的骂道:“唗!我把你这个死活都不知的蜾虫,我们两个人,一家割耳朵,一家削鼻子,才够得上吃酒的程度,怎么你只轻轻儿拔了一根眉毛,就老着脸举杯大嚼了,还要来骂我们是毁容插耳,又骂我们是甚么囚病巧相逢,难不成我这个耳朵是有犯军令割掉的?他那个鼻子是为害毒疮烂掉的么?你倒得说个明白,我今天爽直儿告给你一句:我们两家头,可都是两个僊家,你别要看错了,谨防吃我一剑!』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