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局招待所那小院,她太熟悉了。那专为单身职工留的几间集体宿舍,在她刚
走出大学校门跨上人生之旅的途中,留给她多少美好的和恼人的回忆啊!
特别是那一次的病!
那时,她刚从大学分配到省环保局,上了两天班就病倒了。躺在宿舍里,她很
寂寞,很想妈妈。她觉得自己怪可怜的。人生地不熟,一生病,就像世界的末日来
临。她当时就给局长写了份报告,说是妈妈身体不好,身边没有亲人,希望能调到
清河市局去工作。
现在想来,简直幼稚得可笑,怎么能写这样的报告呢?
可是,又多亏这份报告,把他带进了她的生活。
那天下午,他来了。
“怎么,年轻轻的,就病倒了,不干了,要调工作了?”
他好厉害呀!
“有病治病,闹什么情绪?调什么工作?”
他叫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家在清河?”
“嗯。”
“那我们是老乡了!”
“真的?”
“别以为老乡就好说话。工作要好好干,病要好好治。上医务所看了吗?”
她点点头。
“药呢,吃了吗?”
她又点点头。
“想吃点什么吗?”
想吃什么也不能跟他说呀!一个大局长,除了教训人还能干什么?
她什么也没有说。
他走了。晚上,他让人送来一节藕,还附了一张小条,上面写着:
小林同志:
生病需要吃点想吃的东西。送上一节家乡的藕,但愿能引起你的食
欲,而不是相反——更诱发你的乡愁。
金滔
从此,他不仅是她的上司,而且是她的朋友。她再也没有提调回清河的事,他
也绝口不谈那份请调报告。
她被安排在办公室工作。金局长没有配秘书,他布置下来的工作都由办公室承
办,其中很多都落实到她头上。他工作抓得狠,抓得细;她工作舍得出力,舍得动
脑子。她成了他很器重的一名“小环保干部”。下去作调查研究,出去开会,都带
着她,以至天长日久,机关里就有些议论了。特别是一年前有传言说金局长同他爱
人关系不好,这种议论更成为热门话题了。
终于有一天,金滔把林雁冬找去个别谈话。
“小林,我前几天清抽屉,清出了一份你的请调报告。”
“那是哪一年的事呀?”林雁冬一时还真想不起来了。
“两年前的事。”金滔说,“当时我没有批,现在我可以批了:同意调你到清
河市局去工作。”
对林雁冬来说,这不啻是当头一棒。
“是我工作中出了什么差错吗?”
“你想到哪儿去了?我说过,你是个很合格的环保干部。”
“那你为什么要把我调走?”她都快哭了。
“是你自己提出来的,”他竭力回避她的目光说,“我觉得你的要求很合理,
你母亲身边没有孩子,需要你照顾;清河市局也需要人……”
“这不是理由!不是,不是……”她无所顾忌地放声大哭。
“小林,你冷静一点……”
“我偏不冷静!你,你,你把两年前的报告拿出来,你这是借题作文章!你害
怕!”她气得哭了,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
金滔无言相对。他沉思了片刻说:
“好吧,小林,我害怕:人言可畏!我确实很怕下边那些风言风语……”
“我才不怕呢,身正不怕影斜。”林雁冬擦干了眼泪。
“你还年轻,”金滔摇摇头说,“你不知道,这些流言蜚语,会给一个年轻的
女孩子造成多么大的伤害!”
林雁冬不说话了。或许,他是对的?
“清河市正在治理马踏湖,他们很需要干部,你又是清河人,你回清河工作最
合适不过了。”他看着她的眼睛,仿佛在安慰她,“过几年,如果你觉得还是回省
局好,还可以调你回来嘛。”
她回去了。
在哪儿都是工作,何必一定要在省局受气!
等她在市局工作了一段时间以后,她才觉得生活中似乎失去了什么很重要的东
西。好像是少了省局里那种上通中央、下连全省、耳听四方、眼观六路、议论风生
的氛围,好像是少了金局长那样一位敢说敢当、雷厉风行、有说有笑、体恤下情的
头头。
她忽然觉得应该把失去的找回来!
莫非这就是要在省城逗留一天的目的?甚至,这就是在香港没有住满10天就急
急忙忙往回跑的原因?
不。
不是,什么也不是。什么原因也没有,只是给他买了两瓶治胆结石的药,得及
早交给他。
她打开箱子找药。
他并没有托她买药,她只是偶然听舅妈说起这种药对治胆结石有特效,不知怎
么就想到可以买两瓶带回去让他试试,或许对他有用处。药搁哪儿了?她翻遍了箱
子再翻旅行包,哪儿都没有。怪了,药搁哪儿了?收拾行李时还想过,要搁个好找
的地儿,别到时候找不着了。噢,在这儿,搁手提包里了。
快6点了,赶快下去吧,别让他等我。她拿了手提包,匆匆从房间里出来,坐了
电梯,来到人来人往的大厅里。
不一会儿,她就发现许多眼睛都有意无意朝自己的身上扫来。她穿着在香港买
的套装,很普通的细毛线的质地,只不过式样在内地比较少见。当然,这玫瑰的色
彩加在她身上似乎透出了一股芳香,这是她自己没有察觉的。尽管她脸上没有任何
化妆,但她挺拔地站立在光亮的大厅里,仍是很显眼的。
她忽然觉得自己应该回房去换一套衣服,换在国内常穿的衣服,别让人觉得去
了一趟香港,就有什么变化似的。可是,眼看6点了,来不及了。她心里对自己很不
满意,怎么这么慌慌张张的,根本没有必要嘛!
她走到一张沙发前坐了下来。从这里正好可以看见大门,看见从门外进来的每
一个人。
门在她眼前开了又关上,关上又打开。傍晚时分,正是宾馆里客流如潮的时候。
川流不息的人群从她眼前走过,她没有看见他进来。
忽然,一个愉快的声音几乎就在她的面前响起:
“小林!”
林雁冬一抬头,就看见那笔直的身躯已经挺立在自己的近前了。他穿一件很时
髦的绛紫色的纱洗夹克衫,脚蹬一双白色旅游鞋。他那一双亮晶晶的眼睛还是那样
带着笑意,给人一种稍安勿躁的从容感。
“您从哪儿进来的,我怎么没看见?”她站了起来。
“我把车停在停车场,就近从侧门进来了。”
她这才想起,他是自己开车的。而大陆宾馆的门卫还没有这样的服务项目,能
接过客人的车钥匙把车开走,让客人从大门登堂入室。
金滔似乎忘记了跟她握手,反倒后退了几步,仍是那么含着微笑,打量一幅画
儿似地打量着她,之后又笑了起来,说道:
“怎么,好像有点‘港味儿’了嘛?”
“有点被‘演变’了吧。”她也笑了起来。不等这位上司再开口,她又说,
“我给您带了一点药回来,听说对治胆结石特有效。”
她打开手提包,把药递给他。
“谢谢你。不过,听人说胆结石没什么大关系,有胆结石的人永远胖不了,还
省得减肥了呢!”他把药接过去。
“这是伪科学,您居然相信?”她挺着急,一双眼瞪着他。
责备后面的关心,他当然能感觉到,一时倒无言以对了。
“咱们有两个多月没见了吧?”终于,他打破了沉默。
“对呀。”
“怎么样,过得好吗?”
“没什么不好的。你呢,忙吗?”
“怎么说呢,还好。”他看着她说,“最近,省里想从中央争取一个大化纤项
目,为选址问题,我们同经委争得不可开交。”
“哦?”对这方面的事情,林雁冬的兴趣很大。
“经委要把厂子放在市东工业区。我说不行,市东不能再摆厂子,特别是大化
纤这样的项目,将来会贻害无穷。经委不干,说是放在市东可以节省投资。我跟他
算账:把厂子放在北郊,无非是道路、电缆、供热、通讯、上下水道要花一笔钱。
可这是基础设施,现在花点钱,长远受益。”
“后来呢?”
“结果当然是矛盾上交,交给我那位老同学了。”
“焦副省长?”
金滔点点头。
他们两人就这样站在大厅里,说着只有同行才关心的话。
“环保工作就这么难!”金滔又说,“可悲呀,很多事情不是不明了,而是说
不通,做不到。我有时候甚至有一种负罪感,我觉得我们常常是在犯罪,是在赚子
孙后代的昧心钱。我们自己活过来了,可我们死了以后,空气被污染了,河流被污
染了,我们的子子孙孙找不到一块净土,喝不到一口清水,到那个时候啊,真正是
国在山河破了!”
他说得很激动,眼中好像有一团火在往外冒。她忽然觉得有很多人在看他和她。
“到我房间里坐坐吧!”
“不上去了吧!你还没有吃饭吧,我替你接风。”
“好呀”
他们走进中餐厅。
服务员打量了他们一眼,毫不迟疑地把菜单递给了金滔。
“看看,你想吃点什么?”金滔隔着桌子把菜单伸到林雁冬面前。
“我想吃煮老豆腐。”林雁冬没有接那悬在头顶上方的菜单。
金滔摇了摇手上脏兮兮的菜单,笑道:
“这儿可不卖煮老豆腐。”
“小摊儿上有。”
“走?”
“走!”
两人向服务员说了声“对不起”,便走出了宾馆的大门。
春天的夜晚和风徐徐。宾馆外的大街两旁绿色的梧桐树像两排肃穆的仪仗队,
路灯的光亮透过密密的叶子晕晕点点地洒在人行道上,更给这条没有声响的路蒙上
一层厚厚的静谧。一对年轻的恋人相拥着从后面匆匆越过了他们。一位老人背着手
慢慢地从对面踱来。
金滔和林雁冬并肩走着。春夜漫步在这静悄悄的林荫道上,真是一种享受。他
们谁也没有说话,仿佛任何语言都是对这美好的春夜的亵读。
过了很久,金滔望着延伸到远处的大树,感慨地说:
“想不到,这些树栽了才10年,就这么大了,那年,我们环保局和园林局、规
划局联合发过一个通知,号召在城市种树,规定得非常具体。当时不少的单位不理
解、不执行,还有说我们是搞‘部门专政’的呢。现在呢,都明白了吧,一个城市
如果没有树,那就像,就像……”
“就像一个姑娘没有头发。”她说。
走出这条幽静的大道,就到了一条热闹的小街。路旁的商店已经关门了,只有
大大小小的饭馆还亮着灯,生意正兴隆。人行道上早已一字儿排开了叫卖各种风味
小吃的摊子。各种烤、炸、蒸、煮的食品香味,混杂地飘散在夜空中。
他们找到了一个卖煮老豆腐的小摊。
“老板,来两碗老豆腐。”金滔说。
“好——嘞。”
老板高声应道,随即托起两个瓷碗,飞快地往碗里挟老豆腐,然后浇上滚烫的
卤汁,再洒上香菜和辣椒油,两碗热腾腾、香喷喷的煮老豆腐就递到了客人手上。
“真好吃,”林雁冬咬了一口外香里嫩的老豆腐,喝了一口热汤说,“在香港
吃了那么多山珍海味,都没有这煮老豆腐好吃!”
“那太好了,再给你来一碗。”他说。
第五章
她的运气真不错,竟然碰上了一个靠窗的位子。
好像这一趟长途公共汽车也比较安静,没有人肆无忌惮地大声喧哗。林雁冬身
边坐着一位大眼睛的年轻的妈妈,抱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小男孩儿。那小胖娃娃伊伊
呀呀的不大会说话。只会冲着林雁冬笑,还不时用小胖乎儿抓挠她,逗得她不由地
也要笑起来。
她的心情像这春天的阳光,好得连自己都不敢承认。“这是因为要回家了”,
她对自己说。就是在那无人看见的心底里,她也不愿意承认,这种无法言说的欢喜,
是因为终于见到了他,听到了他的声音,同他一起漫步……
当然,这算不了什么,说明不了任何问题!
可,本来也没有想证明什么问题呀。无非是朋友,过去在一起工作的朋友,路
过此地,见一见,聊一聊,如此而已。
关键是因为要回家了,马上就能见到妈妈,见到望婆婆了,能不高兴吗?
这时,她真有一种归心似箭的感觉了。她想象着自己到家时的热烈场面。当然,
对于自己的归来,最喜形于色的自然是望婆婆。她肯定早就准备了好多菜,而且少
不了自己最爱吃的黑芝麻馅儿元宵。妈妈的高兴从来不会像望婆婆那样不加掩饰地
表现出来,她会要自己坐在她身边,听自己详详细细地叙述一切。
车窗外的景色,在她眼里也是那么令人愉快。
一排细细的小柳树,树枝上吐出了点点的嫩绿,像穿了新衣的小姑娘,娇羞地
从你眼前一闪而过,留下那低低的轻快的笑声。
一位老农跟在一头水牛身后,悠闲地踱着小步,像一幅古代的农家耕耘图,就
连他身上敞开的对襟小褂,也是那么古朴、飘逸。
一辆小拖拉机迎面过来了,轰隆隆的炸响,朝天的浓烟,从公路驶向田野,司
机嘴上叼着的香烟都看清楚了。
真的,春天来了!
她扭头冲着窗外,让春风吹拂那发烧的面颊,恨不能马上就飞到家。快了,快
了,只要看见清河,就快到家了。
公路像一条蛇,曲曲弯弯地盘在一个斜坡上,汽车只得缓缓地爬行。
啊,靠山县到了!
尽管远处的村庄只显现着模模糊糊的身影,林雁冬还是抬起身子目不转睛地盯
着那个方向。在那里,在远离县城的清河边,有一个小小的山村,那里有自己童年
的回忆,有高得像松树一样的望爷爷,还有头发乌黑健壮的望婆婆。她的嗓门真大,
不管望爷爷的小船划到哪里了,到吃饭的时候,她都能站在河边高声把他叫回来。
那宏亮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那清凌凌的河水啊,曾伴随着她不知忧愁的童年。
不远处的山脚下,点点白光,飘忽不定,一闪之间,瞬息又隐没在山凹里了。
汽车又沿着盘山公路下来,拐过最后一道弯,重新回到开阔的平原地带。
清河在公路的前方出现了。
啊,家乡的河,外婆梦中的河!
可以肯定,当年修建这条公路时,清河是清莹美丽的,像一个纯情的少女。她
装点着这座具有一千多年历史的古城,养育着两岸几百万儿女。外婆说得对,清河
边的姑娘都有一双明亮的眼睛,那是因为她们喝的是清河的甜水啊!难怪,古时的
驿道就修在河边,后人筑公路也不愿离开这条美丽的河……
忽然,车厢里好几个声音喊起来:
“快关窗!”
“快关上!”
她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坐在窗户边的乘客一阵忙乱,早已慌慌张张把所有的
车窗都关上了。
已经晚了,一股恶臭钻进了车厢。顷刻间,满车厢的人都被窒息在污龊不堪的
空气里。好像一具腐烂了的尸体,带着对整个人类的仇恨冲了进来,全车的人都无
处躲藏了。
啊,清河,被奸污了的河!
它像一个惨遭蹂躏的女子,早就不再年轻,早就不再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