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望婆婆从心里烦他。
“他的事,你不要管。”林秀玉对她说。
“我才懒得管呢。”望婆婆撇着没剩几颗牙的薄嘴唇,回答得挺干脆。
“就当他是房客。”
“对,拿他当房客。”望婆婆在这个问题上比林秀玉明白多了。她说,“可话
说回来,往后一个院儿里住着,进进出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他要有点什么事儿,
我是该管还是不该管呢?”
林秀玉给问住了,半天才耷拉着眼皮儿慢腾腾地说:
“你爱管不管,反正我不管。”
事实上,陈昆生的事情,林秀玉可以不管,她也没有时间管。作为著名的妇产
科专家,她一早去医院上班,晚上经常很晚才回家。望婆婆整天守在家里,虽说陈
昆生还没有搬来,她可已经管上他的事了。为他开门,替他收拾屋子,就差没有替
他做饭洗衣服了。
她不怕干活。使她不安的是,她不知道林秀玉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对于他们夫妻之间的矛盾,望婆婆是知根知底的。以她的道德标准来衡量,陈
昆生虽然有一千个一万个对不起她的秀秀,但是一夜夫妻百日恩,合着总比分开好。
10几年前秀秀提出离娇,她嘴上不说,心里很不赞成。后来法院不让离,说是“双
方的感情还是有基础”的,她背后可没有少念佛。
可是,秀秀是个倔脾气。法院不让离,她也没有让陈昆生搬回来。
“我不能跟一个小人生活在一起。”林秀玉说。
如今,陈昆生要搬回来了。他昨天走时亲口说的,“望妈,我明天就搬回来。”
他还叫她“望妈”,跟过去一样。
一只老式的挂钟“的嗒的嗒”的响着,时针已经指向7点,秀秀还没有回来,陈
昆生也不见人影。望婆婆的心分成了两半,她惦着这个,又不放心那个。
终于,传来了脚步声。老人立刻丢下手里的衣服,忙忙地转身出了房门。等她
走到外间客厅的门口时,林秀玉已经进了院子了。望婆婆还是走下两步台阶,迎了
上去,一边接过她手上的黑包,一边照例地叨唠:
“又是这么晚,天都黑了。刚完事吧?是30岁头生?又是难产?唉,这年月,
怎么都这么晚才生孩子,真叫人弄不懂!”
望婆婆跟在林秀玉身后一路说着,等她抱着包迈进了门,林秀玉已闭着眼在沙
发上坐下了,又是那么一副精疲力尽的样子。
“饿坏了吧?这就吃饭?还是先喝口水?”
林秀玉只摇了摇头,好像连答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望婆婆望着她只有叹气,把早泡好的茶端了过来放在她手边的小几上。这时,
林秀玉才睁开眼说了一句:
“望妈,我不想吃。你别忙了。”
“那怎么行?人是铁,饭是钢。你呀,从小就不好好吃饭,要不现在才这么瘦
呢!秀玉,你猜猜看,望妈今天给你做什么好吃的了?”见人家仍然闭着眼根本没
有要猜的意向,她只好自己说了出来,“鱼汤!你顶爱吃的鱼汤,还是活鲫鱼呢!
我用猪油煸了煸,煮出来的汤跟牛奶似的。唉,你呀,好几年没尝过这么好的汤了。
我记得还是那年……”
“哪儿来的活鲫鱼?”
望婆婆不言语了。
鱼是后门儿来的,经常有病人来求林大夫亲自接生,而大夫本人又时常的不在
家,总是由望婆婆出面接待。老人家信佛,自己也菩萨一般的好心肠,只要求到她
总是有求必应,而且不收受任何的馈赠。在这一条巷子里,老太太的口碑好极了。
而且,都知道林医生是吃她的奶长大的,求她在这位女医生面前说句话,十拿九稳
准能挂上她的号。不过,林秀玉给老奶妈下过一条命令:不准收礼。这一点老太太
心里是很有数的,她从来不干那缺德的事。可今天这两条鲫鱼……
“哪来的呀?”林秀玉觉得这鱼肯定来路不正。这几年,门口的副食店虽然也
有活鱼卖,可望婆婆每次买回来的都是塘里养的白链鱼鱼,鲫鱼真是多年不见了。
“唉!望婆婆长叹了口气,重重地在椅子上坐下,两只满是青筋昨天手握在一
起,偷看了医生一眼,生着气粗声粗气地坦白了,“是我要的,行了吧?”
“跟病人要的?”
“咳,那算什么病人啊!人家刚抱了个大胖小子!你接的,忘了?就是那个姓
唐的,40岁才成亲,媳妇也30好几了。好不容易怀上了,街坊四邻的都说年岁大了
不好生,两口子吓得什么似的。这年头又只让生一个,人家托了好几个人来说,要
不我才不管他们这种闲事呢。别说他们家离我老妹子家还有好几里路,就算是一村
子的,我也……”
“啊,前几天生的,我记起来了。你不是说是盼妈妈的亲戚吗?”
老人树皮样粗糙的脸上升起了两朵红云,嗫嗫地为自己开脱:
“是啊,是啊,他也是马踏湖那边的人嘛!要不,他哪来这么好的鱼。实话告
诉你,今天人家拿来的东西可多了,提了那么满满的一筐。那藕才鲜亮呢,我都没
收!可这两条鱼,我一想呀,你给他们接生,一站就是好几个钟头,受苦受累的,
收他两条鱼补补身子,也是应该的!合理合法,没什么大不了的……”
“唉,望妈,你少给我惹事了,行不行!”
“好好好,都是我不好。人家千恩万谢的,我要是不收,人家就不出这个门,
你叫我怎么办?……”她看见林秀玉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没有再说什么,就起身
往门外走,自言自语地说,“看我这记性,炉子上还有东西呢……”
“等等吧,我现在吃不下。”
“都什么时候了?还吃不下,快成仙了。放心吧,下回我连颗芝麻粒儿都不要
他们的,行了吧?”
林秀玉看着疼爱自己的老奶妈,苦笑着摇了摇头。
“吃饭啦,秀秀!”
不一会儿,望婆婆响亮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来了。这声音响亮得一点不像70岁
的老妇人。每当这呼唤声响起,总唤起林秀玉心中一阵莫名的感动和安全感。仿佛
自己还是那个偎在奶妈衣襟下的不黯世事的小姑娘,一切现实的严酷和不幸一刹时
都变得遥远,甚至被淹没了。
灯下,方桌的中央摆着那一大钵浓浓的鱼汤。望婆婆从汤里把一整条鱼挟到林
秀玉面前的盘子里,又给她倒上醋,还在一旁鼓励着;
“吃吧!鱼肉补脑子,多吃点儿好。你小时候,我带你去盼妈妈家,你什么都
不吃,就爱吃鱼。”
有这事吗?记不起来了。小时候?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小时候了……
……是小时候,望妈带着自己坐了小船去一家人家吃喜酒。那家人住在一个大
湖边,酒席上摆了很多菜,有很多鱼。好像还有一种很小的鱼,长长的,白白的,
也不知怎么弄熟了,可以拿在手里边玩边吃,就像吃棒糖似的。那种鱼好像没有刺,
真好吃。不知不觉中,她把面前的一条鱼吃光了。
望婆婆专注地看着她吃鱼,高兴得忘了动自己的筷子,一碗饭动也没动。直到
见她把鱼吃光了,才从汤钵里舀了满满一小碗汤递到她手边说:
“鱼汤养人,来,多喝点。”
看着自己面前碟子里的鱼刺,林秀玉忽然有些不好意思,抬起头来笑了笑说:
“望妈,都叫我一个人吃完了!”
“吃吧,吃吧,正好没人跟你抢。”
林秀玉用小勺喝着汤,忽然停住了,问道:
“他搬来了吗?”
“谁呀?啊!”
林秀玉皱了皱眉: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还有谁!”
“没来呢。”望婆婆看了林秀玉一眼,欲言又止。
这一眼,引起了林秀玉的警惕。她说:
“望妈,我跟你说清楚,我和陈昆生的事,你可别介人。”
“我介什么人?我是那喜欢掺合事儿的人吗?”“介人”之词望婆婆早听过一
百遍了。以前不住一起,面都见不着,想“介”也“介”不上。如今往后住在一个
院儿里,你不想“介”,行吗?这也真叫老人家怪为难的。
“也不替我想想。”望婆婆叨唠起来可没完,“一个门儿里进一个门儿里出,
我可拿他怎么办?,你倒好,有地儿躲;我可往哪儿躲?整天这院儿里就剩下我跟
他,是说话,还是不说?说吧,又说我掺合事儿了;一句话不说,行吗?”
“好了,好了,别叨唠了。”林秀玉无可奈何地摆了摆手,“你爱跟他说什么
就说什么。我不管了,这总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望婆婆说,“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我心里有数!”
吃完饭,林秀玉打开了电视机,望婆婆收拾了碗筷,也过来跟这位寂寞的医生
做伴儿。许多晚上都是这样过去的:她先在这小沙发上睡上一小党,等林秀玉关电
视时再推醒她,然后搀着半睡半醒的她,送回她住的西屋里去。
今天晚上她可一点瞌睡也没有了,直挺挺地坐在小沙发上,竖起耳朵听着门外,
一会儿又问:
“你进来的时候,拴上院门了吗?”
“没有。”
“要不要我去拴上?”
“不用了吧!”
电视上放些什么,两位观众都没注意。她们谁也没有说话,心思都在门外,在
那个即将搬回来的不受欢迎的人身上。
使林秀玉心烦意乱的是,陈昆生这次搬来也许就再也不会出去了。
自从“文革”当中他“划清界线”搬出“林苑”以后,一直后悔不迭。这几年,
他不断找各种借口到这个院子里来,一会儿是看雁雁,一会儿说是他的信寄到这里
了,一会儿又是……如今,他的目的达到了。今后,一个大门进出,难免不见面,
他会不断向她发起进攻。望妈会是他的“同盟军”,雁雁呢?雁雁还是个孩子,她
什么也不懂,她也会站在他那边吗?忽然,她觉得非常的孤独……
她没有听见大门启开的声音,没有听见院子里的脚步声。
还是望婆婆听到动静迎出门外的声响,把她从痛苦的沉思中惊醒。她一下子就
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好像急诊室里的抢救灯发出警报似的。她来不及考虑,不知道
该以什么态度来对待他。
就在她发愣的这一刻,陈昆生已经走进院子,又朝正房的台阶走来,像一个迟
归的家人,马上就要进屋了。
他推门进来了。
她马上坐回到沙发上去。
陈昆生把一个小旅行袋弯腰放在了靠门边的地上,直起身来带着笑说:
“啊,秀玉,好久不见了,看电视呢?”
林秀玉一眼就看出陈昆生胖了。她坐在那里,没有抬眼,但他那突出的腹部仍
走进了她的视线。她扭过脸对望婆婆说:
“望妈,带陈同志到东屋去!”
“哎……”望婆婆站着没动,她似乎也觉得秀秀做得有点过分了。
陈昆生笑了笑,显得很随便地说:
“你瘦了,你们医院还是那么忙吧?”
确实,她瘦了。本来那十分苗条媚人的身材,现在只剩下了干干瘦瘦的一个架
子。本来秀丽的瓜子脸儿也因为肌肤的松弛而脱了形,只有那造型优美的嘴唇依稀
还有点儿当年的风韵,但那唇上的惨白又无情地抹去了昔日的影子。她脸上没有笑
容也没有仇恨,冷漠得让你心神不定。她整个的人都变了。唯一没变的,大概是她
的性格。
见她坐着并不答话,他只好自己说下去:
“这次,我搬回来,我知道是很唐突的。我也是,也是……”
“你不要说了。”林秀玉急忙打断了他的话。
“我……”
“你可以跟望婆婆去了”
望婆婆已经出了房门,陈昆生却还坐在椅子上没动。待老人的脚步声已在院子
里响起时,他才站了起来,朝小沙发的方向走近了一步,放低了声音,温和地说:
“秀玉,我们都老了。如果以前我有什么……”
林秀玉也站了起来,直直地站在他面前,直直地看着他的脸,说道:
“一切都不必再说了,没有什么好说的。”
“好吧,我不勉强你。你休息吧!”他转身出去了。
听到他的脚步声消失了,林秀玉才散了架似地闭着眼朝小沙发仰坐了下去。接
着,莫名的泪水就流满了面颊。闭上眼,她还是觉得那个人影在自己的眼前晃动。
以他的年龄算,他可并不见老啊,甚至额上都不见什么皱纹,脸的轮廓也没怎么变。
可,他的确是变了,他身上那一股咄咄逼人的劲头没有了……为什么要去琢磨他,
他变不变与自己有什么相干!她听见东厢房里传出他愉快的声音:
“望妈,明天见。”
第三章
外婆做东,到海上的“珍宝海鲜肪”吃海鲜,还特意请了王耀光。舅舅、舅妈
都陪着,连在香港大学读书的小表弟也参加。雁雁和小表弟坐王先生的车子,舅舅
的车上坐着外婆和舅妈。两部车风驰电闪般地来到海边。下了车,换乘小轮,才到
达那装饰得五彩缤纷,颇为香港人喜爱的水上酒店。
踏进金壁辉煌的大门,外婆就问雁雁这酒店好不好?林雁冬觉得这地方与别的
大酒店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不过这酒店是在一艘大船上,就像北京颐和园里供
西太后坐的那条石肪一样,没什么新鲜的。更何况她不大喜欢那种龙凤交加的大红
大绿,总觉得多少有点借所谓东方的“古”作文章,其结果是脱不了那一种富贵气
的“俗”。
不过,为不拂老人家的盛情,她把这看法放在心里,挽着外婆的胳膊,装作很
感兴趣的样子,仰着脸儿东张西望,见一个石头狮子也惊叹,见铺着红地毯的宽阔
楼梯也叫好。外婆被哄得心花怒放,直埋怨舅妈为什么不早几天带她上这么好玩的
地方来。聪明的舅妈直冲雁雁挤眼儿,雁雁也还以动人的微笑。
座位是早订好了的。外婆让她坐在靠窗的位置上,说是从这里看海最好,还说
“她头一回来,要优待一点,是不是?”大家自然是没有话说,雁雁更是恭敬不如
从命。她乖乖地坐下之后,就迫不及待地探头观望那水上的一串串灯光,看那些私
家的游艇在海上鱼儿般地游七逍遥。不知怎么安排的,王耀先就坐在了她的旁边,
另一边自然是亲爱的外婆。
服务生过来点菜时,外婆立刻像孩子似地兴奋起来,好像她又给外孙女儿准备
了什么好玩儿的东西。外婆叫了小表弟,又叫王先生:
“你们陪她去,让她挑!让她去看看。”
“看什么呀?”
“去吧,去吧,到了下面你就知道了。”
于是,由小表弟和王耀先陪着,三人又一路下了楼,拐弯抹角来到了一个湿淋
淋的场地。啊,这儿简直像是一个养殖场。好几个水泥砌的大池子里,委委曲曲的
游七着各类河里海里的生物。各种的鱼虾和贝类在这里已不算什么新奇,林雁冬头
一回看见的是那活生生的大龙虾。那么硬的壳,那么长的须,又是那么一副古里古
怪的样子。小表弟在一旁叫着:
“雁雁姐姐,你挑呀!你看哪一只好?外婆就是叫你挑哇!”
王耀先兴致勃勃的在一旁,早已相中一只特大的龙虾,客气地请侍守在池边的
工人代为打捞。大红鼻头的健壮的工人含笑举起手中的长杆,一抬手就把那只离他
三米远的龙虾捞了起来,举在了顾客的面前。按女士优先说,他把那湿淋淋的网正
对着雁雁的鼻子底下。小表弟在身后将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