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上研究生三年,再加工作五年……啊,不对,清华本科生是五年……那么,今年
顶多也就……三十,或三十一岁。比雁雁大五六岁。大五六岁应该说正好。雁雁这
孩子比较成熟,同年龄的她也不会服气,还是找个大一点的合适些。
见林秀玉一时不说话,李杰明心里有点打鼓,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听人说这
位林医生在医院名气挺大,可她的脾气也跟名气一样大。李杰明觉得她整个的作风
跟林雁冬的爸爸可太不一样了,面对她,他有一种毕业论文答辨时的感觉,心里没
底儿。
“那你现在在市经委做什么工作呢?”
“也就是一些行政工作。”李杰明转念一想,没敢把自己的官衔抬出来。
“学机械制造的,搞行政工作,这种安排好像不大合适吧?”
李杰明心里觉得好笑,这位50多岁的阿姨辈的人,怎么什么都不明晰?不过,
他脸上可一点也没露出来,还是那么探身侧脸坐着,微微笑了笑,答道:
“经委下面管很多工厂,懂一点机械制造,工作起来就方便多了。另外,我读
研究生,上的是经济学院,拿的是经济管理硕士学位。经委的工作呢,主要也就是
经济管理。所以,对我来说,还算是学以致用。”
“噢……那就好,好。”
林秀玉想起来了,陈昆生好像说过,这个年轻人还是个什么“领导”,只是在
医生的眼里,看得更重的不是病人的身份,而是得的什么病。本来她也想问一问经
委的“行政”工作的范畴之类,可又觉得隔行如隔山,无从问起。她只看着年轻人
笑了笑,一时找不出新的话题来。
人都不傻。几句话的往来,李杰明早就感觉到这位阿姨对自己是有好感的,于
是也放松了许多,两个膝盖也不是并得那么紧那么累了。他还忽然望着伯母灿然一
笑,露出了雪白的牙齿,天真地说:
“伯母,我这人,一直挺怕医生的。”
“哦?是吗?为什么?”林秀玉心里想,他是不是小时候得过什么大病,跟医
院有过长时间的交往,因而产生了一种恐惧感?
“我觉得医生特厉害,在医生眼里谁都是病人。”
“啊,是这样的。”她不觉笑了,这年轻人很有意思。
“认识您以后,我觉得您不像一般的医生。”
“像什么?”
“像……我也说不好,反正挺像我想象中的小林的妈妈。”
林秀玉开心地笑了。苍白的脸上那一双弯弯的眉毛更加醒目,微微牵上去的嘴
角倾刻之间使得她的面容更加慈祥,甚至姣好起来。从来人们只夸奖她的医道和医
德,还没有人夸过她像一个母亲。
“大概因为我跟林雁冬比较熟,我觉得她很多方面都挺像您的。”
“啊,是吗?你们很熟,常有来往?”
“是的,我们工作上也有一些联系。”
林秀玉本来坐在“考官”的位置上,也很担心自己出题不合适让人陷于尴尬的
境地。没有想到李杰明很健谈,这使得她倒放松了,叹了一口气,说道:
“雁雁这孩子,不大懂事。”
“她挺直率——用我们年轻人的话说:挺‘纯’的。”
“她呀,就是大任性,很少替别人考虑。”林秀玉笑道,“比如上次那位王先
生来,接呀、送呀,都叫你帮忙,自己也不管……”
“伯母,您可别这么说。王先生这次来,是雁雁帮了我们的大忙。我们跟他的
项目已经谈成了。而且前天他们来电话说,第一批设备也在加拿大装船了。我们吕
主任常说,这是进展得最快的一个项目了。要是没有小林,根本不可能……”
院子里传来了的脚步声,林秀玉看了看表说:
“这个雁雁呀,都快7点了,才回来。”
话音刚落,林雁冬就进来了。她刚喊了一声“妈”,转眼看见从沙发上站起来
的李杰明,愣了一下,才笑着招呼:
“李杰明,你来啦!”
“等你半天了,”林秀玉看看还站在进门处的女儿,笑了笑,问道,“你还没
有吃饭吧?”
“我在机关吃了。”
“那好,”林秀玉站了起来,又回过头去说,“小李,你们聊吧,我还有点事。”
做母亲的通情达理,适时地退避三舍,李杰明心里充满感激,更充满了信心。
“找我有事儿吗?”林雁冬把随身带的坤包往桌上一扔,随随便便地问。
林雁冬并不那么看重自己的到来,这让李杰明觉得有点不自在,觉得这张老式
的小沙发坐着真不舒服。凭良心说,这些日子以来,他对林雁冬真可谓一片赤诚。
凡是林雁冬叫他办的事,他总是尽心竭力,这一点连她妈妈都看出来了,可她却是
浑然不觉。最让他心神不定的是,他拿不准这女孩对自己的态度到底是冷是热。热
起来,简直像烧得太热的暖气,让你无所适从;冷起来呢,又像是一大块冰陀,拿
也拿不了,捧也捧不住,让你从里到外冒凉气。
“我……我向你赔礼道歉来了。”他说。
“这话从何说起,”林雁冬瞟了他一眼,“真没意思!”
“我知道,上次处理化工厂的事,你不高兴了。”
“这不是我高兴不高兴的问题,是你们市经委按不按照环保法规办事的问题。”
李杰明最怕的就是她这么一板一眼的打官腔。而且,只要是这种时候,她的脸
总是板得像木头雕的,没有一点转弯的余地。
“我一直想找个时间向你解释一下,就是找不着你。”
“这有什么好解释的,真奇怪!”
看来,今天这个日子没有选好。李杰明只好自己转弯:
“小林,我看你今天心情不大好。如果你很累,今天我可以不谈,找个时间咱
们再说,好吗?”
林雁冬确实心情不好,而且很不好,也确实很累,她实在不想跟李杰明再说什
么。可是,她又喜欢辩论,并且善辩。李杰明一提起化工厂的事由,她的精神头儿
马上就来了:
“谁说我心情不好?”
林雁冬那一副挑战者的神气,先就把李杰明压了一头。他咧了咧嘴,摆出一副
受尽了委屈的样子,放低了声音,说道:
“小林,我们认识不是一天两天的了。我对环保工作的态度,你也是知道的。”
“你对环保工作的态度?”林雁冬“哼”了一声说,“要不是这次处理化工厂,
我还真不知道!”
“小林,你怎么……我……你可以批评我对化工厂的错误处理不当,你不能怀
疑我对环保工作是一贯重视的。”
“嘴上重视,谁不会!”
“这位厂长是有来头的,这你还不懂?”
“我就是缺乏这方面的聪明。”
李杰明无奈地叹了口气。他站起来,反客为主,给林雁冬倒了一杯茶,陪笑着
放在她身旁的方桌上,又说:
“如果,我们真是一个法制国家,那倒也好办了。可是,不行,人情大于王法,
你不能不承认这是现实!”
林雁冬喝了一口茶。这个现实,她当然是知道的,一时觉得自己跟他这么个小
官生这种气也太可笑。这么一想,口气也无形缓和了许多:
“反正,这年头不滑当不了官儿。”
“这就叫有苦难言哪!”空气里的氧似乎多了些,李杰明又很自如地叹起气来。
“是够苦的,又要屈从于吕主任划定的框框,不敢越雷池一步;又不敢太得罪
环保。还真亏了你费尽心机,左右逢源。可惜就是‘圆’不了。”
“唉呀,小林,你知道就好啊!”李杰明装作没听出那话里的刺儿,又连连地
叹着气说,“你说得一点儿不假,我承认,对吕主任嘛,我是惹不起。可对你们环
保,那可不是得罪不得罪的问题。好歹我也是中华民族一分子,我也不愿意看到我
们的生态环境受到破坏!”
“好!”林雁冬这一声好,活像京剧观众听到忍无可忍的嗓子时叫的倒好。之
后,她立刻收住了一闪现的微笑,狠狠地说,“可我最讨厌说一套做一套!”
李杰明见林雁冬虽然怒气未消,不过并没有拒绝和自己对话,哪怕是气话呢。
一个可爱的女孩能耐心地对你说气话,这难道不是一种特殊的“待遇”!李杰明紧
张的神经松弛了下来,甚至有点洋洋得意。他连忙掏出烟,点着吸了一口说:
“小林啊,我在机关待的年头比你多,碰的钉子自然也比你多。我算是看透了,
世界上的事并不是一加一必定等于二。有些事情只能迂回一下,变通一下,这是工
作中的灵活性。这绝不是对工作不负责任,相反的,是为了更好地开展工作。”
“我不懂这种逻辑。”
“真的,小林,赌气没用,解决问题是真的。就拿化工厂这件事来说吧,你们
作了一些让步,吕主任心里自然有数。虽不能做到人敬一尺,还人一丈,起码以后
环保有事求到他,就好办些嘛!游戏的规则就是如此。你们不是在订治理清河的规
划吗?你想,将来落实规划,动哪个厂子不要吕主任点头?现在把关系搞僵了,以
后哭都哭不回来!”
“这么说,我们环保局只能当受气小媳妇儿?”
“小林啊,你对工作极端负责的精神,我是很佩服的。你是个理想主义者。老
实说,在1991年的中国大陆上,像你这种为了理想不计个人得失的人,可真是屈指
可数了。可是,我还是要劝你不要那么天真。现在要办成一件事情,光有理想是不
行的……”
“那就什么都别干!”
“要干,当然要干。不过,第一要关系,第二要关系,第三还是要关系!”
“今晚真是多谢指教。”
李杰明见林雁冬冷笑着,一点也不开窍的样子,忽然站了起来,浑身上下摸自
己的口袋,最后摸出来两张小长条儿的票来,举在手上,埋怨自己:
“瞧我这记性!好不容易搞了两张票,今天晚上的,美国摇滚乐,还坐这儿瞎
叨叨个没完,再不走呀,可就晚了。”
“哎呀,你怎么不早说!”
一看见李杰明手上的票子,林雁冬顿时两眼放光,跳了起来,一把抓了过去。
“太棒了!位子真好!走,走,快走!”林雁冬一边叫,一边又回头向里屋喊,
“妈,我和李杰明去听音乐会啦!”
林秀玉应声从里屋快步走了出来,把这位年轻的客人直送到院子里,还说:
“小李,以后有空常来啊!”
听到这话,已经往外走的林雁冬回头看了妈妈一眼,心里直纳闷:妈妈怎么对
他这么好?她可是从来不跟自己的朋友打招呼的呀!
林秀玉刚转身往回走,就听见背后一个声音在说:
“怎么,又跟那个姓李的出去了?”
林秀玉一愣。“那个姓李的”?前些日子,陈昆生可不是这样称呼这位清河政
界新秀的。这人简直是莫名其妙,她忍不住站住回了一句:
“难道有什么不对的?”
“哎呀,秀玉,你真应该跟雁雁好好谈谈了。”
“这是她自己的事。”林秀玉不想再跟他讲下去。
第二十五章
两份商调函,是一前一后来到的。
省环保局的调函,先到了一天。
“怎么,小林,你真想走?”姜贻新把林雁冬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小三角眼瞪
着她,丝毫也不掩饰满肚子的不高兴。
“我不知道,真的,一点也不知道。”望着省局干部处发来的这份公函,林雁
冬也有点吃惊:不是已经说好不去《环保通讯报》了吗,怎么……他又改了主意?
“小林,我不是不放你走。实在是,你不该走。治理清河的规划已经有个方案
了,正准备再听听各方面的意见就报到市里去了。小林,这个方案你可是出了大力
的,你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走,实在不是时候啊!”
姜贻新看上去非常疲倦,而且老了许多。他的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眼袋活像
两个黑色的小灯笼悬挂在泛着红丝的两个眸子的下方,眼角的皱折则像刀砍斧凿的,
令人不忍猝睹。他叹了口气,又无可奈何地补了一句:
“走不走在你,我也不勉强啦。”
林雁冬站在他办公桌对面。她连坐下来的机会都没有,谈话就结束了。
他没有请她解释,也没有听她解释,事实上她也无法解释。
她本来以为,她和金滔之间已经告一段落。理智告诉她,舍断这段情是最明智
的。从省里回来,最初的日子里,她情绪很坏。金滔的影子紧随着她,时而把她托
上天国,时而又让她坠入深渊……她觉得她从来没有这样惶惑,也从来没有这样的
想念他。离开省城前夕没能再跟他见上一面,成了她长久的遗憾。直到过了很长一
段日子,她才慢慢平静下来,并且觉得那天晚上金滔不接她的电话,不来见她,是
很对的。当然,人总是人,有时候她还是想他,还是伤心……
她要把这和着眼泪的悲伤深埋在心底,作为自己一生最珍贵的宝藏。
然而,一纸调令,她的心又被搅乱了。只有在这时,她才清醒地意识到,对于
自己,他是一股多么强大的磁力,不可抗拒,无法摆脱……
从姜贻新的办公室里出来的时候,她觉得无比的轻快。好像这些日子里她一直
在盼望着这纸调令。什么结束同金滔的关系,什么把他埋藏在心里,统统是自欺欺
人!不,她爱他,他也爱她,这纸调令就是见证。她渴望同他朝夕相处,他也希望
她能调到他身边。如今,这样的时刻马上就要来了,为什么不该高兴?
可是……
金滔为什么改变主意呢?他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的。我为什么要闯进别人的生
活?正因为没有超越,才有那种若即若离、才有那种魂牵梦绕。如果真的调到一起
去,如果真的……还会有那种刻骨铭心的说不清道不明可望而不可及的,让人心痛
又让人企盼的一切……还会有吗?
也许,还是不去的好。
回到家里,她坐卧不宁。如果这次拒绝了,以后就不会再有机会了。雁雁啊雁
雁,难道你这一生真能忘掉金滔?不,忘不了,忘不了啊!
第二天到班上,她还没有想好该怎样回复时,姜贻新又把她叫去了。
“林雁冬,你怎么搞的?你说,你到底想调哪儿去?”
“什么调哪儿去呀?”
林雁冬睁着红肿的大眼睛,不明白姜贻新为什么又发这么大的脾气。他低着头
不看她,只一甩手,把市经委的一份商调函拍在她面前的桌子边上。
“这事太怪了!”林雁冬把那张纸飞快地看了一遍,推还到桌子的中间,理直
气壮地说,“姜局长,这事儿我可一点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
“真不知道。”
“好吧,不管你知道不知道,现在人家发调函了。看来,我这个小庙是留不住
你林雁冬了。你是上省局,还是去经委,你自己看着办吧。”
姜贻新站起来就往外走。
“姜局长!”林雁冬从后面叫了一声。
姜贻新回身站住了。
林雁冬看着他疲惫的眼睛,说:
“我,哪儿都不去。”
“真不走?那太好了……”姜贻新刚露出笑意,马上就收回去说,“不,小林,
你再考虑考虑吧,别忙做决定。”
姜贻新没有要林雁冬马上做出选择,林雁冬也不知是为了说给姜局长听还是说
给自己听,只连声表态:
“不去,真的不去!”
回到办公室,她觉得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