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代理人的事儿,是吧?”林雁冬轻松地笑道,“包在我身上。放心吧,王
先生,我不是说了吗,要是找不着,我自己来当。对了,千万别忘了替我看看我外
婆去。我给她准备的礼物我妈会给你的。还有,替我问我舅舅、舅妈好!王先生,
预祝你一路顺风,拜拜!”
“拜拜!”
王耀先刚说出这两个字,那边的电话已经挂上了。
“出了什么事?”徐市长在一旁喝了半天茶,也听出来这电话是谁来的了。
“噢,没有什么,”林秀玉说,“我女儿来电话,说是有个地方饮水中毒,她
得去看看,回不来了。”
“饮水中毒?不就是靠山县的事吗?”徐市长皱了皱眉头,很不以为然的样子,
“我已经处理了嘛!”
“是,是啊!”陈昆生见徐市长面有不悦之色,忙附和了两个“是”,也不管
挨不挨得上。
林秀玉走到门口,朝厨房那边喊道:
“望妈,开饭吧,客人都饿了。”
第二十章
市环保局的一辆小面包车,驰出了清河巾,直奔靠山县而去。
夜色初降,公路两旁的田野和房屋都变得蓝幽幽的。白天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的丑陋——浇灌在地里的流淌着油污的渠水,被各种有害气体污染扭曲了天空,以
及违法的破烂的小砖窑石灰场地,连同那条黑色的河,都被神秘的昏黄的夜色所包
容,仿佛统统隐去了。
朦胧中的天地,给人以悲壮的美。
然而,坐在这车里的人,却没有一个人探首窗外。坐在司机座旁的姜贻新局长,
接到办公室的电话,从一家工厂赶回机关,人没有上楼,从小车里钻出来就跳上了
这辆面包车。这时,他眨着疲倦的小眼睛,问坐在身后的丁兰兰:
“给省局报了吗?”
“报了。省局指示,立即查明事故原囚,采取有效措施,控制事态发展。”
“市里呢?”
“市府值班室说,他们已经接到靠山县的电话,徐巾长有三点指示:第一、全
力抢救中毒病人;第二、必要时市里派医疗队下去;第三、清公安局侦查事故原因。”
丁兰兰刚把这第三条指示说出来,满车的人都哗然。有的竟高声叫了起来:
“没咱们什么事了!姜局长,咱们回去吧!”
“让公安局去查,我们往里瞎掺合什么?”
“还用公安局侦察,侦察个屁!纯属揣着明白装胡涂!”
姜贻新回头横扫了一眼,算是给这些部下一个警告,让他们闭嘴。
车里一时间没有了声音。
是啊,环保局算什么?姜贻新心里可是锣鼓齐鸣,比那些人叫得更响。他娘的,
在市府眼里,环境保护局也就是个摆设,甚至连摆设都说不上!不出事想不起环保
局,出了事还是想不起你环保局。“请公安局侦查事故原因”了这位市长大人的脑
子里,想到的大概还是阶级敌人摘破坏吧。多么可悲呀!
“清河水质污染严重,威胁两岸人民的生命安全”。这样的陈词,在给市委和
巾府的报告中,不知写过多少遍了:“再不治理清河的污染,迟早要出人命”,在
市里大大小小的会上,也不知说过多少回了,可是事到临头,他们想到的却是公安
局!
姜贻新叹了口气,有意见也只能闷在心里。他非但没有部下骂街的那点自由,
而且也不能因为市府没有指示环保局查明事故原因,他就袖手旁观。良心也不允许!
流水无情,污水更无情!如果是饮了清河污水中毒,那就必须采取断然措施,
一分一秒都不能耽误!
“开快点!”他看见司机小心地超过了一辆驴车,又下了一道命令。
“这我可不能听您的,姜局长!”司机露出一排大牙,笑道,“七八条性命呢。
再说,您也不瞧瞧,咱们这是什么车,也就能压那驴车一头!”
一车人憋了半天,惜机哈哈大笑起来。只有坐在丁兰兰身旁的林雁冬望着窗外,
一点没有笑容。
“雁雁,想什么呢?那位大亨?”丁兰兰在她耳边小声笑问。
“去你的!”林雁冬深深叹了口气,说道,“兰兰,我有一种预感,我望爷爷
家可是离河边儿最近……”
“别瞎说,不会那么巧的。”
只听坐在前边的姜贻新长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倒是想给你弄辆好车,可上哪儿弄钱去?”
一说到钱,车上的年轻人顿时活跃起来,七嘴八舌,像开了锅的水:
“姜局长,这年头,钱哪,满地都是,就看你弄不弄啦!”
“只要你放宽政策,让我们搞点第三产业,别说一辆车,十辆八辆都能给你弄
回来。”
“对了,哪怕开个环保设备厂,学学有的人,也来个只此一家,全国独揽,还
怕赚不到钱!”
姜贻新又朝后扭过头去,那双小三角眼瞪得像两颗钉子,直到把所有的声音都
瞪没了,他才很认真地说:
“尽说些没意思的!咱们是干什么的?把清河的污染治好了,就是我们的本事。
钱,挣得再多,算什么能耐!”
“嗬!咱们姜局长真是雄心壮志啊!”最后座上一个高个儿的年轻人不在乎那
两颗钉子的威力,笑嘻嘻地叫道,“局长,就这清河,谁治得了?”
“不是正在订规划吗?”姜贻新回了一句。
“那还早着呢!我算是看不见了!”那年轻人是成心逗气儿。
姜贻新倒没生气,而是一下子没了精神,头靠在了座位上,叹道:
“你们兴许还能看见,我呀,真是看不到那一天了……”
这悲怆无助的呼喊,吓得再也没有人吭气儿了。
夜色爬上了车窗。一车人都已昏昏欲睡。丁兰兰的脑袋不止一次歪倒在林雁冬
的肩上。林雁冬却了无睡意。“我是看不到这一天了”!我能看到这一天吗?她问
自己。
清河早已不清了。它每年接纳工业废水一亿多吨,酚、氰、汞、砷、铬、氨、
氮,各种有毒物质指标大大超过标准,阵发性死鱼事件时有发生。用不着有环保专
业知识,在有些河段,只要不是瞎子,就可以看见一股股黑色的、黄色的、褐色的、
红色的污水,肆意地侵入清河的怀抱,看见水面上泛起五光十色的油污;甚至于盲
人也能察觉出这条河的悲惨命运,凭着那一股令人窒息的臭味。
“还我一片清纯,还我一河清澈!”
“清河不清,死不瞑目!”
这是金滔的话。每回到清河来他都说,会上说,会下说,不厌其烦地说,说得
那么动情。可是,清河还能清吗?也曾敲起过警钟,也曾采取过措施。结果呢,老
的污染刚刚治出了一点成效、甚至还没有见成效,新的污染却又随着工业的发展变
本加厉地扑面而来。
“规划,拿出规划来!制定目标,落实措施,限期实现。”
这是金滔最后的一招!
有了规划,他就可以拿到市里去、拿到省里去,用他的话说“去吆喝”。吆喝
得省、市领导坐不住了,列人议事日程,一朝通过,那就是“尚方宝剑”,就可以
去要钱,可以迫使那些造成严重污染、危害极大的企业转产或者搬迁。可是,治理
清河的规划至今还没有搞出来,偏又出了这么大的恶性事故,金滔知道了还不得暴
跳如雷!
这能怪姜贻新吗?好像不能。林雁冬看了看坐在前边的老局长,他那灰白的刺
猬头已经歪倒在他瘦削的肩头。姜局长垂垂老矣!他忠于环保事业,克尽职守,可
惜是位卑职小,拙于周旋,能量有限,想治清河而不能!
“在我有生之年,怕是看不到清河水清了!”他不止一次这样说。
姜贻新说过,他是个“悲观主义者”。过去总觉得,那不过是开玩笑。今晚听
来,真有几分凄凉。岁月无情,人生易老。悠悠的生命之河也会污染,也有它的尽
头。姜贻新年近六旬,他的时间不多了。金滔呢?他年富力强,他可以大有作为。
可是,面对着与日俱增的大气污染、河流污染、地下水污染、噪声污染、工业三废
污染、农药污染……面对着这么多人的愚昧、这么多人的无知、这么多人的短视,
他又有多大的能量呢?他真的那么自信,从来没有悲观过?
不,他没有那么大的能量,他心力交瘁,他在黑色的死河中挣扎,呼救……
噢,那只是一个让她心悸的梦,那不是真的!
林雁冬忽然觉得她必须尽早见到金滔。她和他已经两个多月没有见面了。本想
借着送王耀光到机场,上省城见他一面,不想遇到今晚的事,一切又成泡影。
他是坚强的、乐观的,可他也不是铁打的。他有他的难处,他有他的苦恼。这
些,他只能跟她说。她不在他身旁,他找谁去说……
面包车在沉沉的夜色中驰进小小的靠山县县城。穿过只有几盏路灯的大街,车
子开进了漆黑一片的县环保局小院。
“人呢,人都上哪儿去了?”姜贻新头一个跳下车,高声叫道。
终于靠门边的一扇窗户亮了灯,传达室的小老头披着外衣迎了出来。
“刘局长呢?”姜贻新火气又上来了,心想: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县环保局连
个值班的都没有,都是些死人哪!不过,还没等他骂出来,那小老头就仰着脸说:
“姜局长!省里的金局长来了,他们都在县委大院,怕是正开会呢。”
金滔来了!林雁冬的眼睛一亮。
对呀,早该想到他会来的。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能不到现场!即将到来的见面
的喜悦一下子遮盖了一切的不幸,林雁冬似乎忘了此行的目的,站在黑暗的院子里
第一个叫了起来:
“上车吧,上车吧!”
“走,上县委大院!”姜贻新三步两步回到了车上。
县委大院的会议室里灯火通明,坐满了人,气氛紧张。
“姜局长,你们来得正好。”坐在迎门沙发上的金滔先看见他们,喊了一声。
正在介绍情况的于县长站了起来,旁边早有人腾出了位子,让姜贻新坐。环保
局来的干部都各自找了地方坐下。只有林雁冬,绕场半周才找到一个凳子坐了下来。
从这里,她可以看见金滔,也可以让金滔看见自己。
“今天上午九点多钟,我们就接到水产部门的电话,说是清河水面出现死鱼。”
黑黑胖胖的于县长不像往日那般的笑嘻嘻,声音沉重得像灌了铅,“当时,我也思
想麻痹,没有很重视,只布置他们继续观察。下午一点多钟,又接到电话说,死鱼
数量增加,而且大多是深水层里的鱼,有蒜臭味,腹内含一腔黄水;还说,据当地
农民反映,饮用河水的耕牛也有中毒的。这才给我们敲了警钟,一方面通知防疫站
马上化验,一方面紧急通报沿河各乡镇注意饮水中毒。下午两点多钟,防疫站的化
验报告上来了,他们认为是黄磷中毒。”
“有化验数据吗?”金滔问。
“有……”于县长翻了一下材料说,“在这里,化验了一条死牛,牛胃黄磷含
量为0。84mg/kg。”
“死鱼呢?有化验数据吗?”姜贻新问。
“有……”于县长又问头去翻材料,这回怎么也翻不出来了,急得他满头大汗。
“接着说吧。”只有林雁冬注意到金滔皱了皱眉头,这是他在压制自己的不耐
烦。
“后来,告急的电话就接连不断。有报死鱼的,有很死牛的,有报死鸭子的。
四点零七分,接到黄坡镇政府的电话,说该镇有18名居民中毒。”
“都有什么症状?”金洞又皱了皱眉头,两个手指捏着没点着的烟一个劲儿在
桌子上敲打。林雁冬看得清清楚楚,这个人很生气。
“有的头晕,有的恶心、呕吐、腹泻,”于县长接着说,“噢,对了,还有的
皮肤搔痒,出现红疹。经调查,这18个人有的喝过河水,有的吃过河鱼,还有一人
是在河中游过泳的。这是第一起居民中举报告。”
“到现在为止,居民中毒共有几起,人数多少?”姜贻新编过头问,尽量不瞪
起那双小三角眼看说话的人,这就使得那双眼睛看人时好像半睁半闭似的。
“共有四起,中毒人数31人。”
于县长一一报了出现中毒现象的地名和人数。林雁冬松了一口气:还好,没有
靠山村,看来望爷爷还没有事。
“现在是五起了,”卫生局长补充道,“刚才又接到方家湖卫生院的报告,他
们那儿也收进了6名。”
金滔看了看姜贻新,也看了看林雁冬。但是,那目光虽然从自己的面前扫过,
却一刻也没有停留,林雁冬觉得他好像不认识自己了。
“我当即到县委,向范书记作了汇报。”于县长向坐在他身边的范书记点了下
头。
雪白大脸的范书记一直用手扶着头在沉思,听到这话就抬起脸频频向大家点头。
“范书记亲自召集有关部门开了紧急会议,初步确认为饮水中毒,一方面通知
各级卫生组织全力抢救,一方面向市府和有关部门作了紧急汇报。”
于县长终于结束了他的汇报。
范书记又作开了总结性的发言:
“同志们!这次事故来得非常突然,可以说,县委和县政府各级领导以及全县
人民,都处于毫无思想准备的状况。在这种非常紧急的情况下,县委提出了‘三强
调、四坚持’的口号,‘三强调’是强调一定要相信党,强调基层党组织要在这场
特殊战斗中发挥堡垒作用,特别是强调各级领导干部要处惊不乱,为群众作出表率。
‘四坚持’是……”
林雁冬见金滔脸色铁青,这回像是马上就要发作,她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如果她还是省里的干部,她可以机智地站出来打断这位书记不识相的讲话,从
而使自己的顶头上司少在县里得罪人。现在可不行了,除了姜局长还有处里的头头,
且轮不上她说话呢。不过,她知道姜贻新对金滔的火暴脾气也是知根知底儿的。果
然,姜贻新及时挤出个笑,对还在那儿说个没完的范书记说道:
“范书记,现在救人要紧,总结经验嘛,咱们是不是……”
“简短些吧!”金滔疲倦地补了一句,眼睛不看那位书记,划火柴点着了烟。
“好的,好的,”范书记说,“另外,我们及时向上级党政组织作了报告,取
得了上级领导的宝贵指示和有力支持。省、市环保局的金局长和姜局长深夜亲临现
场指导工作,更给我们极大的鼓舞!”
“先别说这些了吧,同志!”金滔终于忍耐不住,使劲掐灭了手上的烟头,腾
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现在情况很紧急,我们需要切实研究一下,有哪几项工作
必须马上去做,”不等别人回答,他就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了起来,“第一、查明污
染源,采取断然措施,隔断污染的源头。”
“这个,不用查也知道,”姜贻新气呼呼地说,“市化工厂就在上游,离县里
顶多10里地吧,他们有黄磷车间。”
“那也得查。没有真凭实据,你让他停产他干吗?老姜,这件事,由你们市局
负责,马上派人去。”
“林雁冬,丁兰兰,还有小何,你们马上去。”姜贻新点着人头派了活。
林雁冬已经站了起来,没想到金滔突然叫了一声;
“小林!”
林雁冬倒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只见金滔两眼炯炯放光,凝视着自己,片刻才
说:
“注意,先礼后兵。不要在数据还没有拿到手之前,就跟人大吵大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