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父亲在我小的时候就死了,我的母亲是去年过世的。”
“你有兄弟姐妹吗?”
“没有。我倒是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可是我还在襁褓之中时,他们就已从商了。”
“你的童年一定很孤独,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你才会更加珍视蒙泰尼里神父的慈爱。顺便说一下,在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你已经选定了忏悔神父吗?”
“我想过要去找圣·卡特琳娜的一位神父,如果他们那里忏悔的人不太多的话。”
“你愿意向我忏悔吗?”
亚瑟惊讶地睁大眼睛。
“尊敬的神父,我当然——应该感到高兴,只是——”
“只是一位神学院的院长通常并不接受世俗的忏悔人。这一点也不假。但是我知道蒙泰尼里神父对你非常关注,而且在我看来他对你有点放心不下——如果我丢下一位心爱的学生,我也会一样感到放心不下——他会乐意见到你接受他的一位同事给予你以精神上的引导。而且坦率地跟你说,我的孩子,我喜欢你,我愿意尽力帮助你。”
“如果您这样说的话,能够接受您的引导我当然感激不尽。”
“那么你下个月来好吗?就这么说定了。晚上有时间的话,我的孩子,你就过来看我一下。”
复活节之前不久,蒙泰尼里被正式任命为布里西盖拉教区的主教,布里西盖拉是在伊特鲁里亚地区的亚平宁山区。他怀着愉快而平静的心情,从罗马给亚瑟写来了信。他的忧郁之情显然已经荡然无存。“每个假期你都一定要来看我,”他在信上写道,“我也会经常去比萨。即使我不能像我所希望的那样常常见到你,我也希望多见你几次。”
华伦医生已经邀请亚瑟上他家去,和他及孩子们一起欢度复活节,从而不必回到那个沉闷不堪、老鼠横行的豪华旧宅,现在朱丽亚已在那里主宰一切。信里附寄了一张便条,琼玛用幼稚而不规则的书法恳求他尽量去,“因为我想和你谈点事情”。更加让人感到鼓舞的是,大学里的学生相互串连,每个人都在准备复活节以后将有大的举动。
所有这些都让亚瑟处在一种喜不自禁的期待之中。在这种情况下,学生中传播的那种最不切合实际的空想,在他看来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很有可能在两个月以后就会实现。
他安排在受难周的星期四回家,放假的前几天准备就在那里过。这样拜访华伦一家的快乐和见到琼玛的喜悦就不会影响他参加庄严的宗教默念仪式,教会要求所有教徒在这个季节参加默念仪式。他给琼玛写了回信,答应在复活节星期一到她家去。所以他在星期三夜晚怀着一颗肃穆的心灵走进卧室。
他在十字架前跪了下来。卡尔迪神父已经答应在第二天早晨接待他,而且因为这是他在复活节圣餐前的最后一次忏悔,所以他必须长久而又认真地祈祷,以使自己作好准备。他跪在那里,双手合掌,脑袋低垂。他回顾了过去一个月里的所作所为,历数急躁、粗心、急性子所犯下的轻微罪过,那些已经在他纯洁的心灵里留下了淡淡的细小污点。除此之外,他没有发现什么。在这个月里,他实在是太高兴了,所以没有时间犯下太多的罪过。他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然后站起来开始脱衣服。
正在他解开衬衣纽扣时,一张纸条从里面飘了出来,落在地上。这是琼玛写来的信,他把它塞在脖子里已有一整天。
他把它捡了起来,把它展开,吻着那些倍感亲切的潦草字迹。
然后他又把那张纸折叠起来,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做了某件非常可笑的事情,这时他注意到信纸的背后有几句附言,他在先前没有读到。“务必尽快到来,”上面写道,“因为我想让你见见波拉。他一直住在这里,我们每天都在一起读书。”
在他读着这几句话时,一股热血涌上了亚瑟的前额。
总是波拉!他又在莱亨做些什么?为什么琼玛想要和他一起读书?他就凭着走私把琼玛给迷住了吗?在一月份的那次会议上,很明显就能看出他已经爱上了她;因此他才如此热心从事宣传工作。现在他就在她的跟前——每天都和她在一起读书。
亚瑟突然把信扔到了一边,再次跪在十字架前。这就是准备请求基督赦罪的灵魂,准备接受复活节的圣餐——那颗要与上帝和其本身以及世界和平相处的灵魂!这颗灵魂竟能生出这等卑鄙的妒恨和猜忌、自私的恶意和狭隘的仇恨——
而且对方竟是一个同志!他羞愧难当,不禁用双手捂住脸。只是在五分钟以前,他还梦想着能够成为一名烈士。现在他却为这么一个卑鄙、龌龊的念头而深感愧疚。
当他在星期四上午走进神学院的小教堂时,他看见卡尔迪神父一个人在那里。他背诵了一遍忏悔祷文,随即就讲起了前天晚上所犯的罪过。
“我的神父,我指控自己犯下妒忌和仇恨的罪过,我对一个于我没有过失的人起了不洁的念头。”
卡尔迪神父十分清楚,知道他在应付一个什么样的忏悔者。他只是轻声说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事情的前前后后,我的孩子。”
“神父,那个我对之起了非基督教念头的人是我应该热爱和尊敬的人。”
“一个跟你有血源关系的人吗?”
“比血源关系更加密切。”
“什么样的关系呢?”
“志同道合的关系。”
“什么方面志同道合?”
“一桩伟大而又神圣的工作。”
短暂的停顿。
“你对这位——同志的愤恨,你对他的忌妒,是因为他在这桩工作中比你取得更大的成功而引起的吗?”
“我——是的,这是部分原因。我妒忌他的经验——他的才干。还有——我想——我怕他会从我那里夺去我——爱的那位姑娘的心。”
“那么这位你爱的姑娘,她是圣教中的人吗?”
“不是,她是一位新教徒。”
“一位异教徒吗?”
亚瑟紧握双手,非常焦虑不安。“是的,一位异教徒。”他重复说道,“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我们的母亲是朋友。我——妒忌他,因为我看见了他也爱她,因为——因为——”
“我的孩子,”停顿片刻以后,卡尔迪神父说道,声音缓慢而又庄重,“你还没有把一切全都告诉我呢。你的灵魂之上远非只有这些东西。”
“神父,我——”他支吾着,又停了下来。
“我妒忌他,因为我们那个组织——青年意大利党——我是这个组织的成员——”
“唔?”
“把一项我曾希望接受的工作分配给了他——这项工作本来有望交给我的,因为我特别适合这项工作。”
“什么工作?”
“运进书籍——政治书籍——从运进这些书籍的轮船取来——并为它们找到一个隐藏地点——是在城里——”
“党把这项工作交给你的竞争对手了吗?”
“交给了波拉——我妒忌他。”
“他没有什么引起这种感情的原因吗?你并不责备他对交给他的任务疏忽大意吗?”
“不,神父。他工作起来非常勇敢,而且也很忠诚。他是一位真正的爱国者,我只该热爱并且尊敬他。”
卡尔迪神父陷入了沉思。
“我的孩子,如果你的心中燃起一线新的光明,一个为你的同胞完成某种伟大的工作的梦想,一种为减轻劳苦大众负担的希望,这样你就要留意上帝赐予你的最宝贵恩惠。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是他的赐予,只有他才会赐予新生。如果你已经发现了牺牲的道路,发现了那条通向和平的道路,如果你已经结识了至亲至爱的同志,准备解救那些在暗中哭泣和悲痛的人们,那么你就务必要使自己的心灵免受妒忌和激情的侵扰,要使自己的心灵成为一个圣坛,让圣火在那里永远燃烧。记住有一个高尚而又神圣的事业,接受这一事业的心灵必须纯洁得不受任何自私的杂念影响。这种天职也是教士的天职。它不是为了一个女人的爱情,也不是为了转瞬即逝的片刻儿女私情,这是为了上帝和人民,它是始终不渝的。”
“啊!”亚瑟吓了一跳,紧握着双手。听到这句誓言他几乎激动得热泪盈眶。“神父,你是以教会的名义拥护我们的事业啊!基督站在我们的一边——”
“我的孩子,”那位教士神情庄重地说,“基督曾把金钱兑换者赶出了神庙,因为他的圣地应该叫作祈祷的圣殿,可是他们却把它变成了贼窝。”
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以后,亚瑟颤巍巍地小声说道:“赶走他们以后,意大利就会成为上帝的圣殿——”
他停了下来,那个柔和的声音就响了起来:“主说:‘大地和大地上的全部财富都是属于我的。’”
(第一部·第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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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五章
手机电子书·TXT小说下载到52zy 更新时间:2006…11…14 15:39:00 本章字数:5004
那天下午亚瑟感到有必要多散一会儿步。他把行李交给了一位同学,然后徒步走向里窝那。
那天湿度非常大,天上布满了乌云,但是并不冷。一望无际的平原在他看来仿佛比以前更加美丽。脚下踩着柔软的湿草,春天开放的野花在路旁露出羞答答的目光,这一切都让亚瑟感到赏心悦目。在一小片树林边上的一丛刺槐上,一只小鸟正在筑窝。当他走过的时候,那只小鸟吓得鸣叫一声,拍打着褐黄色的翅膀匆匆飞走了。
因为这是耶稣受难日的前一天,所以他试图集中思想,进行虔诚的默念。但是他却老是想着蒙泰尼里和琼玛,以至于他只得放弃这种虔诚的默念,任凭他的思绪随意想着即将到来的起义之种种奇迹和荣耀,并且想着他给他的两位偶像所安排的角色。神父将是领袖、使徒和先知,在他的圣怒之下,黑暗的力量将会逃之夭夭,在他振臂高呼下,保卫自由的青年将会温习旧的教义,并且将从一个全新的、未曾想象过的角度认识旧的真理。
琼玛呢?噢,琼玛将会冲锋在前。她是用塑造女英雄的材料铸造出来的,她会是一个完美的同志,她是无数诗人梦寐以求的那种无畏的坚女。她会和他肩并肩站在一起,在肆虐的死亡暴风雨中狂喜。他们会共赴死亡,也许是在取得胜利的时刻——毫无疑问将会取得胜利。他决不会向她对露他的爱情,他怕这样会影响她的内心宁静,或者破坏平淡之交的同志情谊。对他来说,她是一个圣洁的东西,一个无瑕的牺牲物,为了解救大众而被贡献到祭坛上焚化。他算是什么,竟敢走进只知热爱上帝和意大利的那片心灵洁白的圣地?
上帝和意大利——当他走进“宫殿街”中那座宏大、沉闷的住宅时,他在突然之间像从云端上坠落下来。朱丽亚的管家在楼梯上遇见了他,他还是那样穿着考究,神态安详,彬彬有礼,但却不把人放在眼里。
“晚上好,吉朋斯。我哥哥在家吗?”
“托马斯先生在家,先生。伯顿夫人也在家。他们都在客厅。”
亚瑟怀着沉重的心情走了进去。多么让人感到压抑的房子啊!生活的洪流好像绕它而去,总是让它留在高水位上。一切都没有变化——人没变,家族的画像也没变,笨重的家具和丑陋的餐具也没变,粗俗的豪华摆设也没变,一切什物不具生命的方方面面也没变。甚至连铜花瓶里的花看上去都像是抹了油彩的铁花,在春风和煦的日子里,从来不知焕发花的青春活力。朱丽亚身着进餐的装束,正在客厅里等着客人。
对她来说客厅就是生活的中心,她坐在里面就像是让人描绘时装图样,脸上挂着木然的笑容,头上盘了淡黄色的发卷,膝上趴着一只小狗。
“你好,亚瑟。”她生硬地说道,随即伸出手指让他握了一下,继而转去抚摸小狗柔软的皮毛,这种动作来得更加亲切。“我希望你一切都好,并在大学里取得了让人满意的成绩。”
亚瑟含糊不清地说了几句临时想起来的客套话,然后就陷入一种拘谨不安的沉默之中。杰姆斯气度不凡地走了进来,身边跟着一位不苟言笑、已经上了年纪的船运经纪人。他们来了以后也没有打破这种冷场面。当吉朋斯宣布开饭时,亚瑟站了起来,如释重负。
“我不吃饭了,朱丽亚。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就回房间了。”
“你的斋戒也斋过头了,我的孩子。”托马斯说道,“这样下去,你肯定会生病的。”
“噢,不会的!晚安。”
亚瑟在走廊里遇见一位打下手的女佣人,请她在早晨六点钟敲门叫醒他。
“少爷要去教堂吗?”
“是的。晚安,特丽萨。”
他走进自己的屋子。这里原是母亲住的地方,在她久病不愈期间,窗户对面的神龛被改装成一个祈祷室,一个巨大的十字架带着黑色的底座占据圣坛的中间,坛前挂着一盏古罗马式的小吊灯。她就是在这里去世的。她的肖像就挂在床边的墙上,桌上摆着她曾用过的瓷钵,里面装着她心爱的紫罗兰花。她正好去世一年了,那些意大利仆人还没有忘记她。
他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包裹,里面精心装着一帧镶嵌了镜框的画像。这是蒙泰尼里的一张蜡笔肖像画,只是在前几天才从罗马寄来。他正在打开这件无价之宝的包装,这时朱丽亚的小厮端着一个盛有晚餐的托盘进来了。在新女主人到来之前侍候格拉迪丝的厨娘弄了一些小吃,她以为她的小主人也许在不犯教规的情况下肯吃这些小吃。亚瑟什么也不吃,只是拿了一块面包。那个小厮是吉朋斯的侄子,刚从英国过来。在他拿走托盘时,意味深长地笑笑。他已经加入了仆人之中的新教徒阵营。
亚瑟走进壁龛,在十字架前跪了下来。他试图静下心来,抱着祈祷和默念的正确态度。但是他发现很难做到这一点。正如托马斯所说的那样,他执行四旬斋戒过于严格了。他就像喝了烈性酒一样。阵阵轻微的兴奋从背上贯穿下去,眼前的十字架在云中翻滚。只是经过长时间的连续祈祷以后,机械地背诵经文,收回任意驰骋的思绪,聚精会神地思考赎罪的玄义。最后纯粹的体力疲劳压制了神经的狂热,使他摆脱了所有焦虑不安的念头,于是躺了下来,平静而又安详地睡着了。
他正沉睡着,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啊,特丽萨!”他一边想着一边懒洋洋翻了一个身。敲门声又响了起来,他猛地吓了一跳,并且醒了过来。
“少爷!少爷!”有人用意大利语喊道。“看在上帝的份上快点起来!”
亚瑟跳下了床。
“什么事啊?是谁啊?”
“是我,吉安·巴蒂斯塔。起来,快点,看在圣母的份上!”
亚瑟匆忙穿好衣服,然后打开了房门。当他带着困惑的眼睛注视马车夫那张苍白、惊慌的面孔时,从走廊那头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和锒铛的金属声。他突然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是来抓我的?”他冷静地说道。
“是来抓你的!噢,少爷,快点!你有什么要藏的?瞧,我可以把——”
“我没有什么可藏的。我哥哥知道吗?”
第一个身穿制服的人出现在过道的另一头。
“老爷已被叫起来了,屋里所有的人都醒了。天啊!祸从天降——真是祸从天降啊!竟然是在神圣的星期五!贤明的众神啊,行行好吧!”
吉安·巴蒂斯塔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亚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