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解读儒林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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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解读儒林外史- 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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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吴敬梓用这种艺术形式写书,有其继承传统的一面,也有其戛戛独造的
一面;更主要的是,他用这样的方式方法来组织书中的人物和情节,是为了
表达主题思想的方便,因此,人物和情节之间的来来去去,是有机的联系(或
说有其内在的关联)而非随意或勉强凑泊而成的。不仅如此,我还以为,他
所写的故事所以这样先后排列,还有个时间顺序问题,即《公羊传》所说的
‘所传闻’、‘所闻’和‘所见’这三个不同阶段。当然这一点比较次要,
但吴敬梓在写书时,确是把时间顺序做为安排人物情节的依据之一的。”然
而,论证有时比结论更为重要。《儒林外史》中的“时间顺序”,其特点何
在呢?吴小如先生并没有作出回答。弥补这一缺失的,是章培恒先生的宏文
《〈儒林外史〉原貌初探》。该文发表在《学术月刊》1982 年第7 期上,它
虽片言未及《儒林外史》的结构问题,却以十分充足的论据论证了一个出人

① 李汉秋:《儒林外史研究方法评述》,《文学遗产》1986 年第1 期。
① 杜贵晨:《中国古代小说散论》,第197 页。

见李汉秋《儒林外史纵览》(天津教育出版社1992 年版)第360 页所录平慧善的观点。


意外的论点,那就是:“吴敬梓在写作时,对作品中故事发生的时间,是经
过周密考虑和计算的。”这实属百年来《儒林外史》研究的一项重要发现,
从而也就为“时间顺序”说的成立提供了坚实的基础。

四曰“单体多彩”说。

该说认为《儒林外史》虽然没有一个贯穿全书事件的主角,也欠缺一个
提挈全书情节的高潮,但不能因此而否定《儒林外史》的结构之可取,尤其
它的单体结构是极富创意的。这看法以海外和港台学者最为普遍。比如,台
湾郑明娳女士在她的大作《儒林外史的单体结构》中就曾以“单型曲线式”、
“圆形回应式”、“交叠滴漏式”、“汇聚辐辏式”的结构图阐释了此书单
体结构的多彩。其结论则是:“全书的大结构既不以少数人物为中心,各小
结构也不重视一般的情绪效果。然而这些究竟并非小说的必要条件,比诸近
世所谓的‘现代小说’之‘失去焦点’,外史恐怕还不够‘现代’呢。”这
种对单体结构的深入研讨,无疑会加深我们对作品总体结构的认识。

照我看来,这四种说法都不是面壁虚构,都道出了《儒林外史》结构学
的某一特点,都属于“深刻的片面”,这是它们的共同优长。它们也有共同
缺失,那就是没有捉住“外史”二字去研究问题。假若我们把问题的研究落
到“外史”二字上,则不难发现作者的苦心孤诣与戛戛独造之处,正在于善
将当代儒林中见怪不怪的“事”精心撰写为前朝儒林历时百年的“史”,从
而让有心人去观风俗,知盛衰。由此也就决定了作品中不可能有一个贯穿全
书事件的人物与提挈全书情节的高潮。时光将一批批儒林人士送入作者的笔
端,又从而将他们送出画外,这就形成了作品浅层面上的“虽云长篇,颇同
短制”。然而全书明里既有“功名富贵”作主脑,暗里又有“时间顺序”为
主线,这就又形成了作品深层面上的虽云颇同短制,而实乃整饬长篇。若要
将它取个名目,可以叫做“纪传性结构形态”。

显而易见,鄙说可以涵盖如上四说。因此,拟对后者作些补说以资论证。

二关于“时间顺序”说问题的补说

《儒林外史》中的时间顺序,不只是作者“安排人物情节的依据之一”,
还是作者结构作品情节的主要线索之一,具有编年作用,而这在作者是有明
确意识的。何以知之?

其一,从时序与主题歌的关系看问题。

论者但知《儒林外史》有个“敷陈大义”、“隐括全文”的“楔子”,
却没注意“楔子”中还有一首主题歌,就是开卷那首词《蝶恋花》:“人生
南北多歧路,将相神仙,也要凡人做。百代兴亡朝复暮,江风吹倒前朝树。
功名富贵无凭据,费尽心清,总把流光误。浊酒三杯沉醉去,水流花谢知何
处?”其中“江风吹倒前朝树,功名富贵无凭据”,又可看作这首主题歌的
“主题词”,二者构成了全书基调的主旋律。因此,如果说,“功名富贵无
凭据”是全书第一着眼处,那么,“江风吹倒前朝树”便是全书第二着眼处。
二者共同点染为“楔子”所说的“贯索犯文昌,一代文人有厄!”又从而展
示为明代成化末年至万历二十三年共108 年的文运。写它是如何在科举制度
重轭下日渐式微,以致“论出处,不过得手的就是才能,失意的就是愚拙;
论豪侠,不过有余的就会奢华,不足的就是萧索。凭你有李、杜的文章,颜、
曾的品行,却是也没有一个人来问你。”足见,以时间顺序为暗线去绾系人


物情节乃作者的基本构思之一。
其二,从时序与“文字过峡”的关系看问题。
正如章培恒先生《〈儒林外史〉原貌初探》所统计的:“在第三十六回

以前,明确提到年代的共四处(第一回不计在内):第二回言及成化末年
(1487),第二十回言及嘉靖九年(1530),二十五回言及嘉靖十六年,三
十五回言及嘉靖三十五年(1556)。另有一处言及‘适值江西宁王反乱’(第
八回),宁王造反是历史上实有的事,在正德十四年(1519);可以说,这
在实际上也点明了具体时间。因此,从第二至三十五回,在时间上共分成四
大段。第一段为第二至八回,共三十二年。第二段为第八至二十回,共十一
年。第三段为第二十至二十五回,共七年。第四段为第二十五至三十五回,
共十九年。”这里,需予补说的是两点。一是,这明确提到年代的五处,都
是卧评所说的“文字过峡”。所谓“文字过峡”,就是一个故事向另一个故
事过渡。这是有案可查的:第二回乃全书正文的发轫,周进故事的登台。第
八回为王惠故事的结束,二娄故事的开始。第二十回是匡超人故事的结束,
牛浦郎故事的开始。第二十五回是牛浦郎故事的结束,鲍氏父子故事的开始。
第三十五回乃庄绍光应征故事的结束,虞育德主祭故事的开始。二是,这只
有作者有意为之,才能出现这种状况。显然是旨在说明哪些故事是发生在明
代哪一时期,让读者对其发生的大致时段能了然于胸。

其三,从时序和时间状语的关系看问题。

时间状语诸如“过了半年有余”、“足足闹了半年”等等,这在其他小

说中,一般皆属作者的漫然着墨,可出现在《儒林外史》里,作者却是语语

经心的。如果说,书中明确提到的年代,是作者对笔端时序问题的“点睛”,

那么,相将出现的那众多时间状语则是作者在“画龙”。还是让我们就上述

四个时段来说吧!假若对这四个时段中的故事作一具体考察,便不难发现:

每个故事中各时间状语表述的时间之和,就是该故事所由发生的总时间;各

个故事所由发生的时间之和,又恰好与该时段的总年数是相合的。这一点,

章培恒先生已在《〈儒林外史〉》原貌初探》中以第二和第三时段为例作了

令人信服的论证,并在该文的注中作了补充说明。兹再对更为复杂的第四时

段作番考察,以资补证①。按鲍文卿与向知县相别及其以廷玺为子,是在同一

年,即第二十五回所说的嘉靖十六年。鲍文卿与向知县重逢,向云:“自同

你别后,不觉已是十余年。”其时当在嘉靖二十七年。第二十六回写鲍廷玺

于向知县和鲍文卿重逢之年“十月十三日”,由向知县为媒娶王氏之女;“看

看过了新年”,向知县带鲍氏父子下察院去考童生;“又过了几个月”,王

氏死于难产;“又过了几个月”,鲍文卿亦病故;“过了半年有余”,金次

福为鲍廷玺说媒,议娶王太太,其时当在嘉靖二十九年。第二十七回写王太

太即“择定十月十三日过门”;当她知道鲍廷玺却原来是个戏子,气成了一

个失心疯,“一连害了两年,把衣服、首饰都花费完了,夫妇被鲍老太赶出

了家门,在外借一间屋居住;难中鲍廷玺与在苏州抚院衙门做相公的胞兄倪

廷珠相逢,“又过了半个月”,在倪廷珠的资助下买了一所房子,其时当在

嘉靖三十二年。第二十八回写鲍廷玺到苏州探望倪廷珠,谁知倪廷珠已死,

乃投季苇萧于扬州,又为季苇萧下书予客居南京的季恬逸;第二十九回写季

① 关于鲍廷玺过继给鲍文卿为子时的年龄问题,卧本刊刻时有误,说见章培恒《〈儒林外史〉原貌初探》
注⑤,其说甚是。

恬逸与萧金铉和诸葛天申合选文章,“到四五个月后”,诸葛天申那二百多
两银子也就所剩有限了,恰值慎卿来南京,三人便去拜访,“那正是春暮夏
初”;第三十回写杜慎卿“择于五月初三日”,逞风流高会莫愁湖,其时当
是嘉靖三十三年的五月初三。第三十一回写鲍廷玺于莫愁湖之会后,在杜慎
卿处“又效了两个月劳,到七月尽间”去杜少卿家打抽丰;第三十三回写鲍
廷玺向杜少卿借钱,说“只有门下是七八个月的养在府里白浑些酒肉吃吃”;
该回又写“杜少卿在家又住了半年多,银子用的差不多了,思量把自己住的
房子并予本家”,“足足闹了半年,房子归并妥了”,于是便移家南京,那
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其时当是嘉靖三十五年的二月下旬。第三十四回
写天子招贤,庄绍光决定先应征,然后辞爵,而杜少卿则托病谢聘,醉心于
看花饮酒和泰伯祠的修筑;第三十五回写庄绍光面圣呈策,其时为“嘉靖三
十五年十月初一日”。显而易见,这与上述第四时段的年代完全吻合。因此,
书中主要事件的发生时间是可以推断的,比如鲍文卿的死,当在嘉靖二十九
年二三月间。由此可见,《儒林外史》里的时间顺序并非一般的情节线索,
它对书中的主要事件还起纪年作用,从而也就使作品在某种程度上具有编年
史的性质。

其四,从时序和他人伪墨看问题。

今见最早的刻本,也是以后各种版本之母本的卧闲草堂本《儒林外史》,
乃五十六回。那第五十六回“神宗帝下诏旌贤,刘尚书奉旨承祭”,它“与
本书的主题及叙写风格、思想感情都不符合”(张慧剑校注本前言),明显
地出自某妄人的狗尾续貂,这一点已几成近人和时贤的共识,所以亚东图书
馆本仅将其作为附录,而张慧剑校注本则将其删去。

然而,今见张慧剑校注本等五十五回的《儒林外史》也有个令人深思的
现象,那就是如同美国夏志清先生《中国古典小说导论·儒林外史》所说的:
其“第三部分(第三十七回至五十四回)由一组形形色色的故事混杂而成,
没有明确的构思。当其中的几个故事回转到第一和第二部分的讽刺和说教的
语调时,另外的故事则仍是因袭传统的‘浪漫传奇’,赞美和歌颂军事长官
以及一些男男女女的异乎寻常的儒家行为。总的看来,这一部分留给人们一
个严重的不匀称的印象。”问题在于:怎么解释这一现象?

吴组缃先生在他的宏文《〈儒林外史〉的思想与艺术》中,结合程晋芳
作的《文木先生传》和《全椒志》都说《儒林外史》原书只有五十回,曾明
确指出:其中“如三十八回写郭孝子寻亲途中经历,三十九回萧云仙救难、
平少保奏凯,以至四十回上半劝农兴学;另外还有四十三回野羊塘大战,。。 
可能不是原作者的手笔。”理由是:“这些片断,有的写得完全不真实,有
的写得概念平板,总之都没有现实生活体验;作为艺术看,显得很低劣,和
书中所表现的一般高度的严肃的现实主义精神是迥不相侔的。其次,在这几
段里有几处对话,那思想跟全书主题和作者的思想也正面冲突不能相容。。。 
再看这几段里用的语言,也多陈词滥调,生硬呆滞,读着枯瘪无味;手法上
也庸俗拙劣,有些地方对不起榫来。有些地方显然是坊间小说的老套。”这
一结论是从鉴赏学的角度得出的。与此殊途同归,章培恒先生则从考据学的
角度考证出:“第三十六回的一半,第三十八回至第四十回的前面一大半,
第四十一回结尾至四十四回的前面一小半”,乃“后人窜入”。其摆出的一
个重要证据是:“在三十六回以前,在时间问题上没有一处是不相合的;但
在那以后,就扞格不入了。。。在把上述后人窜入的部分去掉以后,我们可


以再一次看到吴敬梓在计算时间上的精细。”不言而喻,章培恒先生所说的
这些后人窜入的部分,便涵盖着吴组缃先生所例举的上述片断。这种研究方
法不同而结论上的殊途同归,显然是由于他们道出的只不过是种铁案如山难
动摇的事实。

这里,需略予补说的是三点:一是,疑第三十四回庄绍光赴京面君,投
宿辛家驿遇山东贼头赵大夜劫萧吴轩饷银一节,以及第三十五回庄绍光辞爵
还乡,夜宿荒村遇老妇走尸、老翁咽气一节,亦皆后人窜入,而且窜入者与
写第三十九回萧云仙救难明月岭者为同一人。何以言之?这两个插曲,皆游
离于它们的回目题意之外,且与回中的前后情节不相关,其窜入的痕迹甚明:
一也。萧云仙即萧吴轩之子,父子二人皆善以飞弹打人,而今日之四川恶僧
即昔日之山东贼头赵大,则窜入者窜入萧吴轩飞弹击赵大是旨在为萧云仙飞
弹打恶僧故事作伏线,其意自明:二也。“老妇走尸”故事,怪诞不经,风
格和全书迥异,而却与第三十八回“郭孝子寻亲”中窜入的“黑九兆雪”故
事相侔,乃坊间小说俗套:三也。二是,“卧评”评庄绍光遇响马一段谓:
“最妙在绍光才说‘有司无弭盗安民之法’,及乎亲身遇盗,几乎魄散魂飞,
藏身无地,可见书生纸上空谈,未可认为经济。此作者皮里阳秋,真难从不
知者索解也。”诚然,吴敬梓确实善用“皮里阳秋”法,此评也的确符合该
段对庄绍光的描写;然而,在他的笔端却从未对庄绍光下过贬辞。因而,此
评不只可以作为该段系后人窜入的一个硬证,而且可以作为该段的窜入当早
于卧本的一个铁证。三是,最为重要的是,既然后人窜入的部分不只在作品
的时序面前会原形毕露,而且在鉴赏学面前也会露出它的马脚,可见这部小
说的艺术结构不是松散的,而是缜密的,人物与人物、故事与故事之间的次
第安排是有机的联系,而不是随意的凑泊。

要而言之,正如刘知几《史通·列传》所说:“夫纪传之兴,肇于史汉。
盖纪者编年也,传者列事也。编年者,历帝王之岁月,犹春秋之经;列事者,
录人臣之行状,犹春秋之传。”《儒林外史》一方面以时间顺序为主线使事
件暗“历帝王之岁月”而假托前朝,一方面以“功名富贵”作主脑用故事明
“录人臣之行状”而尤在士林,可谓二者精神兼备,所以我称它的结构形态
是纪传性结构形态。

三关于“功名富贵”说问题的补说

闲斋老人和卧本评语,说“其书以功名富贵为一篇之骨”也罢,说“‘功
名富贵’四字是全书第一着眼处”也罢,说“‘功名富贵’四字是此书之大
主脑”也罢,说的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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