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身攻击,相反,他对他们都怀着一种深切的同情。这就使我们在阅读中,
觉得这些人可笑、可鄙与可憎,但同时又觉得他们处境很惨,十分可怜;我
们忍不住要笑,但同时又不禁皱起眉头,沉下了心,觉得难过。因为书中揭
露得很明显,不是这些人本身不可救药,而是他们的思想性格里体现了政治
与社会的罪恶。作者好像坚决地相信:人多是些好人,比如匡超人、马二先
生、王玉辉等等,他们只是受了政治与社会制度的作弄,以致迷失本性,陷
入这样堕落无耻、愚妄无知的不堪地步。这就是,从人物思想性格的描写中,
深刻地揭露了那政治与社会的本质;从对于人物的嘲笑中,有力地攻击了统
治者与社会制度。作者热爱着民族,热爱着祖国,热爱着人群,但是痛恨满
清的罪恶统治,痛恨腐朽的社会制度。他清楚地指告给读者,要对那罪恶统
治抗拒,要和那腐朽制度隔离,要站得远远的,保持自己善良纯朴的品质,
清新自由的合乎真理与人情的思想。书中对于士子的堕落与愚妄,对于社会
的恶劣与庸俗,对于政治的黑暗与窳败,都通过人物描写,作了无情的深刻
的暴露和有力的鞭挞,但同时,他又对自己的民族、祖国与人群持着坚定不
移的信心,认为我国先代所遗光辉传统和精神财富无比深厚,不可摧毁,世
道人心可以变得好起来,一切的丑恶与耻辱都可以洗刷干净。因此他虽然身
处日益沉沦的黑暗现实之中,但绝不悲观,绝不沮丧。他似饥若渴地热望着
未来的光明,似饥若渴地寻求着那种继承了过去传统和显示着未来光明的力
量;这种力量主要是表现在人性的尊严上面,表现在对于真理正义的理想的
坚持上面,表现在对于生活和创造的执着与热爱上面。但是显然的,他已经
渐渐不能在士子们——无论富贵的或贫贱的——社会里发现这种可贵的力
量,因之他也渐渐不能再把对于未来光明的希望寄托在士子阶层了。在最后
“添四客”、“弹一曲”一回的开端,他以黯然之情综括地叙明了这一点,
而后,写了四个特立独行、有品格有信念的狂狷人物:一个“自小儿无家无
业,总在这些寺院里安身”的会写字的季遐年;一个“祖代是三牌楼卖菜的”,
卖火纸筒的棋手王太;一个家道破落后,沦为开茶馆的,会画画,喜读书的
老人盖宽;一个“每日替人家做了生活,余下来工夫就弹琴写字,也极喜欢
做诗”的,做裁缝的荆元。他在自己所接触到的生活范围里面,欣慰地发现
所寻求的那种显示未来光明的力量,是存在于市井下层社会里面了。
吴敬梓的爱国主义是热烈深沉的,因此,他的现实主义是严肃的、高度
的,因此,他的讽刺艺术也是无比深刻的。他总是从日常生活现象的体察之
中,抓住事物内在的本质,透入人物内心的深微之处,总是从一些似乎是漫
不经意的淡淡几笔描写中,饱满深到地托露出发展的必然。比如周进游贡院,
一头撞在号板上,他为什么这么伤心?在第二回中,一直抓紧了写这一点。
当周进未出面时,先就为他布置好了那个利欲熏心、恶俗浇漓的社会环境;
在这样的环境气氛中,这个考到胡子花白还是童生的主人翁的内心感受应该
怎样?梅玖怎样挖苦他、凌辱他?王举人的言谈与生活势派怎样威胁着他、
压迫着他?他又怎样连一个每年十二两银子束修的馆也丢了,不得不受姊丈
的照顾,跟着去做记账的:从这些描写里,无不深切入微地揭示了他积压在
内心的辛酸、悲苦、屈辱和绝望之情;因此,我们也就不难想象从前以往、
一直多年以来他是怎样生活过来的。这样,一旦进了号,看见两块号板,“不
觉眼睛里酸酸的,长叹一声”,一头撞上去,直僵僵不醒人事,就成为事所
必至,理有固然的发展焦点了;而这,是怎样准确与透彻地暴露了功名富贵
制度的罪恶本质?范进为什么中举发了疯?因为他考到老,时时热切盼望这
一日,但又从来没料到真会有这一日,这猛然的大惊喜,使他的长久郁结之
情顿时大开,使他的神经不能承受;那发疯的状态和过程,无不使人发笑,
又无不令人惨然,但写来丝丝入扣,笔笔深彻,毫无一点臆造或走样。这时
与他的性格有相同之点的他的老太太却还不会受到什么刺激,因为她是一个
贫家的妇女,她根本不了解中了举人有怎样的实际意义。但等到知道细瓷碗
盏、银镶杯箸以及奴仆房屋都是自己家的,这对她就具体的很了,于是大笑
一声,也不醒人事了。匡超人是怎样一个纯良勤谨的贫家少年,他是怎样一
步步成为那种恶劣无耻的人的?他的性格中本来有聪明乖巧这种特点,他的
处境使他要向上爬,他有向上爬的条件,并且得到那些际遇,于是他就自然
而然那样发展起来了。所有这些描写,都是严格地真实、无比地深刻,不肯
有一点苟且,有一丝模糊或差讹。唯其如此,书中所表现的人物性格、生活
现实、其内部蕴藏都可惊地深厚,足够我们作步步深入的体会与发掘。我们
常听人说,读“儒林外史”像吃橄榄,初上来似乎淡而无味,但愈是咀嚼,
愈觉得味道淳厚隽永。这并不是神秘不可理解的,反映生活真实愈深刻丰富,
就愈令人有咀嚼不尽的味道,而其动人之力也就愈大。
但有几回却不是如此。如三十八回写郭孝子寻亲途中经历,三十九回萧
云仙救难、平少保奏凯,以至四十回上半劝农兴学;另外还有四十三回野羊
塘大战:这些片段,有的写得完全不真实,有的写得概念平板,总之都没有
现实生活体验;作为艺术看,显得很低劣,和书中所表现的一般高度的严肃
的现实主义精神是迥不相侔的。其次,在这几段里有几处对话,那思想跟全
书主题和作者的思想也正面冲突,不能相容。如三十九回郭孝子劝萧云仙不
要作侠客,说“而今是四海一家的时候,任你荆轲聂政,也只好叫做乱民。
像长兄有这样品貌才艺,又有这般义气肝胆,正该出来替朝廷效力;将来到
疆场一刀一枪,博得个封妻荫子,也不枉了一个青史留名。。长兄年力鼎盛,
万不可蹉跎自误。。。”萧云仙道:“晚生得蒙老先生指教,如拔云见日,
感谢不尽。”后来父亲萧昊轩吩咐他投效平少保去打松潘,也说:“。。你
也可以借此报效朝廷,正是男子汉发奋有为之时。”这样再三宣扬“报效朝
廷”、“替朝廷效力”、“博个封妻荫子”“青史留名”,和全书精神、作
者思想完全违背。若说是讽刺,全书中从没有这样蠢笨的讽刺;而且这些明
明都是正面话,说话的也都是作为正面人物来处理的。尤其郭孝子,前面三
十七回里的郭孝子是个反对统治者的狷介人物。武书要他去找虞老师,他说,
“我草野之人,我那里去见那国子监的官府?”以后武书提及杜少卿,他说:
“杜少卿?可是那天长不应征辟的豪杰么?”又说“这人我倒要会他。”我
们知道,郭孝子的父亲就是“曾在江西做官,降过宁王,所以逃窜在外的”
王惠。他隐姓埋名称做郭孝子。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忽然替朝廷宣扬起来?
再看这几段里用的语言,也多陈词滥调,生硬呆滞,读着枯瘪无味;手法上
也庸俗拙劣,有些地方对不起榫来,有些地方显然是坊间小说的老套。我们
知道,现在最流行的五十六回本,除最末一回已公认是后人所加,还有五十
五回。但程晋芳作的传和《全椒志》都说原书只有五十回。上面提出的几段
(不是整回),可能不是原作者的手笔。
(七)
吴敬梓的讽刺艺术,从对现实的处理方面看,是取传统的史家态度而加
以发展;若从表现手法或技巧方面看,则可称为“史笔”。
《晋书》有“皮里阳秋”一语,意思是“口无所臧否,而心有所褒贬”;
这和“寓褒贬”意思相同。后人所说“皮里阳秋”的笔法,其实即是春秋笔
法。我国古代文学与史学同流。孔子说:“不学诗无以言。”诗教所讲“温
柔敦厚”、“主文谲谏”、“风人之旨”、“讽谕之义”等说法,那基本精
神和史笔是一致的。过去作诗为文,讲“蕴藉”、“含蓄”,讲“意在言外”、
“言有尽而意无穷”、“意到笔不到”;戒直言,戒浅露:是我国文学在表
现上的传统准则。
所谓“寓褒贬”,用我们现在的话说,就是作者把自己的意见或思想寄
寓在客观真实的具体形象里面传达出来给读者;因为表现出来的形象的特
征,是经过作者挑选揉合的,即是,经过作者按照客观真实的本质和法则而
概括、集中,而安排与处理的。在这里,作者的主观之见,不应该违背客观
真实,而必须尽可能做到统一于或服从于客观真实——在这个前提之下,作
者的看法,尤不容简单地直接拿出来硬塞给读者,而必须通过具体形象的本
身和盘托出来。我国传统的这种所谓“史笔”,实是很高的现实主义手法。
《儒林外史》在表现上,就是用的这种“史笔”,或“皮里阳秋”的手
法。上段说作者体察现实的深度,我们随手举出一些例子作了粗浅的说明,
这些例子同时也好说明他的艺术手法的特色。周进和范进的中举,匡超人的
发迹,在全部描写中,都通过具体逼真的形象,表现了丰富深刻的思想,传
达了明确的正义观点(这种思想与观点,是作者从爱国主义出发,由对生活
现实的深入体察得来的)。作者并没有直接对我们褒贬什么,但那种种形象
却无处不含有巨大力量的褒贬。这种地方很不容易说明;简单地说,我们在
阅读时,不可忽略下述三点:
第一,书中所写每一场合的形象的本身,哪怕是轻描淡写的几笔,一般
都蕴藏丰富深厚,我们阅读时不可从表面滑过。这一点,我想这里无须赘说。
第二,必须从各个场合形象的关连上、发展上来作体会和了解。比如周
进在薛家集教馆时,村上人怎样看待他,尤其梅玖对他怎样态度,说了些什
么;后来周进做了学道,村上人怎样看待他,梅玖怎样看待他。范进未中举
时,胡屠户怎样看待他,对他讲些什么;后来范进中了举,又怎样态度,讲
了些什么。这些,都要前后关连起来看看,想想,不能看到后面丢了前面。
又比如第四回严贡生和范进、张静斋见面,自吹汤知县如何特别赏识他(那
说法揭露得很深广);又自称为人率真,在乡里间从不占人便宜(他特别表
白这点的用意),所以很蒙父母官相爱(这些自吹与表白之点,以及特意对
此时的范、张二人说的用心,都当关连起来寻求其意味);随后小厮来告讨
猪之事,他和小厮几句对话的情状;后来汤知县接受王小二和黄梦统喊冤所
诉之事,以及汤知县实际对他的观感:这些,都是前后对照着写严贡生的恶
劣无耻的。同样,对于张静斋,在胡屠户、在那僧官、在汤知县各人心目中
的印象,以及他与众光棍、与范进、与汤知县的关系和对他们所发生的影响:
这些,各方面也都关连着,逐步深入地写出张静斋的为人和作风的。这是就
大处说。有许多细节,也不可忽略。比如对于周进,写他在薛家集教馆,申
祥甫拿出一副蓝布被褥,送他到观音庵歇宿;以后领来七长八短几个孩子;
晚间拆看各家贽见;平日孩子淘气,他只得捺定性子坐着教导;天暖,他午
间出来看河道春日风光,雨中见王举人船到;直写到王举人吃什么,他吃什
么;次早王举人走了,他如何扫地:凡这些细小节目,也都当连到他游贡院
头撞号板的事上来看,才能了解周进精神内心的具体情状及其发展。
第三,还必须就各个场合的形象以外去寻求那所暗示的。这就是所谓“睹
一事于句中,反三隅于字外”,所谓“事溢于句外”,或所谓“神余象表”。
比如,前面提过,周进从前以往,一直来的经历、遭遇,所受辛酸、悲苦,
以及内心生活,书中都未提及,但读者从他到薛家集后的描述里,这些都可
推知;他的头撞号板,不醒人事,是多年长久以来所积屈抑之情的总爆发,
决不是到薛家集后短短一年中的那些情事刺激出来的:举此一端,我们就知
道书中关于周进的一些有限的描写,暗示了多少深厚丰富的东西。又比如第
六回写严监生死后,严贡生由省回来,赵氏请王德和王仁两位舅爷陪着他在
书房摆饭,席上谈话,两方唇枪舌剑,互相诋毁;说的都是考文章一类不相
干的事,并无一语提及严监生的财产:我们应该知道,这时他们之间,心理
意识中都横梗着一个财产的问题;正是为了孤儿寡妇的财产,他们才那样勾
心斗角,嫉忌之情形于言色。书中没有明写这一要点。但是这一点,从前后
许多描写里已经充分暗示出来,实在用不着再画蛇添足。又比如严监生之死,
究竟为什么致死的?书中未明写(难道是为悼念已死的王氏,悲痛过度所致
么?实在不是)。我们知道他吝啬到临死连灯盏里点了两根灯草也觉得费了
油,不能断气。但是他为王氏丧事,被逼着花了四五千银子;为扶正赵氏,
不得不大封大封的银子拿出来送给二位舅爷,还不时要送给他们新米、冬菜、
火腿和鸡鸭小菜;又花钱请三党亲戚,一次就摆了二十多桌酒席。两位舅爷
的为人他极清楚,他们的欲壑难填;只倚仗舅爷的力量,明摆着还不成,另
外那不在家的老大还得准备花更多的钱来作无止境的笼络,他已经为他的官
司贴了不少银子了。他是个胆小怕事,心性懦弱,而拥有很大财产的守财奴,
处在这样一种众多强横亲戚觊觎侵夺的形势里面,他的内心精神应该是何状
态?在此处境中他无法自拔,只有不时哽咽哭泣;后来感觉心口疼痛,每晚
算账到三更,渐渐饮食少进,又舍不得银子吃人参;儿子小,无人可托,少
不得在一日自己料理一日;渐至卧床不起,还想着田租,打发仆人去,又不
放心。“那一日,早上吃过药,听着萧萧落叶打的窗子响,自觉得心里虚怯,
长叹了一口气,把脸朝床里面睡下。”于是二位舅爷又来辞行去省里乡试,
他又不得不拿出几封银子送给他们“添着做恭喜的盘费”。像这样,这个守
财奴的思想性格、精神内心、具体处境连同得病致死的原由和过程,都无比
深微地托出来了。
但书中也有几处不是这种“皮里阳秋”的写法。四十四回至四十七回,
写到五河县风俗人心的地方,就有几处作者禁不住出面发议论,把自己的观
点直接拿了出来。“其风俗恶如此”,“总是这般见识”,“欣欣得意,不
以为羞耻”,“生在这恶俗地方”等等,都是直接骂出来,而后再写具体的
人和事。这几处的写法,在全书里是很特殊的。
上面所说“皮里阳秋”的史笔,最主要的特点是“概括”和“简约”。
这里还应该特别提出来说一说。我国传统的史笔,极其讲究“概括”、“集
中”的手法,以及行文造语的简约凝炼。所谓“略小存大”、“举重明轻”,
所谓“疏而不遗,俭而无阙”、“文如阔略,语实周赡”,所谓“一言而巨
细咸该”,“词约事丰,神余象表”,“文虽简略,理皆要害”等等说法,
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