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解读儒林外史》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名家解读儒林外史- 第10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要是把古人作品里的人物移到而今,当然得使他们改改装。但问题还不
这么简单。我想有些东西是无法移置的。

比如贾宝玉和林黛玉吧。要把他们写成现在的人,那不妨让一个穿上西
装,一个着上高底皮鞋,两家头也看电影,也逛公园,还写写“爱人啊”之
类的白话诗。可是除此以外,是不是就可以照《石头记》所写的那种情节原
原本本搬过来?——可是而今世界不同了。而今这姓贾的要娶那姓林的,娶
就是。贾母以至凤姐儿都阻拦不了的。如果再闹一出原书上的悲剧,那么这
双主人公就未免太泄气了。

像贾宝玉那号人物,现在当然有。《石头记》作者是照当时的风气,拿
当时所能发生的事件,来表现出这些人物的性格的。一把他们生到现在,则
因风气不同,所能发生的事件也异样了。就得拿别的情节来表现他们的性格。

《儒林外史》呢,那上面的各种人物,——不用说,而今他们还活着。
我是时常碰见他们的。

至于书中所用以表现那些人物的种种情形,那可也不比《石头记》里所
写的那么难商量。我之所以觉得这部书所写的东西,特别亲切者,大概是这
个缘故。


假若作者吴敬梓先生现在来重写这部书,那原有的故事多半不用另打主
意。不过原有的那些术语,是得改一改的。

怎么改法?

我记起从前在小学快毕业的时候——一位老师对我们讲过的话,倒极可
以做一个参考。那位老师说:

“你们一拿到文凭,就是个秀才资格了。我希望你们都去进中学,中学
毕业就是个举人,还希望你们都去进大学,大学毕业就是个进士。”

如此类推。

(现在有些书上把外国的那些国家学会译为“翰林院”,实深得此旨。
前一向看见报上说蔼弗·居里(Eve Curie)小姐来到我国,我一想起她的太
夫人乃是法兰西的头一个女翰林,就觉得非常高兴。)

于是乎马二先生现在就点点头:

“。。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进小学,进中学,进大学,留洋。断不讲
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话。何也?——就日日讲究‘言寡尤,行寡悔’,
那个给你官做?孔子的道也不行了。”

马二先生虽然说过“本朝用文章取士,这是极好的法则”,但现在不用
这取士,我想他也不会怎么以为不好。

各代人原有各代人的“本朝”,各有其“本期”的举业,各有其“极好
的法则”:致力于此道,禄在其中矣。这犹如天造地设的一般,谈不到什么
同意不同意。比如造物主造出了我们,使我们去求生存,去求食,因为不吃
东西就得挨饿。难道我们对造物主定出来的这个“极好的法则”,会表示反
对或赞成么?

一个读书人生在唐朝,当然就弄诗赋。生在宋朝,当然是理学。生在马
二先生的本朝,当然是时文。此外都是杂学,要不得的。诗词歌赋之类,连
想也不能让后生们想到那上面去。要是生到乾隆年以后的清朝,诗也得考首
把,那么马二先生当然就也得做做诗了,倒要劝诱得后生们非想到那上面去
不可了。而到了我们这一代,马二先生就得教我们专读教科书,专预备功课,
像匡超人先生那么开开夜车。不可去看什么课外书,那尽是些杂览。否则就
拿不到文凭,“那个给你官做?”

何也?——因为这“举业二字,是从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

(二)

这实在是马二先生的可敬处,他自己只进得一个学,连举也没有中一个。
他却并没有因为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而且他一点也不嫉妒那些已经吃
到了葡萄的狐狸们。他倒拿这挣功名的大事来鼓励后生们。人既生于斯世,
就应该这么做:这是天经地义。而做官,是为了行夫子之道。他好像是那种
最虔诚的和尚——为了真正信佛而修行的,做起佛事来也诚心诚意。

然而他没有得到正果。

而那些已经得到了正果的和尚,倒未必有他这样的信念。他们不过是身
为出家人,则只有这一手才博得施主们来随喜随喜,来广种福田,就这么做
做而已。他们非常切实。

你看,跟马二先生同时代的那些翰林公,孝廉公,有几个像他马二先生
那么老实,像他那么想的?那衮衮诸公——难道都也是考虑到这“法则是极


好的”,才去举业的么?
但他们自己既然已经吃到了葡萄,当然就说它是甜的。非吃不可。吃任
何别的东西都不算数。施御史说得好:
“这些异路功名,弄来弄去,始终有限。有操守的,到底要从科甲的出

身。”
对那些没有吃着葡萄的同类呢,他们当然是看不起的:
“他若果有学问,为什么不中了去?”
这层道理实在颠扑不破,并且也很容易明白,就等于有人说:
“他若果有学问,为什么不得了学位去?”
马二先生也正是这么一个不够有学问的脚色。要照我那位小学里老师的

话算来,他才只有个小学毕业的资格。他连个中学文凭都没有拿到。他没有
什么官好做,只配在文瀚楼当当编辑,替书店里编几部最切用的书来。这断
不是“精选三科乡会墨程”——因为而今是不作兴时文的了。而今马二先生
要编些“投稿指南”,“各科常识问答”之类了。

他编得极其认真:“时常一个批语,要做到半夜,不肯苟且下笔。”无
非是要叫后生们有益,能够“读了这一篇,就悟出十篇的道理”。如果现在
有这么一条试题——“何谓悲剧”,他恐怕会规规矩矩从亚里士多德查起,
细细参考各家所定的界说,小心在意地斟酌出一个答案来。

然而书店老板可不大中意这种编法。他们倒是更欢迎马二先生那位后辈
匡超人先生些。

那位匡先生才不像马二先生那么迂哩。他听话得多了。书店里要货要得
快,他出货就出得快。甚至于交货还比老板所预期的早几天。不过屈指十日
之内,就把三百多篇文章都批完了。好马上去赶市场。广告上少不得仍是称
它做“精选”,因为文瀚楼书店少不得也是不惜工本,又并不为图利,而是
专门“为文化界服务”的。所出版的——那不用说,当然尽都是指导青年们
学习,为我辈后生非读不可的书了。

老板高兴得不得了,着实嘉奖了匡相公一番:
“向日马二先生在家兄文瀚楼——三百篇文章要批两个月。催着还要发

怒。不想先生批的恁快,我拿给人看,说又快又细,这是极好的了。”
能够赶着发客,自然是“极好的”。
书一出,匡超人先生立刻成了老作家,成了个不折不扣的道地老前辈:

他亲眼看见有人供着“先儒匡先生之神位”。那位马二先生也不在他眼内了:
“这马纯兄理法有余,才气不足。”
最糟的是——这马纯兄的选本不大行销。这又怎样能够服务文化界呢?
“选本总以行为主。若是不行,书店就要赔本。惟有小弟的选本,外国

都有的。”

这不足为奇。他比马二先生会做人得多。他能够赶市场,顾到销路,倒
真是个现代化的脚色。他当然会行时。那个文瀚楼老板对他说的那些话,真
一点儿也不错:

“先生住着。将来各书坊里,都要来请先生。生意多哩。”
马二先生也是为了编辑费而编书。而且一方面也是为图一个名。这跟匡
超人先生原是一样的。
所不同者,只是马二先生老实忠厚,干得认真不过。他一面靠编书吃饭,
一面又要务使读者真正得到点益处,决不肯误人子弟。他这就活该落伍了。


弄得书店老板都不喜欢他。
要是市面上多出现了几个匡超人先生那样行销的脚色,他老先生势必至
找不到一碗饭吃,非改行不可。
幸而——匡超人先生虽然极其行时,可是一出了名,就把这个玩意儿一
脚踢开,到京城里招亲得意去了。
倒是这位不大受欢迎的马二先生,还老是守着这个老行当。竟仿佛把这
个当做他的终身事业似的。

至于别的大选家们,也没有谁看得起他。试听听那卫体善和随岑庵两位
先生在胡三公子家里发的议论看。一提起马静——“那可正是他把个选事坏
了。”

马二先生对后生们排斥了一辈子杂学,于文章讲了一辈子理法。而今倒
招得这位卫老先生说“他终日讲的是些杂学”,而“于文章的理法,他全然
不知,一味胡闹,好墨卷也被他批坏了”。所以一看见他的选本,就“叫弟
子把他的批语涂掉了读”。

他们自己当然了不起。他俩一唱一和地早就谈过。这个说,近来的选事

益发坏了。那个说:“正是。前科我两人该合选一部,振作一番。”
只有他们两位才真是大批评家:
“比如主考中出一榜来,也有合法的,也有侥幸的:必定要经我们选家

批了出来,这篇就是传文了。”
这么着,这两位先生就谈得满座都肃然起敬。
但马二先生不会来这一手。他没有研究过“文坛登龙术”。
从这些地方看来,那么马二先生即使做举业做成了功,乡榜中了,会试

取了,做了官,可是——老实说,我也为他放心不下。

他做起官来,要是老脾气不改,又像他选文章一样迂法呢?也许——时
常一个案子要办好久,不肯苟且下批。上要对得住朝廷,下要对得住子民,
还得处处合乎圣贤的法则。这样,则他的官运是不是好得过匡超人那号脚色,
那可就说不定。

比如说吧,像王惠那样的历练——劝他的同年荀员外不报丁忧,以免耽
误三年的前程。马二先生肯替人家出这样的主意么?那位王员外一补授了南
昌知府缺,头一个关心的就是“地方上人情,可还有甚么出产,词讼里可也
略有些甚么通融”之类,因为做官原是为的“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马二先生会这样想么?

后来那位王太守一出马就“置了一把头号的库戥:把六房书办都传进来,
问明了各项内的余利,不许欺隐,都派入官,三日五日一比”。再又较量了
两种板子的轻重,“这些衙役,百姓,一个个被他打得魂飞魄散”。马二先
生肯这样干么?

而王太守却是江西第一个能员,不久就升了道台。
要是他马二先生——你想想吧,可行?
他说不定也会落得个没趣。官场上的人也看他不起。人家一提到他,也

许会像高翰林议论杜少卿的父亲一样:

“他中了个进士,只做得一任太守,已经是个呆子了。做官的时候,全
不晓得敬重上司,只是一味希图着百姓说好。又逐日讲那些敦孝弟,劝农桑
的呆话——这些话是教养题目,文章里的词藻,他竟拿着当了真!惹的上司
不喜欢,把个官弄掉了。”


(三)

总而言之,我们这位马二先生之为人——处处跟人家不同。人家也谈制
艺,他也谈制艺,然而他的跟人家的不同。人家也做举业,他也做举业,然
他的跟人家的不同。

这部作品把那些做举业的许多人物——不管他们本人愿意不愿意,都一
个一个拖上场来。有得意的,有不得意的。有半生潦倒而一举成名的。有登
了龙而又坍台的。作者剖出了他们的灵魂,判出了他们的命运,画出了他们
的脸嘴。他把他们嘲笑了一个够。

可是半中腰里,忽然闪出了这么一位马二先生:一个忠厚长者,一个极
本分,极正直,极纯洁的人物。叫人看了又敬他,又想拉住他的手跟他亲热
亲热。

可是这位先生一出场——又给描写得叫人笑不是,哭不是。

作者分明也调侃了这位马二先生。

这似乎太忍心了一点了。为什么一定要拖这么一个好人下水,把他也排
到这队丑角里来呢?

马二先生要是不上场,我想谁都可以放放心心地去读这部书。即设我是
有马二先生那么一副头脑,认为举业是“人人必要做的”吧。我也还是可以
嘻嘻哈哈地读下去,十二分轻松。这里所写的那些脚色,诚然极其可笑,甚
至于不堪。可是我仍不妨把它看作事不关己。我可以对自己这么说:

“那不过就是这几个人可笑,不堪而已。这并不能怪制艺本身有什么毛
病。倒是这几个人把这个‘极好的法则’坏了。他们全不知道这个法则的真
精神。所以作者嘲笑他们。作者却不曾对制艺本身嘲笑过,抨击过。”

然而马二先生一登场,可就没这么轻松了。马二先生的见解,对我们的
教训,以及他的行事等等,那确实是代表了制艺的精神的。

别人做举业,也许并不纯正,或者是拿这个来做敲门砖,或者是用它来
做幌子,全不把它当一回事干。而马二先生却干得极其严肃,一点不马虎,
一点不随便。他是制艺的真正辩护人。所宣讲的又真是他由衷之言。他赤诚
地捍卫它,发扬它,极力叫世人认识它的真价值。并且他真是说得到就做得
到,以身作则,干上了一辈子。

而今调侃了马二先生,就是调侃到了这制艺本身。

一开首——你对马二先生那些说教不免要发笑。那你就是对制艺本身发
笑。

作者似乎在那里说:

“别的那些人物做举业,也许做得不顶真。他们是些假货色。可是现在
——我让你看看这个道地的真货色。”

再呢,这惟一的真货色,这制艺主义的真代表——照道理说来,他应该
早就高补过的了?

然而不然。别的那些假货倒已经功成名遂,一路顺风。他倒反而没有。

“只是科场不利,不胜惭愧。”他说。

原来这个“极好的法则”,是要叫人碰运气的。遇不遇要靠个缘分。周
进要是不补个廪,也许就以布衣终其生。范进要是不遇到周进来做学道,也
许就被他丈人胡屠户骂一辈子。读书人必须做举业,而当真做起来,前途却


又这么把不定。要靠自己的本领么,那全然作不得凭的。所以只能凭一些别
的东西:例如一个考生的中式不中式——大焉者要看他究竟是不是天上文曲
星下凡,其次也要看看有没有什么鬼使神差,或是看有没有什么梦兆,诸如
此类。

像我们马二先生倒不大谈这一套,因为这一套未免太荒唐了点儿。只是
他又不肯撒谎,这就老老实实说个“不利”——命也夫,命也夫!

功名富贵,全是生就了的。

然则文章的“理法”云何哉?

这里我又想起我读完中学的时候,有一位畏友恳切地对我讲过这样的
话:

“你去投考大学,考不考得取——当然要看你的考运如何。好比搓麻将
一样,输赢全靠手气。但你要是简直的不会打牌,你就是上了牌桌也没有用,
手气好煞也不相干。考试也是这个道理。要是你一点也不晓得考试的诀窍,
那你即使命里注定有极好的考运,也糟蹋掉了。”

接着他就谈了一点这诀窍。比如说,试卷上字要写得好。答题要做得开
门见山,而且不要答得太详细。又千万不要过于讨好,去发挥你自己的什么
心得。也不要答得深入,以免阅卷老师看了伤神。虽然你摸不着各位阅卷老
师的脾气,但总得摸清你投考的大学——还是喜欢古文呢,还是喜欢白话文。
你总得迎合他们的口味。他们要打倒旧礼教呢,你就骂骂孔子,他们要卫道
呢,你就骂骂新文化。总之,你要识相才行。

要懂得了这些个,然后才可以去碰碰运气。

那么马二先生之讲究投考指南,或者也不外乎这个意思了。

不过我那位畏友的意思,却又有点与那马二先生的各异。他只是为要应
付考试而已。试卷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