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明,不要哭了。
眼泪不知什么时候就流了下来,黑暗中我看到叶小愁妈妈的身体渐渐发出光亮,如同朝霞一般温暖的光芒,她从床上坐起冲我张开双臂,我再也忍不住扑到她的怀里无声地抽搐了起来。
意识一直到宋洋将我从地上拉起时才恢复,宋洋有些疑惑地问我,杜明,你喜欢的到底是女儿还是母亲?我知道很难解释就没有回答,我转过头看着宋洋,宋洋又问我:杜明,你是不是有些恨我。为什么?因为我让你知道事情的真相,如果不是我,你也不会去向她们追问,那样可能就不会有现在这样的后果。我看着宋洋的眼睛说:但那样的结果可能更让我难受,不可能有比现在更坏的结果了,不是吗?宋洋问你,你已经想好办法了?我点了点头说是吧。
我面对叶小愁妈妈的尸体尝试着将自己所知道的电视,电影包括侦探小说里一切完美的处理尸体的办法,不但没有找到合适的处理方法,相反想到每个故事的结局,所有所谓完美的布局最终都将真相大白,心里便是无尽的恐惧和沮丧。我甚至能像出当警察冲进手术室将手铐铐在我手上时的情景,但我知道即便是我对这具尸体不问不理直接走出房间,我也不可能逃出法律或者道德的谴责。我在黑暗中的房间里来回地摸索,想找到一些可以给自己灵感的东西,但好像无论怎么样最后的结果都只有一个,我看着厨房的方向,宋洋似乎也在想着同样的问题,他试探着问我现在该怎么办,我告诉他让一个人真正消失的办法可能只有一个,只不过会需要些时间。虽然我们俩都不是做外科的,但也可以在五个小时内做完这些,而且也可以让血流得尽量得少。只是没有那么大量的硫酸,我最多可以从医院中药剂科拿到三瓶的浓硫酸,宋洋如果你可以再拿到一些的话,或许我们可以在一天内将一个成年人所有肉都解决掉,剩下的骨骼可以慢慢带到我们医院中焚烧炉中去解决,但除了怎么拿到那么大量的硫酸是个问题外,硫酸腐蚀人肉时所发出的味道也绝对是个问题。说完这些话我按亮我的手机,宋洋的脸在手机屏幕的光下都显出了绿色。他问我刚才说的是不是我真实的想法,而我的真实想法只不过是希望在接下来我们真正做事的时候不用太过紧张。
或许是因为已经做好决定,自己突然变得异常镇定。我告诉宋洋我们要用最笨的方法,抱着叶小愁的妈妈走出这个房间,现在只是需要为她穿上衣服。我不明白为什么叶小愁的妈妈为什么会赤身裸体,也不相信比她更为瘦弱的叶小愁可以将她至于死地。虽然尸体表面上看着很安详,但还是可以看到叶小愁妈妈的手紧紧握着,被压在身下的右手甚至紧紧扯着床单,她的嘴唇紧闭,似乎一直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从叶小愁妈妈嘴唇的颜色和眼睑的出血点可以判断出她是窒息而死。而叶小愁妈妈躺在那张白色小床上的样子让我想起叶小愁口中死去的继父还有宋洋的师兄,我似乎也看到叶小愁的妈妈罩在白色床单下的慢慢起伏的胸廓最终变得平静。如果不是用药物,我想叶小愁是怎么也不可能做到这件事的,但我却不明白叶小愁是怎么知道将窗户打开,在这样的天气下如果开着窗尸体可能在半个月之内都不会变质,但她只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女孩,不是杀手。
在为叶小愁妈妈穿衣服的时候,我怎么也找不到那件苏绣旗袍,就连叶小愁的房间我也全翻了个遍。宋洋问我在找什么,我不确定要不要告诉宋洋那件旗袍的存在。最后我放弃了寻找,可能那也是为什么叶小愁的妈妈会赤身裸体的原因。如果是叶小愁将她的衣服扒掉,那就只有一个原因,当时她的妈妈穿着那件苏绣旗袍。我随便找了几件衣服给叶小愁的妈妈套上,虽然叶小愁的妈妈死并没有太长时间,但因为开着窗,屋子里太冷,叶小愁妈妈的尸僵化已经很厉害。很不容易才为她穿好衣服,而穿完衣服的叶小愁妈妈在床上也是一直保持着一个奇怪的姿势。还好当我抱起她时还不是显得那样奇怪。谁都会死去的人会比活着时轻21克,因为那是灵魂的重量,可是我却觉得叶小愁妈妈在我手中要显明沉重了许多。我曾经抱过她一次,就是在她昏倒的那次,不过因为时间紧急我并没有感觉到她有这么重。而现在叶小愁妈妈的尸体好像随时都能从我手中滑下去,宋洋问我要不要帮我抬着她。我摇摇头拒绝了,至少我抱着她还像是晚上抱着老婆去医院,两个人一起抬的话一看就是要抛尸。
可能是我们真的很幸运,那天晚上街上一个人都没有,至少我抱着叶小愁妈妈的尸体从叶小愁的家走到路口都没有人见到一个人。我们很快就拦住了一辆出租车,我把叶小愁的妈妈先放在车后座上,然后我也坐进去努力将叶小愁妈妈的头放在我的腿上,然后手挡住叶小愁妈妈的脸对司机说,去肿瘤医院。
在回医院的路上,我一句话都没有说。一直是宋洋对司机在喋喋不休地说着,说自己是我们医院的医生,坐在后面的我是他的朋友,还说我的老婆得了癌症,已经到了晚期只能靠杜冷丁度日,现在突然发病只好连夜赶到我们医院去。说这么多不过是在解释为什么要把病人送到那么偏僻的医院,而我们医院是肿瘤病院,所以才会撒出得了绝症这样的谎。我坐在后座有些想笑,司机不停地透过后视镜盯着我看。我开始以为他已经看出些什么,但感觉又不像。我的手一路上都覆盖在叶小愁妈妈的脸上,她的嘴唇摩擦着我的手心,等到了医院,我的手也快没有了温度。
我们当然没有走正门,我知道医院外有一条小路可以到达西院的外墙,那里可以很容易地翻墙而入,而且一定没有人,这样的时间,这样荒凉的地方,不会有任何人看到。宋洋问我我们要去哪。我指了指太平间的位置说,那边,你曾经去过的地方。
记得某个小说里说最好的藏东西的方法就是把它放回原处,书放在书架上,笔放在笔筒里,所以在医学院的时候全校的学生都知道要杀了人一定在解剖室里杀,即便把人弄得四分五裂放在桌子上也没有人在意。所以我想把叶小愁的妈妈放到停尸间,那个本来就应该放置尸体的地方。在这个时候整个医院静的都像个坟场,我抱着叶小愁的妈妈小心翼翼地向里走着,宋洋一路上都在追问我是不是真的要把尸体放在废弃的停尸间,是不是真的要去那个鬼屋。我说现在只有那一个地方可以放这具尸体,如果幸运的话我们也许真的能够隐瞒过去。宋洋问我到了明年春天怎么办?我告诉他这里是在放射线科后面极少有人来,而且不远就是堆放医学垃圾的地方,就算传出些气味也不容易被人查觉。宋洋说,你没有想过会有人发现这具尸体吗?我笑着说这个鬼屋不是本来就应该有一具千年死尸的吗?
我的手摸索到鬼屋门上的那把破锁,我在地上找了根木棍,不用费力就把锁头给撬开了。走到这里已经有些筋疲力尽,我转过身气喘吁吁地对宋洋说:
欢迎进入鬼屋。
三十七
鬼屋里比我想象的要更干净,更明亮些。就算在夜晚也能看清整个停尸间,在对面立着一组类似书柜样的箱子,每个箱子上都有着一个圆形的把手。我拉动面前的那个把手,铁制的台子也被我拉出,叶小愁的妈妈躺在里面就如同睡着了一般。我重新将箱子推了回去,转身要离开的时候我听见箱子发出一丝微弱的声音。一下,一下,那是指甲在挠铁箱的声音,我停住脚步侧耳倾听,那声音越来越响。我转身走回到铁箱面前,我慢慢拉开铁箱,却看见叶小愁躺在那里,同样的赤身裸体,同样面无血色,只是叶小愁趴在那里手指却用力地掐着铁皮箱的底部,她一字一句地说:别扔下我,我怕黑,别扔下我。
又是在恶魔中惊醒,我昨晚又是在手术室的休息室过的夜,但躺在那张我和叶小愁曾经睡过的床上我始终没办法入睡,整整一夜我也没有合上眼,只要一闭上眼两个女人便交替在我面前出现,她们总是互相转换,到后来我甚至都分不清我面对的到底是谁,也不明白在梦中自己并不是那么害怕,只是无尽的悲伤,如同无法触摸的黑暗一样无边无际地将我包围。
叶小愁曾经说过每个人都有一个秘密,而我却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没有秘密的人。也是因此知道越多叶小愁的过去就越是发觉与她之间的距离,即便是再微不足道的隐私都可能是我们之间一条巨大的鸿沟。但是我现在同样有了秘密,而且这个秘密还与叶小愁有关,这让我突然觉得我和叶小愁之间已经没有了所有的距离,甚至感觉自己已经和她连成一体,不可分割。我几次打叶小愁的电话,却始终打不通。越是联系不到她,我心中的感觉越为强烈。这种感觉强烈地刺激着我,让我不时想对谁倾诉,原来这就是有秘密的心情。
从休息室走出来时,大家早已经进入工作。见我又在办公室里发呆,护士长将我叫了出去,她和我说了很多。从我最近的经常早退和迟到一直到现在的精神恍惚。虽然这些本应该由主任来说,但护士长却认为主任对我过于纵容。她警告我说再这样下去,迟早会犯错误。说完这些话护士长见我依然无动于衷,气得丢下了一句,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就离开了。我走到洗手间望着镜子中的自己:脸色暗淡,头发垂在额头,下巴满是胡碴。我被自己的这副样子吓到,甚至伸出手去触摸镜子才确定对面的人就是自己。我打开冷水龙头不断冲着自己的脸想让自己冷静一下,再次抬起头我看见自己的眼中布满了血丝。只是短短几天,我就像老了十岁,不过我想我的心现在绝对要比我的样子更加苍老。
我几次在主任的办公室外徘徊,除了宋洋只有主任是我可以倾诉的对象,最终我走进主任的办公室,但我却只是向主任请假并没有说出我的秘密。我告诉主任我要请一段时间假,理由是在家调整一下自己;主任并没有深问我;只是低头略微想了一下说;索性你就休息到春节结束吧,工资依然照常开。主任的话让我再一次忍不住想要告诉他我心中的秘密,就在我犹豫要怎么开始说的时候,主任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说好了不用说了,有些事情自己清楚就好了,年轻人总得自己经历一些事情,只要记得回到自己轨道上来就好。有关轨道主任在圣诞节的时候就对我说过一次,那次我就不太清楚主任口中的轨道所指是什么,但今天我想我已经大概知道我要去的方向了。
从主任办公室里出来,我变得十分轻松,虽然没有告诉主任什么,但作为主任肯定会理解我所作所为,我坚信这一点。和主任请假也是我开始计划的第一步,主任的鼓励给了我莫大的信心。我收拾自己放在休息室里的东西,然后打了电话给家里,告诉妈妈我这段时间不回家要出去旅行。妈妈在电话里很担心我,但我一再坚持妈妈也就没有再说什么。好像从来都是这样,从来没有人可以改变我自己选择好的决定,包括我的家人。我从手术室走出来,一个人来到妇科病房;推开一间在楼房拐角的病房的门,叶小愁像猫一样蜷曲着身体蹲在床的一角。
我是在昨晚送走宋洋之后在遇到的叶小愁的,夜晚医院走廊里的灯虽然不会全关掉,但却有好些灯坏掉了就一直没有更换,特别是手术室门前,因为不用值班这里一到了晚上就成无主之地,除了手术室门口顶上的那盏灯以外其它的都坏掉了,走在这样昏暗的地方稍不注意就会碰到什么,因为不想让人发现我从楼梯走上来时格外的小心。可是即便这样我的脚还是踢到了了手术室门口拐角的氧气瓶上,那里每天都会堆放着当天用完的氧气瓶,然后第二天早晨工人会用新冲满的氧气瓶替换。虽然每天都看着它们对它们的位置也了如指掌,可是到了晚上就没有了一点印象,就算是再熟悉的东西一但转到了阴暗面也是会变得陌生。氧气瓶摇晃了几下互相撞击发出响声,我连忙伸手去扶,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一个身影在旁边一闪而过,我追上去,那个身影缩在角落的黑暗里,我看不清他的样子,只能看到一双眼在黑暗中闲着猫眼样的光芒。那双眼明显看到了我,我看见它们先在瞬间中闪亮随后又黯淡了下来,如同天上一闪而过的流星,我不假思索地喊出了叶小愁的名字,而那双眼突然不再放射光芒失去了光亮。我走过去,听到了叶小愁的低沉哭声,我蹲下来伸出手,我摸索到叶小愁的头发,还有她那瘦弱的脖子,她低着头寰椎高高耸起,我的手刚刚触摸到她的皮肤叶小愁就开始止不住的颤抖。我轻声问她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叶小愁只是低着头低声哭泣,我抚摸着她的头发,我来了,不用太害怕了。叶小愁不住地摇着头不理我,可是当我刚想站起来时,叶小愁一把将我抱住,不肯松手。
那天晚上叶小愁始终都不愿意进手术室,本来我想把她硬抱进去,可是叶小愁在我的怀里又哭又闹,我不想被人发现,便抱着她来到了普外科,在走廊拐角的角落里找到了一间没有锁的病房。又是一个经常没有病人来住的病房,空空的房间只剩下一张病床,上面也只有床垫没有被褥,我把叶小愁放在床上又回手术室去拿被子,等我回来时叶小愁已经抱着肩蜷缩在床上,病房里没有窗帘,楼外路灯的光透过窗户照在床上和叶小愁的身上,叶小愁的头发散下来盖住了整张脸,我看不见叶小愁的眼睛但我知道她依然还在哭泣,我把被子盖在叶小愁的身上,我见叶小愁依然穿着鞋子,便坐在床边脱掉了叶小愁脚上的鞋子。这是一双普通的运动鞋,上面沾了好多泥土。在我把叶小愁的脚放到被子时我也发现叶小愁的裤角上同样粘着许多泥土还被雪浸湿,我能想象出这个孩子一个人在外面乱转的样子,孤独而又无助。叶小愁的脚很冷,我把她的一双脚握在手里不断摩挲,叶小愁的嘴里发出一声细微的呻吟,看样子她已经睡着,正梦到什么可怕的东西,我低头亲吻她的脸颊,嘴唇接触到的皮肤却是又咸又湿。我听到叶小愁轻轻叫着我的名字,叫我不要离开她的身边,叫我永远陪在她身边。
看见我走进来,叶小愁抬起头望了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她努力把身体缩到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却留了两只小脚在床上阳光照射出的方格里。一只脚上的袜子破了个洞露出她的大脚趾,那个大脚趾在阳光下显得雪白晶莹,十分可爱。我从背包中拿出水和面包,叶小愁不声不响地接了过去然后依然不声不响地吃着。我又在背包中翻了翻找出自己的一双袜子,对叶小愁说可能是大了些,但来不及买了就先穿上吧。叶小愁停止吃东西有些迷惑地看着我,我抹掉她嘴角的面包屑,慢慢吃,吃饱了才有力气上路,我们还有很多路要走呢。要去哪?我没有回答叶小断送的问题,只是从背包里一样一样地拿着准备好的东西:相机、手电筒、创可贴还有消炎药。每拿一样叶小愁都发出一声啊,到后来她只是张大了嘴巴。我对叶小愁说,我们要一起离开这,一起去实现我原来的梦想。
叶小愁低下头,我看见她的手不断地揉搓着手中的面包,面包一块块地落在床上,矿泉水瓶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倒了,水流在被子上很快就湿成一片。我俯下身去拿矿泉水瓶的时候叶小愁正好抬起头,我们的脸彼此相对着,我看见叶小愁眼里流着泪水,嘴角却挂着甜甜的笑容。
好呀,我们一起离开这,去一起寻找梦想。
三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