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国兵第二天就将电炉摔碎在大院门口的垃圾箱旁,人们都见了,可并没有减少对他的议论。东家的舌头伸到西家窗内,西家手支着耳朵听了,又把嘴伸到北家,北家听了,又把话传到南家。最后只剩熊国兵老婆不知道。她不知道,熊国兵也便还是没事人。
初中辍学当工人,没几年“文化大革命”,当了驻校工宣队。威风了几年,又回到工厂。不费什么力气,聊聊,笑笑,生活上帮点忙,就搞了个刚进厂学徒的女知青当老婆。
他的本事就一个字:油儿。
他在家坐不住。不上班了,睡醒懒觉,打着哈欠,趿拉着拖鞋,左邻右舍地聊聊,把谁家门里门外都照上一遍,看看都买了些什么吃的用的,议论议论价儿。然后溜溜达达,粮站门口,菜店门口,肉店门口,都站一站,再到里面柜台上斜着身靠靠,和营业员们闲聊。东一句西一句,有说有笑。他又高又块儿,脸庞又俊气,女人们都喜欢他。他怎么唬住老婆的?哼,瞅你那样儿,真看不上你。告诉你,喜欢我的娘们儿有的是,你要对我有丁点儿不好,立刻蹬你的蛋。我立马儿找个比你好得多的大姑娘。老婆上过高中,家庭出身又不错,可整日惟恐失去他,里里外外把他伺候得像个大爷。
他在家是个大爷。活得舒舒服服。可出了门,大爷另有套数。这不是女营业员们笑骂他了:“瞅你成天游手好闲的,真不是个好男人。”他笑笑:是不好,可有人要就行。“谁要你?你老婆瞎了眼啦。”没人要才好呢。“好什么?”削价处理给你呀。“去你的。”女的抡起一把芹菜就要抽他。他缩头举手佯装遮挡:行了,我的好大姐,我怕你还不行?“怕了咋说?”下辈子我要和你成一家,再不敢游手好闲了。众人哈哈大笑,他给他们带来了热闹。说笑够了,他挑一把芹菜,拣俩西红柿,今儿我一个人在家,随便炒个菜,这一点不值当给你们钱了。“又来白蹭。”营业员们嗔骂道,由他走了。
一上午转一圈,肉店里买几斤便宜骨头,上面肉还挺多,粮店里不花米票买出平价大米,再到西瓜摊说笑上一通,帮着卸卸瓜,又白抱回两个沙瓤大西瓜。回屋一见老婆,说话气粗了:没长眼,还不接着点?看看你老汉的本事,一分钱买回一毛钱的货来。伸着腿坐下了,摇开扇子了,骂开人了,等小圆桌上丁丁当当摆上盘,冒上热气,他吱儿吱儿地饮开酒了,一盅又一盅。花生米往嘴里一丢,干香脆;糖拌西红柿一片片送进口,凉酸甜;白酒热辣辣往下走,真来劲儿,浑身酥热舒坦。三天不喝酒,人就没了筋骨。老婆在身边忙来转去,他把着圆桌独斟独饮,真像个大爷。恣意。
老婆说着:谁家摆书摊,挣了几万了。谁在厂里混上副科长了。谁……他听着不耐烦,往后摆手:他们挣钱挣去,当官当去,不稀罕,我只图活个自在。他又一举盅一仰而尽,盯着花生米盘,筷子如鸡啄,一连丢十几粒入嘴。
他好好活着,凭什么劳神?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挣钱,他会。挣大钱,他嫌累,小钱,他不是一直挣着呢。
谁有我认识人多?别的不说,就说铁路上,全国几十条线上都有我铁哥们儿。东北长春,沈阳,哈尔滨,上海,天津,武汉,重庆,西安,广州,昆明,银川,包头,呼和浩特,你说去哪儿吧?他要去,不花一分钱还坐卧铺。这不是,刚跑了一趟北戴河,背回一篓螃蟹,一倒卖,挣了六十元。自己还美滋滋地来了两只,蘸上姜末酱油醋,好好喝了一升啤酒。
这是真事,更要吹,连真带假的一样吹。哪个铁哥们儿,是给中央张部长开小车的,哪位铁哥们儿在五金厂当供销科长,哪位铁哥们儿是百货大楼的头头儿,又有哪位是公司经理,还有一位是民航售票处的负责人,再有一位在广交会工作,再再有一位是上海某商店的经理……简直是朋友遍天下,关系遍全国。他靠着柜台有声有色吹上半天儿,女营业员们眼都听直了。
凡是他认识的,都是他熟悉的,而凡他熟悉的都是他的铁哥们儿。对张三讲,李四是他好朋友;对李四讲,张三又是他熊国兵的好朋友。张三、李四碰一块儿了,说起他都会摇头:我和他不太熟。真真假假,没几个人能分辨得清。你不信?他从皮鞋厂一下买回四十二双最抢手的新式样皮鞋,一倒手,挣了一百多。你不信?他托列车员从四川运来一筐橘子,三角钱一斤,到北京卖一块五。你是他铁哥们儿,他一块二卖你十斤。
你说穿他的吹牛:你那位铁哥们儿怎么说不认识你?他会说:那是他不愿告你。你再揭他的底,他也不在乎,一笑了之。他脸皮厚,没恼过。天下最有用的东西就是厚脸皮。
和他相处时间长的人不相信他,和他相处短的都相信他。相处短的人多,相信他的人也便多。就为他办事,然后又求他办事。托他买辆“永久”牌车啦,买台名牌子的缝纫机啦。他把钱都收下了,有时真替你买来了,有时东西没买来,钱也没影儿了。你一次又一次找他要,他便笑笑:等两天吧。
欠钱多了,他也觉着不是事。干脆赌一赌,一晚上捞上千八百元,就都还清了。 可一下,却输了千八百。
这回大爷不大爷了,自在也不自在了。没敢和老婆说,想了想,联合两个铁哥们儿从南方往北京贩生鸡,借钱,挪公款,跑了一趟,没弄好,又赔了八千。
这下可闹好了。搁在旁人头上快上吊了,他毛是有点毛了,可还沉得住气。我没钱,你们总不能逼着我死吧?赖着。老婆回娘家,他还有心思把菜店里的相好领回家过夜,半夜又被“查”见了。他还是轮胎脸皮不大在乎。可眼前当下立着一个人,金象胡同一号院内的邻居,借了他五百元贩鸡的,现在伸手来要了。
月光下,阳台上,影影绰绰的檐影下,只立着六号的男孩子吉小瑞。他从上海回来了。一人坐火车,一人照顾奶奶来京,一人去上海出版社,代表父亲送书稿,一人东忙西跑,各种人谈话交涉。热风吹,太阳晒,他黑了,瘦了,精干了,成熟了,有社交经验了,多了各种见闻了。上海城市的繁华,黄浦江的摆渡船,南京的长江大桥,火车遇上小偷,有人走私被查住,苏州的卤豆腐干咸酸辣,德州的西瓜二十斤一个,上海女孩子的裙子漂亮……他要告诉她,而她不在了。
女孩儿叫沈浩莉,到广州她舅舅家去了。从此在广州上学,再也见不到她了。自己那天晚上为什么忘了阳台上的约会呢?那天她是不是要和自己商量去不去广州呢?
抬头,月亮已经圆过又缺了,像个胖梳子歪着。倒是皎皎洁洁的,照得夜空碧蓝如洗……
第十三章
今天是李海山的七十大寿。
对于社会,是一个没有多少人知道的老人的生日;对于全世界,按概率算,这一天有十几万人在过七十周岁生日;对于地球,转了四十多亿年了,这没多大意义,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生命记录了其短短的七十圈公转和70×365=25550圈自转而已;对于宇宙,更无需谈了。然而对于他自己,则标志着进入古稀之年了。
他坐在那儿看着儿女们一群蜂似地嗡嗡旋转,客厅的大小茶几上堆放着拜寿的部下们送的各色礼物,红花喜庆,都是纪念品,送送也无妨。八仙桌上一大盘一大盘的菜上着,买来的烤鸭切好了,卤鸡切好了,熟牛肉切好了,金华火腿切好了,川味香肠切好了,松花蛋切好了,醇香浓郁。红的酒,绿的酒,白的酒,黄的酒,一瓶瓶竖在了桌上。厨房里丁丁当当菜铲响着。那个大盘子洗好没有?是李文敏在喊;马上就来了,正洗呢。是秦飞越答道;向南,再剥几头蒜。是李文静在说;好,就到。是向南应道;红红,你摆筷子,摆碟。是向东将筷子、小碟放到八仙桌上。
人齐了,都围着坐下了。还有王妈妈呢?王妈妈端着一盘菜进来了:我还要接着炒菜呢。王妈妈,先喝杯酒再去。人们劝道。老阿姨笑着在围裙上擦擦手坐下,向东端来一个大托盘。“姥爷,您看。”红红一掀红绸布,一个特大的生日蛋糕,上面已插好七十支小红蜡烛。 “我来点吧。”红红拿起火柴。李向南摆了摆手。“爸爸,”他看着父亲,“辰巳午未,您不是未时生的吗?”李海山点点头,只有大儿子记得这一点,“是,我小时候有个小名,叫未来,未时来的。”红红拍手笑了:“未来就是将来,未来就是没有来。姥爷,您还没来呢,没生呢。”众人都笑了,竭力增加着寿辰的喜庆气氛。“爸爸,未时就是中午一点到三点。”李向南说,“这才十二点。咱们先喝酒,等到未时了,再来点蜡烛吃蛋糕,好不好?”
“好。”大家纷纷拍手。
“爸爸,我们先敬您一杯,祝您健康长寿。”李向南端着酒杯站起来。
其他人也都端着酒杯站起来。
李海山也端着酒杯站起来,儿孙们的脸上浮着真诚的祝愿,一只只酒杯中的红酒在晃动,好像一颗颗年轻的心脏,你们年轻,你们好好跳动吧,整个世界就是这张八仙桌,堆着佳肴,聚着儿女,开着大门,照进白亮,外面是白晃晃的太阳,里面是灰黯黯的老屋。前两天,他正式离休了。他一下感到老了,一个人坐在暗屋中发呆,想适应新的现状。天下最大的苦恼是寂寞,几日来接连下雨,天灰地暗。到处是脏污的积水,到处是不透气的雨雾,老屋返潮,白灰斑驳脱落,门嘎吱吱潮胀了关不上,被子湿凉,台阶上青苔漫生,让人想起荒山古刹,今天总算开晴。儿女们竟然搞得这样热闹,难为他们苦心。向南正向自己敬酒,可自己嗓子有些发堵,苍哑地说了一句:“向南,你能喝酒吗?”
人们都静了,一杯杯酒在空中悬着,都想到了不愿想到的事情。
“爸爸,喝了这一杯,我就戒酒了。”李向南说道。
那天散完步,林虹要叫“的士”送他回家。他拒绝了。林虹沉郁地看了看他,目光像在抚摸他,他想到了母亲。带着这种惆怅,他独自在雨中走着。雨小了,麻丝丝的被风扫来扫去,头顶好像结了一个巴掌大的血痂,一皱额就牵得疼。一个骑着自行车的姑娘,红色的雨衣下一双裸露的小腿在一上一下蹬着。自己没有抬头。什么是情欲?对女人的兴趣,还有爱情?那是生命有保障时才有的“奢侈”。雨中的北京该是清新的吧?然而,一想到这个命题就感到疏远,毫无兴趣,像嚼一张揉皱的灰纸。对自然的爱也是生命力多余了才有的奢侈。生命最宝贵?有人说是信仰,可信仰也是生命者的意志;有人说是事业最宝贵,那更是生命未谢者才入世而谈的事情。生命力衰竭了,便有灵魂出世,再接着肉体也便超脱了。雨好像停了,只有零星的雨点在水面上制造着轻微的纹漪。雨伞是他头顶的天穹,古时先有避雨的亭子,后有避雨的活亭子——伞。人在这个构思上的飞跃,不知经过了多少困难的思维,最后由一个聪明脑瓜发明了。其实,各种发明只是人类智慧在某一个点上的灵光一闪,当人类在为天花、结核等疾病痛苦——生命的痛苦转为智慧的痛苦——于是就有一个人率先发明了疫苗、青链霉素。那癌症呢?前一阵在报上看到一则消息:一个被癌症夺去了丈夫的妻子决心毕生为癌症研究募捐,自己那时无动于衷,很随便地置之一边了。现在才理解了那位妻子的虔诚,因为自己立场变了。
人是多么不愿意理解与自己立场不同的东西。
人往往是很自私的。只有自私——种种的欲望、功利——被打击了,没出路了,才想到对人类的爱。讲人类,讲爱,都是苦难阶级的思想家。那些亿万富翁在发家时一个个尔虞我诈,弱肉强食,不择手段,踩着别人的血汗爬上黄金的顶峰。成功了,人也老了,生命力衰竭了,想到死了,于是便有对人类的爱,便慈善了,救济了,捐建一个又一个医疗中心。
可笑。
两边的楼房影子般慢慢移过,一个变得陌生的世界……
看到酒席进行得热闹,李文静放心了。为了这个特殊情况下的寿辰,她煞费了苦心。告诉弟妹们不要提父亲的离休,老人这两天情绪很坏。不要提向南的病,那只会增加心理压力。
李海山也尽到自己活跃气氛的责任了。豪爽,风趣:你们左一个敬我,右一个敬我,我这儿坐着真像个座山雕了。儿女们都笑了。他又讲:离休是好事,我计划好了,到过去打过仗、工作过的地方走一走,搞点社会调查,还接着写我的回忆录。
李文静说:爸爸,您一离休,我们都为您高兴,再也不用纠缠在琐碎事务中了,可以做些真正想做的事情。来,向南,你再斟上点啤酒,和爸爸再碰一杯。
好,爸爸,我和您再碰一杯。李向南端起酒杯。
李文静凑着趣:爸爸,您酒量大,向南喝啤酒,您这一杯可得是白酒。对对对。其他人也呼应着。她指着向东:你怎么不喝了?向东一手抓着酒瓶,头抵在肘弯内,两眼直直的,这时猛然抬起头自斟了一杯,一饮而尽。
她是长女,是大姐,应该支撑这个家。她感到从未像现在这样有力,责任使人坚强?似乎是这样。爱使人有力量,这是真理。但,有力量会使人爱——这个逆定理成立吗?
最近,她被出版社提拔了,从一个普通编辑变成新办刊物《文化世界》的主编。一下忙了。组织编辑部,安排人事,选派副主编,召开约稿会,研究发行,确定封面,与评论界接触,与作者交谈,她一心一意要把刊物办好。活动范围大了,请示的人多了,作决断的时候多了,笑脸也多了。自己是个小小的轴心,周围旋转着一定的质量。编辑部是个小小的太阳系,正好十人,一个太阳,九个行星,呜呜地旋转,各有各的轨道,她处在中间。“你干什么去?”“我去开会。”一辆小轿车缓缓驶出办公大院,她坐得稳稳的低低的,看见窗外的人们,他们低下头冲她打招呼。她主持了两次作品讨论会,上了一次电视,不知不觉中她注意起穿着装束来。据说,这是女性年轻化的表现。第一次染了头发,自我感觉就精神了。在家的时间比过去少了,星期天红红外出,她不再怅然若失了。
他独自在很深的夜里想,笔又在纸上漫不经心地写下了:“目前的形势及我们的任务、策略”。什么形势?他想自嘲地哼一下,没能做到。自嘲也需要一定的生命力。自己到底还能活多久?看见自己灰暗的身影了,穿着古时士大夫的长袍,在绿幽幽的光照下寂寞地站在舞台上。小莉深红色的身影在黑暗的背景中一次次凸现着。又有舞台上红色的特写光线追着她,身着白裙的林虹站在舞台中央。
过几天将做最后检查,恐惧没有用。谁不怕死?生命的直接表现就是求生怕死。
还是要理理自己的思想。要自觉,要坚强,要战胜任何疾病。他写着,但是,自己不能指挥自己了,因为不相信自己的声音。指挥自己确实是难事。一生都体会到这一点,现在又在体会。驾驭自己就要制造驾驭自己的情势——想到这句格言了。然而,它也显得软弱无力。人常常知道真理,又常常不能按真理去做,因为缺乏那必要的心理力量。指挥一个人同指挥天下人是一样的,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