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准时进来了。楚同和仍然含笑看着阿姨,听她把话讲完。她看见司机了:“您要出去?我先不讲了。”楚同和才站起来。
楚新星整整齐齐又大大咧咧地进来了:“今天成猛要是再和我下棋,我可手下不留情啊。”
成猛谈话喜欢海阔天空,评古论今,而谈及正题,只是言简意赅的三两句。
“听说他们又要让你出来搞股份公司?他们可是想利用你,你给不给他们干哪?”他风趣地说着。他习惯把自己部下说成“他们”,似乎是另一方人,这常常是最高决策层次的大人物才有的说话方式。
楚同和笑笑:“我勉为其难试试吧,不一定能干好。”
“你中了他们圈套了,哈哈。好,你干,我不拦你,有什么不顺利的地方,他们有什么官僚主义,难为你的,你可以告诉我。”
“那是一定的。”
“你要干,完全照你的意志,啊?不要受制于他们。资金筹集,人事啦,经营决策,管理决策,都是你说了算,股份公司是楚字号的。如果需要国家也当你的一个股东,投一部分资,你就对他们提出来。”
“当然需要。另外我也想请国家派几个党的干部来,监督公司执行国家的政策、法纪。”
“这个,你和他们去商量,我就不管了。我今天请你来,只是想和你叙叙旧。”
“是。”楚同和恭敬地笑道,他们几十年前就相识了。
成猛高兴了,站起来转动着魁伟的身材在客厅里走了几个来回,又坐下:“楚老,看来您身体很健朗啊。”
“一般,看您的气色才真是很健康啊。”
“我有健康长寿的秘诀。”
“什么秘诀?”
“第一,抽烟;第二,喝酒;第三,不锻炼。”成猛说完朗声笑起来。
楚同和也适宜地开怀笑起来,表明:这话太有意思了。自己永远是对下不亢、对上不卑,又总是善于理解对方,让对方感到舒服。凭这一手就能多做多少生意,多赚多少钱。笑完了,他又尊敬地添上话:“您是太忙了,没时间锻炼。”
“不,不,我不忙。我有时间钓鱼下棋,你儿子就是我的棋友嘛。”成猛指着坐在楚同和身旁的楚新星说道。楚新星规矩地端坐着,欠身笑了笑。他和成猛的小儿子很熟,来过这里,和成猛下过围棋。
“爸爸,你待会儿打牌吗?”成猛的女儿进到客厅里,问。
“不,我待会儿要和楚老下棋。”成猛和蔼地摆手道,看着女儿走了,又转过头:“我不喜欢打牌,喜欢下棋,楚老呢?”
“我……也喜欢下棋,不过下得不好。”
“我喜欢同等条件下和对手的竞赛,下棋就是这样。打牌,很大程度上要靠运气,侥幸。牌一发到手,各方条件、实力就不一样了,赌运气。我不喜欢赌运气,我喜欢机会均等。”
“在机会面前人人平等。”楚同和附和道。
成猛笑了:“我喜欢一盘棋下到底,到残局还要接着拼。”他很舒服地仰了仰身子,“楚老,咱们这一生也算进入残局了嘛。你我都再尽点力,多少做些于国于民有利之事吧。”
“我就是这样想的。”
成猛接着谈古论今,对这个国家,对这个民族,他是深有感情的。他希望自己像太阳一样,在一天的运行中把全部热量都洒到大地上,让这块黄色的土地更光明、温暖、灿烂。再过一个世纪、两个世纪,人们回顾这段历史时,能读到他们的一页。那应该是有些光辉的一页……
大写字台的玻璃板揩得干干净净,绿晶晶反着光;纸张、笔记本、资料放得整整齐齐;铅笔削得尖尖的,一支支插在笔筒中;笔筒放在最恰当的位置上;砚台、铜牛镇纸都端端正正放在该放的地方;手洗干净了;指甲也剪好了;门关了,书房里一切都清清净净了;窗帘也拉到最恰当的位置,既有足够光明,又有一定幽暗谧静;窗帘有一角搭在窗台上弯折着,又走过去放了下来,直直地垂落着;椅子面对写字台不远不近放好了;楚同和神平气静地坐下了,开始工作。一旦坐下,他就不在中途起身,也不会因为寻找东西而离位,因为工作所需一切他都事先想到、准备齐全了。
他素爱整洁条理。写信,写日记,写账,写杂记,写通讯录,都一丝不苟,绝不污染一点墨迹。他的衣服总是清洁的,他的头发现在虽有些稀疏,但总是梳得光光净净。他的书房没有一样东西是乱放的,衣服总挂在大衣架上,绝不随便搭在沙发上,掸子拂尘也照例插在那只落地的青瓷大花瓶中,书柜中没有一本书是没放齐而凹进凸出的,茶几上绝无一点烟花茶渍,玻璃板总是明亮的,用白手绢一揩也是不见灰的。他看着窗外的天空,深深厌恶那空气污染。自己的公司以后发达了,一定要在环境治理上有一番作为。
一切都想好了,谋虑好了,没有一个细节没考虑到,没有一个策略没计划周全。他站起来收拾写字台上的东西,放入一个个抽屉,一一锁上。这书房他不让保姆打扫,甚至也不要妻子整理,书房是他大脑的一部分,什么地方放什么东西,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什么事情想不起来了,便在书房走走,在一排排书柜前站住,那书柜似乎就是他大脑的存储库,记忆便一下活动起来;他站在窗前看着外面,就像站在自己的眼睛后面,一切都那么清晰,视网膜反映着一切;他在写字台前坐下,便坐到了自己大脑的决策中心,全部知识、经验都调动起来了,供他抉择;他坐在沙发上闭目打个盹,就觉得自己脑袋变大,变成整个房间了,他在自己的大脑中走来走去,想着,悟着。
他来到客厅。他的步子是安详的;胖胖的身体是圆融融和善的;他的目光是温文尔雅而又亲善随和的。客厅里早已宾客云集,宋琳茹在陪客。见他进来了,众人都纷纷问候。他也彬彬有礼地和每一个人握手寒暄。不管是大人物还是小人物,年长还是年轻,他都一样客气,绝不疏忽任何人。是的,他创办股份公司了,舆论早已遍布。报纸电视的报道是最大的广告。先买下一幢旧楼办公,新的也在开始筹建。牌子也挂出了,“中国万昌股份有限公司”。四面八方的人都涌来了,都要进他的公司。很好,一切都已开始,一切都将发展。他现在需要的东西很多,资金,地皮,信息,联系,各种渠道的沟通,但他最需要的是人,是一个顶一个——不,顶几个用的有价值的人。他现在不需要的东西也很多,而最不需要的也是人,那些他不想要的人。
琳茹,来了这么多客人,为什么没有去叫叫我啊?他坐下,对身边的妻子笑着说。
宋琳茹温和地说:知道你在书房里办事,大家都说等等。她知道丈夫为什么这样说话,也知道自己该怎样说话。
她远比她的岁数显得年轻。她的脸,她的手,皮肤还是白皙甚至光润的,丝毫不露衰老。她历经几十年坎坷,依然保持着大家闺秀的高贵气质。她娴静地坐在客厅里,总是含着明亮温柔的微笑听着每个人讲话,一个女人善于听话比善于讲话更重要。她也不时说上一言半语,更好地组织沙龙的运转。表示对一个人讲话的兴趣:是吗? 真的?微笑加微微的惊讶;表示对一个人的关心:你身体最近好点吗?还吃中药吗?她总能把每一个哪怕只来过一次的客人的名字和情况都记住;表示对一切关心、帮忙、好意的感谢:真谢谢你的提醒了,要不我们还不知道呢;表明丈夫对对方的信任倚重:同和这些天一直说起你呢;表明对每个客人的欢迎:你有好些日子没来我家了,同和前天还说起你呢……她的声音如人,很素洁,很好听。她更多的是靠目光说话,总含笑凝视着讲话者,她从没有一瞬的疲倦和精力不集中。
有她在客厅,人们都感到温暖怡悦兴致勃勃。如果保姆来通告了,她有事情,道个歉,离去几分钟,人们顿觉兴味索然,田野上失了太阳。她来了,又光明了,一切都有了生机。
她觉得,作为一个主妇最大的愉快莫过于使来宾都感到愉快,宾至如归。
楚同和一坐下就化成一个融融和和的大光团了,杏仁霜一样清雅甜凉。他的慈祥的胖脸,他的整洁而又宽松朴素的衣裳,他的微笑,都融化在这光团中了。他的目光温温和和地洋溢着,绝不露出一丝审视的锋芒。对人的判断,他只需听对方讲两句话就都有了。他绝不滔滔宏论,只是听,只是问,只是点头,似乎所有人都比他见多识广,比他精明。他只是个宽厚达仁的长者而已。该听的信息都含笑听了;该讲的话他也大体讲了,便在众人说笑最热闹时不引人注意地站起来,对一个来客伸手致意,推开一扇旁门,一起进到里面套间,那是个更雅致的小会客厅。人们都不以为怪,照旧在外面围绕着主妇聊天。都知道:楚老板开始和人谈正经事了,也都等着轮到自己。
坐下了,极亲切,极随和,但实际上又是最简洁地解决了实质问题。
这一位,老朋友了,叫诸葛夏,伛着腰,拄着拐棍,两腮瘪着,牙已掉了大半。让同来的儿子——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一次次叫楚伯伯。话是说明白了:我想把他托付给你,在你手下锻炼锻炼,发展发展。他笑笑,充满长辈的慈祥,看着年轻人问:现在在哪儿工作?过去在哪儿念的书?喜欢点什么?外语怎么样?都问完了,也就掂量完了:是个平庸的小伙子。老实人有老实的用法,可他现在要打天下,要些三头六臂的人来干。平平之材接了一个,又会塞来一堆。
他说:我和公司人事上说说,让他们研究研究,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工作。他心中却定了:这种人不能要,滥竽充数不行。老朋友,面子不能伤;可老朋友又是最爱面子的。这次亲自张嘴,顶多再来一次电话或一封信,见还未“研究”出结果,也便不好意思再多提了。他笑着转移话题:你每次外出都是儿子陪着吧?又对年轻人说:以后有时间就陪你爸爸来我家玩玩,啊?这便暗含着结束谈话了。
这一个,范丹林,他专门托人探了口气后约请来的。一看就很精明,肩端得平平的,话不多,但露着一股子军人式的严明神态。这种人办事一定负责任。底儿,他早已知道:研究生,在经济所,出过两本书(他均已翻看过),精通四门外语,父亲是历史学家,未婚。对这样一个年轻人,他的话很简单:我知道你想出国攻博士学位,也知道你想写书著作,你抉择一下。如果来我这儿干,两年以后我送你出国留学,经费我提供。到时不想出国,我可以提拔你到更高级的位置上。如果现在来,头衔:对外经济部主任,或者政策室主任。还有,一套三室一厅的住房。
范丹林蹙起眉想了想:让我再考虑一两天。
可以,我给你一星期时间,等你决定。一星期内我先不安排别人,你随时可以给我来电话,这上面是我的电话号码。他把一张名片递到年轻人手中。
不用再多说了,要靠允诺的优越条件本身去起作用,说多了反而减效力。万事要欲取而先纵。年轻人看来稍有些优柔寡断,这个弱点没关系,反而增加稳定性。决断是老板的事情,他并不需要部下人人富有决断。
决断是宝贵能力;但决断又常伴随野心。
知人善任是当老板的一大本事。什么人有什么用,如何判断,如何使用,如何掌握,如何调度,如何考察,如何搭配,使他们相互制约,分而治之,如何和和气气不露一丝心计,如何使部下对自己心悦诚服而又不自觉地(这四个字很重要)怀着敬畏,如何造就忠诚,这都需要炉火纯青的手腕。
这一位年轻人,鬈发,黑中透着褐红,挺漂亮,叫薛彩明。老朋友的儿子,根底很清楚。从创办公司的第一天就相中了他,这是做秘书的最好人选。他会把身前身后的一切都想得周周到到,安排得妥妥当当。他会使自己处处省心,外出,电话联络,安排社交,吩咐司机,准备文件,订购机票,联络旅馆,参加会议,准备讲稿,上传下达,联络各方感情,圆通各种僵局,安抚职员,维护老板声誉,提醒礼仪,记录备忘,样样都会绝无疏漏。他虽然有些圆滑,善于逢迎——这一眼就看出来了——可他没有野心,没有需要提防之处,如果好好待他,肯定会竭忠尽力的。找这样一个既聪明又可靠又有社会经验、办事能力,还无须对之戒备的人,太难了。
问题是如何将他网罗来?
要算好两笔账。一笔账,自己要他来肯出的最大“价钱”是多少?出价是自己的“失”,获人才是“得”,得失要有权衡。二笔账,对方是生态保护基金会外联部的秘书办公室副主任,他在那儿有多大利,多大发展前途?他离开基金会的“失”是多大,来万昌股份有限公司的“得”是多大,这是替对方算账了。自己开价多高,才能使薛彩明“得”大于“失”而舍彼来此?
开价要符合三原则:一,使自己得大于失;二,使对方得大于失;三,最节省——出最低的价而达目的。
他依然是长辈的和蔼,问问薛彩明父亲的健康,关心一下薛彩明的现状,谈家常一样就把意思讲明了。职务,头衔,薪水,未来的发展,有些什么机会。愿意来干一番吗?
薛彩明犹豫着。他看出了:年轻人是真正的犹豫,他决定再加点价。“那天,和你在一起的那个小姐叫什么啊?”他笑着问道。
“黄冬平。”
“她如果愿意,你也可以把她推荐来,就在你手下工作。咱们公司也需要几个这样能搞翻译的小姐。”他说,他知道薛彩明已离婚,也看出他对那个叫黄冬平的姑娘很有意思。
薛彩明脸色果然明朗多了:“我再想想,另外我也和黄冬平谈谈。”
好,你再考虑考虑——完全从你的角度,不能来也没关系,我还可以安排其他人。啊?回去向令尊大人问好。和蔼地握手,一切让自己开的“价”去施展影响。
日理万机辛苦?其实是最大的享受,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没有这种权力。
没空伸懒腰,有时是很幸福的。
面前这位不是年轻人了,老工程师。中国建筑经济专家,或者说是概预算专家。全国成千上万个建筑公司及施工单位都是翻看着他的著作搞工程的概预算。“您好。”他对其格外亲热,“濮阳工,您这个姓很少见,我还是头一次和姓濮阳的人握手呢。您的祖先一定是河南濮阳县的人。”
老工程师笑笑,他叫濮阳秀峰。显得有些拘谨,这是许多技术专家的特点。
一定要把他搞来,自己要建饭店、酒家、旅馆、俱乐部,对外招标,做甲方,或者搞建筑业,包揽大小工程,做乙方,都万万需要这样一个专家。他可以一千万一千万地给你多挣钱,一千万一千万地给你少花钱。他的根底早已掌握,年龄六十,在部里当副总工程师,要退休未退休。这样的人才常常不会按龄退休,退了休,聘他的单位也少不了。这种人处世肯定谨慎,万事稳妥可靠。
所以,自己一上来“开价”就很明确。第一,你不是有三个子女还在外省吗?我设法给你调来北京。他们如果愿意在万昌公司干,我都要下。不愿意,想去别的单位,我帮助联系。怕北京户口不好进?不用担心,我出高价给你买对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