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脚跟不离地的原地慢跑,可又有人抓住你跳了,你又穷开心似地乱跳两下,这次就一直狂跳下来。曲罢人们说说笑笑往四边靠时,你完全像换了个人。 你看看林虹,用下巴指着她:“林虹,你可见习完了,该你来个节目了。”
林虹,你和钟小鲁往村里走,稍稍加快了步伐,是因为怕那骇人的黑云倾倒下来?是不愿意和钟小鲁在过于僻静的地方再走下去?占满半边天的黑云险恶地俯视着小小的村落,暮色像铅液一样倾流下来。“其实这是很好的景,应该拍下来。”可能是快走进人丁稠密的村子了,钟小鲁又有了雅兴,仰头看着黑色的云。它的边界开始模糊,向整个天空缓缓推进,你却仍感到恐怖。如果这阴森恐怖的天地间只有你一个人,那太可怕了。立刻感到有人、有朋友、有伴侣的宝贵。如果这世界上只有自己和钟小鲁两个人,那自己肯定要和他生活在一起了。可有这么多男人呢?自己就要选择了。你这样想着,再次看到一个真理:人就是在挑挑拣拣中生活。爱情的忠贞,信仰的坚定,都比不上这“挑拣”原则的有力。人在每件事上不都挑拣最佳方案?是留在县里,还是到北京,你挑选了北京;是演电影还是干别的,你挑选了演电影;下一部电影是接受这个本子还是那个本子,又有挑选;对男人不也得挑选?买件衣服不也得挑选?万事挑选,人人这样,可人人不承认。人的差别只在于他能挑选的范围不一样,挑选的本事不一样。自己目前在这两方面都比较优越?钟小鲁对自己的殷勤是认真的,耐心的。和他一起生活会很舒服,可以任性。李向南呢?你否定了他。 范丹林呢?还有许多男人在眼前晃动。
你走进了摄制组大院,头顶墨黑的天空透出一道道闪电,隐隐的雷声。屋里灯光雪亮,已坐满了人。导演,摄影,制片,场记,剧务,化妆,及几个主要演员,每晚照例召开的艺术小结会。林虹,就等你了。还有你,钟小鲁。人们招呼着。你立刻便把一切思悟自省丢到一边,随和地笑了笑。因为弓晓艳在角落里用冷冷的目光瞟着你;因为白天和导演严嘉靖的妻子有过一场“谈话”,人们都在注视你;因为钟小鲁陪你一起进来,会有某些窃窃议论;因为你一上来就走红,那么多人在嫉妒你。
你立刻也变得明快起来。对每个人都亲切,都是好朋友。大多数人因为你来而气氛热烈起来。你怎么来晚了,对小结会不感兴趣?刘言开着玩笑。你立刻指着刘言笑道:你们看他多恶毒,上来就挑拨咱们摄制组不和。大家哄堂大笑。我们是一家,跟你不是一家。你继续和刘言斗嘴。刘言也便得了满足,呵呵呵地笑了。
你是主角。谈艺术,就谈到你。你含笑凝神地听着,不时在本上记两笔。有人谈的意见纯粹不着边,四座都不耐烦了,要嗤之以鼻了,要伸手打断他了,你认真听取并记录的态度却鼓励着他。其实一晚上的话,百分之九十九都没用,对你没用,对影片没用,对导演没用,可人们还在拼命讲着。人人有表现欲?你一晚上的任务就是表演对人们讲话的兴趣,这是你的幸福,也是你的疲劳——支出很大。脸上管笑的肌肉就很累。以后有地位了,不需要赔这么多笑的时候再少笑点。多笑,也会增加皱纹变老的。
你在影片中,生活中,都忙于扮演角色了。你不是一个最能反省的人吗? 你只来得及这样一闪念,便又断了,你的角色又需要对一个讲话者微笑。忙时无暇自省。
雷声开始震撼,电闪也一道道照亮,一方墨变成一方耀眼。谈得热闹时看不见,谈得累了,都发现雷电了。便散会,便纷纷往外走。男的送女的,你让常家送你,你并不想给钟小鲁过多献殷勤的机会,你要尽可能合群。
漆黑的风顶人刮着,惨白的闪电一道道弥漫下来,照出可怕的乌云。在街上拐了两拐,风一阵阵紧,冷,透人,便有零星的大雨滴砸下来,地上噗噗地响着。你缩着头侧身快步走,手挽住了常家,他也顺手搂住了你的肩,为你遮挡着狂风。你不一直很讨厌常家吗?可这情景下一切很自然。
再见。再见。
“你看上常家了?”卞洁琼打开院门,关好。她又和你搬到一起住了。
“看上他?”你走进屋,正用毛巾擦着脸上的水滴,“没有。”
“我呀,现在觉得男人就那么回事。”卞洁琼趿拉着拖鞋,懒洋洋地几步往床上一靠,咔嚓,打火机点着烟,“想了,拣一个自己喜欢的,亲热一阵,不喜欢了,一腿踢开。”
“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看怎么说,结婚,我喜欢有钱的;不是结婚,我喜欢有才的。你有情人吗,林虹?”
“没有,你问过多少次了。”
“那你找几个吧,玩玩。我建议你,找几个年轻的小伙子,你别笑,看着他们笨手笨脚的窘样,挺有意思的。”
你由着她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说话,你一边洗涮一边想自己的事情。
那天下雨,胡正强说:林虹,常家,今天你们俩的任务:在家里做三个小品,男女主角最初如何表达爱情。你们在屋里练了一天,外面哗哗哗下着雨,常家像中学生一样认真,你也很认真。就在那天,你却认准了一个真理:倘若和一个不爱的人生活一辈子,是天下最大的不幸。
该给李向南写信了,你在桌前坐下:“向南,你好。来外景地转眼二十来天,一直没顾上给你写信,请原谅……”开了几次头,往下写什么?拍电影的情况,李向南未必感兴趣,有兴趣做的事不一定有兴趣写。关心关心李向南?“你的近况如何,调查组有何结论?非常惦念。”还写什么?“我相信你的百折不挠,愈挫愈奋? ”这话显得矫情。噢,写具体事,电影厂要调自己到北京来,古陵县那边放不放,请李向南帮忙。他目前的处境,麻烦他合适吗?可如果不抓紧办,如果李向南不当县委书记了,岂不就难了?
自己怎么了?满脑子计算利害,一心一意要当明星,也有过厌倦感,不过闪一闪吧,该好好自省自省了。
你停住笔,凝视眼前的灯光。桌上一把绿柄的钢丝梳子,白色的雪花膏瓶,瓶上粉红色回首媚笑的女子。各种罐头——其中还有范丹林送的咖啡,可可,麦乳精,蛋形镜映照出自己的一抹脖颈,咽唾沫,看到喉部的蠕动,皮肤不那么光润了,不算很年轻了,一切都朦胧起来,梳子像青蛙,像鱼,雪花膏瓶像胖胖的小傻瓜,罐头们互相碰撞,眼前又是呼噜呼噜的物体流,磕碰着,拥挤着涌流。你被夹在其中,被冲着走,要防止被挤伤,要插在巨石撞挤的缝隙中。一道电光照亮了黑色的巨石流,自己举着一把伞,像个可怜的小蘑菇,雨倾泻下来,狂暴地浇着,一切都看不见了……
又一道闪电照亮了窗外。你醒了醒,卞洁琼正望着房顶发呆。你凝望窗外,雨在黑暗中发着钢一样的寒光,闪电在乌云上冬冬地擂鼓,那震动在你胸中发疼。你又恍惚了。
大雨狂怒地扫荡着漆黑的田野,小路被泡在汪洋中了,你和钟小鲁落汤鸡般拔着脚。绿草被水淹没,那朵美丽的小蘑菇无影无踪。铁砧般骇人的云山早已化成满天黑暗,往哪儿走都一样,无所谓恐怖了,只有荒凉。远处的山在电光中隐隐露出铁青面孔。雷电大雨笼罩着山川。刘庄畏畏缩缩地抖着,一片黄树叶般萎在山脚下。摄制组总部呢?黄叶上的一点褐斑,更看不见了。自己呢?微生物。如果现在有只萤火虫,狂风暴雨和黑暗,连感觉都丝毫没有,就把它毁灭一千次。可它还想第一千零一次发亮?……
你更恍惚了,看见一个神秘而恐怖的世界,像走进一片枯黄的落叶。叶子上所有的脉络全化为街道,主干道两侧射线般伸出许多斜直的街来,像一支鹅毛。人很少,到处空空荡荡,树木不动,风凝固在空中,像一条条黄色的纱巾。你看见自己的童年,看见了父母,他们离你很远,听不见你的喊声。你看见他们在迎接一个客人,那是一个病恹恹的妇女,你看清了,正是范丹林的母亲吴凤珠。他们都在一个玻璃罩着的美丽的庭院内,这时,你听见他们说:时间到了。一个令你恐怖的景象发生了:世界的颜色突然亮了,变成青白色,然后又恢复了黄褐色,人们都抬头看一个大钟,钟停了,是十点三十分,你看自己的手表,也停了,十点三十分。人们互相看着,神情古怪,在等什么,你不寒而栗,树上的叶子全掉光了。树死了。你低下头,枯叶在地上铺着……
第二十八章
十几天来吴凤珠的病日愈垂危,一天天加强着的酷暑,正在淘汰着一个又一个衰弱的生命。她知道自己快不行了,但她不想死;继而,她忿忿不平了:为什么上帝如此不公平?她还没有好好活过,还没有达到自己的追求,连失而复得的住房也没享受一下;接着,她的违抗开始动摇了:她确实感到自己衰弱无力,难以再支撑下去,气都快喘不上来了,还挣扎什么?于是,她陷入了痛苦,在阴灰色的迷雾中沉浮着;最后,眼前渐渐透出宁静的光明,她终于接受了这个看来不可违抗的结局,变得安然了。
“过了这个夏天,就能恢复过来了。”范书鸿坐在旁边安慰道。
“不,我大概连今天都活不过去了。”她躺在病床上看着窗外,呼吸有些艰难地小声说道。床头放着氧气瓶,随时准备输氧。
“妈妈,”范丹妮来了,她从家里拿来了母亲要的几本相册,“您好点吗?”
吴凤珠点点头,她这会儿觉得好点,头脑也清醒。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爱自己的女儿。她轻轻摸着女儿的手,范丹妮的手一动不动,母亲的脸显得从未有过的慈祥,她轻轻握住了母亲的手。
“丹林呢?”吴凤珠又想到儿子。
“他就来。”女儿答道。
范书鸿把相册打开了,竖起来和妻子一起看。
他和她正年轻,穿着西装,在高耸入云的埃菲尔铁塔前微笑,在宏伟古典的卢浮宫前微笑,在巴黎圣母院前微笑,在塞纳河边微笑。我们也有过那样年轻的时候,脸上一丝皱纹都没有。夫妇俩抚摸着照片感慨万分。
他和她正当年,在公园的草坪上坐着,身后是绿树,是湖水,是白石桥,身前,七八岁的女儿正与三四岁的儿子在草地上玩耍。夫妇俩的目光落在儿女身上,一个红白花纹的皮球在如茵的绿草上欢快地滚动着。
他们用目光追踪着。红花纹,白花纹。如茵的草地,黄了又绿,绿了又黄。秋风扫下落叶,像无数铜钱洒满草地。大雪来掩盖。一次又一次秋风阴凄凄地刮过,他和她坐在草坪上,显老了,添皱纹了,层层秋霜落在脸上,他和她凝视着枯黄的草,面前没有儿女——他们大了,各自去活动了,经风雨了,见世面了。皮球呢?
那只皮球还在呢。吴凤珠说。范书鸿点点头。他们一直还保存着它,那里有儿女的童年,有他们对儿女的爱。在哪儿放着?范丹妮问。在藤筐的最下面。吴凤珠答道,那天翻笔记本时她还见到过它。
一张张照片记录着岁月,记录着他们的生命。秋霜一层层积累着,越来越浓重。他的身子不再挺直,她的头发开始花白。他和她扶着铁锹,卷着裤腿站在干校的水渠旁。两个人的目光久久凝视不动,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惘然。
主治大夫来了,神情温和。后面跟着几个实习医生,还有护士。白色的衣帽在病床边围着,问询过了,检查过了,宽慰过了,白色队伍肃穆地走了。
丹林呢?
他有点事,一会儿就来。
她呆呆地凝视着窗外,清楚地感到生命正从体内一点点离去,好像有个唧筒把她的生命之液一点点抽走。她的脚已经发空,发凉,渐至脚脖,还在继续上移。
门轻轻推开了,王满成、张海花夫妇提着水果进了病房。
“难为你们了……”吴凤珠说。
“您放宽心养病吧,啥事有我呢。”张海花安慰道。
自从吴凤珠病倒,这些天来她就没停过,满北京的跑来跑去,联系医院,叫汽车,找名医,里外照顾,还在吴凤珠床前守过两夜,眼已熬红了。吴凤珠此刻对邻居只有感激,再无一丝嫌意。人心都是好的,是可亲的,要和他们永远分手,都是惆怅的。
“妈妈,您好点吗?”一个粗壮的男人毫无声响地进来了,走到床边问候。
是孟立才。
“你怎么来了?”
“听说您病了,专程来看望您。”孟立才满脸诚意。
他开着摩托车在德昌大道上疾驰。刚在昌平谈成一桩买卖,他非常得意。宽阔的马路像飞速的传送带后掠着,两边的树,呼呼的风也后掠着,迎面来的汽车、被他超过的汽车都在后掠着。昌平——水屯——白浮——西沙屯——满井——北大桥——沙河——定福皇庄——史各庄——朱辛庄——二拨子——回龙观——西三旗……他风驰电掣一路南下直扑北京。摩托车的马力就是他的马力,摩托车的速度就是他的速度,摩托车的气派就是他的气派,他简直可以把马路碾塌。他腾飞起来,自空中向前方俯冲,北京城越来越近,像一摊搭好的积木,哗啦啦被他冲了个七零八落,红黄蓝绿,漫天横飞。
范丹妮?他冷笑一声。前些天他已然大大方方和她离了婚。他不稀罕她,瘦巴巴的可怜虫。他很快又要结婚了,今天专程去范丹妮家送请帖,请她和全家人参加婚礼。你们好哇,请你们去参加我的婚礼宴会,请赏光。他想看看他们家如何难堪,老头老太太会不知所措,范丹妮也难以发火。他态度绝对“诚恳”。哼,他咬了咬牙,这就是他恶毒的风度,这就是他微笑的报复。
然而,却从邻居那儿知道吴凤珠已住了院,生命垂危。他扶着摩托车沉思了一会儿,踏着了火,奔医院而来。
“你们虽然离了婚,还是朋友,互相帮助……”吴凤珠低弱无力地慢慢说道。孟立才感到着身后的范丹妮,他闭一下眼,做了只有吴凤珠能看见的回答。
孟立才走了。张海花、王满成也走了。天快黑了。
吴凤珠又昏迷了,紧急抢救了一番,她又微弱地睁开了眼。这一次,她知道自己是真的不行了。范书鸿坐在旁边也感到她已奄奄一息,范丹妮从医生的眼睛里读到了结果,她快步离开病房,给范丹林打电话,也给心理所领导打了电话。
都走了,只有范书鸿坐在身旁。病房内空寂寂的,范书鸿显得苍老疲倦。从此,她将把他一个人留在这个世界上了。她此刻才明白:在这个世界上,丈夫是她最亲近的,几十年的共同生活这时显出了全部圣洁和宝贵。
书鸿,你听我说,她喃喃低语着,这是她最后的时间了。我对不起你,‘文化革命’中——我一直没告诉过你——我曾经想过给你贴大字报,草稿都想好了。
……她在历史研究所的大字报栏前移动着,在人山人海中挤着,寻找着每一张批判范书鸿的大字报,寻找着每张大字报中有关范书鸿的字句。她的原则很清楚,只要范书鸿的性质被定为敌我矛盾,她就贴大字报和他划清界限……
凤珠,不说这些了。我当时也认为自己就是反动权威。范书鸿说道。
不,她还有忏悔的话要对丈夫说。在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