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对?如果,我今天不用难眩以伪的方针打开谈话的局面,会是什么结果?”顾恒风趣地说道,站起来背着手在屋里踱了两步,“平常,我们的很多智慧,都是用来掩饰自己的真实思想和去猜测别人的真实动机了。”
李向南在和父亲谈话。小莉一直有一种兴奋,还有一种要承担点什么的跃跃欲动,还有一种暖融融的亲切感。她能觉出爸爸是喜欢李向南的。谈话在家里进行真好。她发现自己非常愿意结婚,小孩儿过家家似地有个小家庭。这个感觉是那么模糊,完全是未来、未定的事情,但正因为如此,它才美好,打动人。
父亲每次见她进来,眼里就露出一丝审视,打量着李向南和她有没有感情交流。她不管。她只要在书房里停留一分钟,她就活跃了气氛,她就使自己也使整个书房变得暖洋洋的。她确实感到自己上下左右有一个大光团,她就是一个桔红色的大灯笼。
只有经过门厅和母亲正好打照面时,她的情绪才稍有破坏。母亲打量她的目光中含着不满。母亲像黑色的老树,刺棘总是划破她桔红色的大光团。
她今天发现:她特别喜欢李向南的性格。她喜欢他和她一样有热力;她又喜欢他不像她那样疯狂,躁动。他是沉稳持重的,不动声色的,和她完全不一样。
一样又不一样。
她突然眼睛一亮,拍手了。她发现了一个伟大的真理:一个女人恰恰喜欢一个和自己最一样又最不一样的男人。只有“一样”,两个人处在一个平面内,才有可能相交;只有“不一样”,两个人性格正好凸凹相对,才能接合,才能长短相补,给对方提供新意。她用这个真理检验自己熟悉的一对对幸福的夫妻,情人,无不如此。两个人相爱,必有非常相同的地方,那是他们结合的基础;同时又必有相异的地方,那同样是他们牢固结合的基础。
太精彩了。她就要找一个与自己最相同又最不相同的男人。
她轻声唱着歌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连哥哥的房间(他不在)她都要去。她就要到处发散自己的快乐。一分钟不发泄她就要憋死。她发现,不同的房间也有不同的颜色,爸爸的书房是灰蓝色的;她的房间是桔红的,还有点色彩缤纷;妈妈的房间是灰黑的;门厅呢,是空白的,没有颜色,她走进来,带来一团桔红,母亲走进来,则带进一束黑色。母亲的光团浓而小,不放射,像个圆柱体,随着她的身体移动……
“全省工作建议,中国社会主义的札记这些我都感兴趣,但我们后面谈。我现在感兴趣的是你李向南的命运。怎么样,正符合你的目的吧?”顾恒幽默地说道,“我们客观分析一下,这个事情能不能化解,如何化解。关于这件事的背景,你目前了解多少?”
“情况是这样,”李向南如实说道,“现在搞我的人,主要不是省里、县里的了,而是北京的。我写过的文章,我在古陵的做法,都比较硬了一点,引起一些人的反感;另外,直接触及的是一些同代人的嫉妒。这两方面结合起来,就形成了一个比较可怕的背景。这次他们是抓住了机会。现在他们手里还抓着我过去写给一个女同学的信。”
“材料我看到了,有你写的信的影印件。”
“我信中说话当然很随便,对国政大策品头论足,口气可能也有些大,所以他们攻击我有野心,想当总理——我信里有这样的话:我若是当总理将如何干——蔑视国家领导人。”
顾恒点了点头:“谁让你在古陵干得那样突出呢?那么多记者吹你。”停了一会儿,他又半感叹半幽默地说,“蔑视领导人?一般地说,年轻人不蔑视老年人,这个社会是不会有前途的。别看你总说我深刻,对你有启发,内心里你肯定自信比我强。这你不用解释。”顾恒轻轻摆了下手,“再过十年,若让你当省委书记,当总理,也许会干得很出色的。”他停顿了一下,“不过,这种假设也有点不着边际,它并不取决于个人的意愿嘛。何况如何当上总理,是远比如何当好总理要复杂得多。 这在全世界大概都是个规律。”
“现在关键是我对这些信无法解释。如果像您这样理解我,就可以说:这个年轻人有见解,有抱负。但在另一些人眼里,就可能是有野心,狂妄。”
“信本来没什么,但想整你,就成为口实。”顾恒说道,“凭这些信并不能给你定什么性,却可以造成对你的坏印象。有时候印象是可以决定一个人命运的。……你打算怎么办? ”
“不知道。”
“我认为最好的办法,第一,是我不为你解释,因为解释不了;第二,你也不作任何解释;第三,听其自然。你要有退一步的思想准备。我可能要把你在省里的工作调一调,一段时间内不提拔你。你也夹起尾巴。让事情冷下来。慢慢再想办法。”
“一个人,有问题没问题被审查上两三年,不了了之,最后把一生做事的机会就给埋葬了。”
“事情不一定那么悲观。有时候,有我们看不到的危险;可有的时候,又可能有我们想不到的机会。还有一个办法,就是看看能否找到人为你说话。”
“很难。”李向南蹙着眉想了想,“我父亲也不会帮忙。”他停顿了一下,“我现在惟一的方法是:把中国社会主义的札记写成文章,作为条陈送上去。”
“这个札记我先看看吧。”顾恒略沉吟了一下,心中筹划着如何帮助这个有为的年轻人渡过难关,“你要有思想准备:有的时候,要证明自己,要挽回印象,靠多做事情不一定有用。”
景立贞进来了:“老顾,你的电话。”
成猛的秘书安晋玉来的电话。“你送来的那份工作总结收到了,我会及时提醒成猛同志注意的。”安晋玉在电话中说。
“啊,谢谢你。”顾恒立刻表示了感谢,而且非常适当地表示了对这位小秘书不该遗忘的亲热,“小安,以后有时间可以到我们省里去走走看看嘛。走不开?等有机会嘛。你去的时候,我给你安排一下。”
他必须对这种大人物身边的小秘书用朋友似的口气说一两句亲热话。你若轻视他们,刺激了这种人的自尊心——这是很多人易有的疏忽——那是非常愚蠢的。
景立贞漫不经心地翻看着《老子》的卡片。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
揣而锐之,不可长保。
金玉满堂,莫之能守;
富贵而骄,自遗其咎。
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
何谓宠辱若惊?宠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
何谓贵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
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
第四章
《白色交响曲》摄制组召开第一次全体成员会。
七八十号人把电影厂小会议厅塞得满满腾腾。说笑声盛不下了,便从敞开的一扇扇大玻璃窗往外散溢。座位排排朝前,但人们坐落全无方向,这一群,那一堆,更有三三两两,小团小簇。女人们交头攒脑,叽叽喳喳;男人们有的蹲在椅上,有的坐在椅背上,喷着唾沫星,打着手势,或打逗起哄,或捧腹大笑。
副导演钟小鲁善于扮演一个被拥戴的管家,笑嘻嘻地招呼着几个年轻人抬来一个保温桶,拿来一摞玻璃杯,一袋袋茶叶,给众人沏茶。
编剧刘言——一个特别喜欢在电影界厮混的作家——坐在人群中和女演员们说笑着,时或很有风度地点着头,时或仰起脸显得极为愉快地一笑,同时顺手梳理一下头发。他总感觉前后左右的人都在注意他,因此,言谈举止总含表演性。
童伟也来了。他在离林虹和几个年轻女演员都较近的地方坐着,右手抱肘,左手撑着下巴,目光深沉地凝视前方,像雕像一样全然不为周围喧闹所动,似乎在想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导演胡正强站在讲台旁。因为有求于众人,他脸上赔着笑,同时放松身体,使自己伟岸的身材显得谦谨一些。他又一次向下按了按双手:“大伙儿是不是静一静?”
没人理他。
站在他身旁的钟小鲁笑着冲众人拍拍手:“哥们儿,开会吧。”
男人们——多是搞灯光、布景的工人们——挥着手嚷道:“不行,你们就这么着开头啊。就这么空口白话,又让我们给你们卖命?拍出好片子,你们露脸得奖,跟我们有何干系。我们不吃这一套。”
“先下下雨,下阵雨再说。”几个脚跷到椅背上的男人们嚷道。
胡正强笑笑,从口袋里掏出几盒“大中华”,同钟小鲁一起向满会议厅的男人们抛着烟,白色的“雨点”东南西北地纷飞着。
“行了吧,可以开会了吧?”胡正强不抽烟,但经常要自掏腰包下下雨。
“光下雨不行,头次会,好比农村秋收开镰,不打打牙祭哪儿行啊。”
“光下雨买哄不了我们,请吃饭。”
“请吃饭今儿可来不及,先欠上。这会儿先请请冷饮。”
胡正强又笑了,从口袋里掏出几张“大团结”,扭头对摄影师张宝琨说:“给大伙儿每人买份冰激凌,买瓶汽水。”
人心有尽,满屋的哄闹声算是静落下来。
胡正强开始主持会议:“今天是咱们第一次全体会。本厂的,大伙儿相互熟悉。外借来的演员,也都陆陆续续来些天了,也已经相互认识,不用多介绍。这位是咱们的编剧刘言,大家都认识,他今天也来参加我们的会——”
刘言手高举过头,很轻柔地向大伙儿致意。
“——另外,这位童伟,小说家,是我和小鲁请来的顾问——”
童伟只是将二指略举到腮边,表示不屑介绍地摆了一下。
“——今天主要给大家介绍的就是咱们这部片子的女主角,林虹,”他转头对坐在第一排最边上的林虹说道,“你站起来一下。”
林虹站了起来,一下成了众人注视的中心。
——其实,消息灵通的人从昨天起就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距离认准了她,今天她一到会场就开始打量她、议论她了。
她是走谁的门子来的,是不是电影局哪位局长的门子?不一定。胡正强别的能交易,这部片子他是准备得奖的,配角可以交易一下,主角可不行。那可说不定。嗳,是不是刘言的关系? 刘言管屁用。好像和钟小鲁有一手,没看昨天她来,钟小鲁冒着雨接,像小吹辈儿,跑上跑下帮她搬东西。说不定是冯厂长的门子?谁知道和谁有关系。可能都有关系。看她那德行,一脸傲气。她气质还可以。听说试镜头还不错……
“咱们前几天,万事俱备,只欠女主角没最后落实。结果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胡正强搓着手笑笑。每当他很正经地说上句带些幽默的话时,他都要这样拘谨地搓搓手,似乎幽默不是他的权利,“我们找到了林虹。咱们摄制组一切就绪了,又要开始练了。噢,林虹,只有你对大家还陌生。你是主角,是我们众星捧月的月亮。月亮总该认识认识大伙儿,我给你逐个介绍一下。”
这是钟小鲁,不介绍她也知道。胖乎乎的圆脸上布满络腮胡,宽宽的黑框眼镜后面总是含笑的目光像摄氏三四十度的温吞水,融融地漫过来。只有当你较长久地注视他时,那目光才会露出一丝闪烁,稍纵即逝地透出一点他那敦厚形象中所没有的东西。
这是摄影师张宝琨,也在胡正强家中见过。这个黑瘦精干的年轻人眼里总是露着要奉承人的亲热。那目光和他的身体一样,干瘪细弱,时断时续。
这是刘言了,也不用介绍。黑,黄,瘦,眼角放着桃花纹——据面相学说,那是有桃花运的标志。本来很大的眼睛,笑成两条明亮的细线。目光甜腻腻的,水波般一圈一圈地过来,闪露着对女人的兴趣。等你稍一凝视,那目光中就有了不自然和做作。
童伟的目光像两道笔直的灰色光束射过来。这束光不嚣张,不耀眼。它很充实,很稳定。在含蓄中送过来隐隐的力度:对对方的洞察,对本人的自信,还有准备随时对一切问题作出回答的行动意识。他的目光大概可以使一个纸风车缓缓转动起来。
这位,是她要认识的了:制片主任尧光明。他站起来了,油头光亮,衣服笔挺。他双手贴裤线,朝她微微鞠了个躬。他对谁似乎都要做这样的习惯性动作,像是在舞台上对观众频频谢幕。他的脸白胖光润,一双眼睛水亮汪汪,漂亮得像女人,也因此让人腻味。他的目光像两朵花一样向四面散射,不出几厘米似乎就照不见什么了。
这一位,是这部片子中给自己配戏的男主角,常家。个子不低,但显得文弱酥软,没个挺拔劲儿。鼻头有些发红。此时他笑着点了点头,神态似乎既潇洒又拘谨。目光中有股咳嗽糖浆的味儿,甜得不对劲。一副自以为美男子的矜持矫揉。在电影中和这样的人相爱,未免太难了。……
男人们的目光不管是黄的、红的、亮的、暗的、灰的;也不管是烫的、温的、凉的;苍老的、年轻的;裸露的、遮掩的;辛辣的、腥气的、甜的、涩的、酸的、麻的;也不管是迟钝的、锐利的——像爪子一样抓人的,像刀子一样剥人衣服的,像毛刷子一样刷你皮肤的:那其中都多少含着对女人的欲望。这许多目光照在她脸上,身上,有的湿润,有的干燥,有的光滑,有的粗糙,划来划去地揉搓着她。然而,被男人注视,并不完全是难受的事情。
难以忍受的是女性的注视。她们在怎样地打量自己啊。
这位因介绍而站起来的叫卞洁琼。一位有着坎坷身世的演员。三十多岁,小身量,瓜子脸。在银幕上是个贤淑妩媚的形象。在生活中却时时显出刻薄和小市民气。听说为在《白色交响曲》中担任主角,她曾上上下下拼命活动过,最后只得到一个配角。她的眉细细的,眼睛一闪一闪的,发出的光很细很凉。自己一直感到着这一闪一闪的凉意。
这位,大声说笑着站起来的叫罗莎。二十年前中国很有名的女明星。她媚丽的形象曾风靡中国。现在五十岁了,人老珠黄,脸皮松皱耷拉,但还穿着极花的连衣裙,一派风骚地描着眉眼。回想起过去她在银幕上的动人形象,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同一个人。自己为她感到人生的惆怅。然而更多的是一种不舒服,好像见到一个人脸上长着个茄子般大的紫色瘤子一样。时间居然把那样动人的形象变成这样。看她却浑然不觉,从一进会议厅就左顾右盼,和一切男人包括比她年轻得多的男人打情逗笑,自以为仍是人们瞩目的中心人物。其实男人们只是应酬一下而已。她也多次打量着自己,目光是研究的,脸上的笑容因此都凝固了。
现在站起来的是一位年轻的女演员,陈美霞。二十六七岁,个子不算高,皮肤有些黑,头发黑亮,一双火热的大眼睛,南国风韵。她早就在打量自己。目光中虽然含着明显的嫉妒,仍可以看出小康人家的善良。有些人的嫉妒把恶意加在对象身上,有些人的嫉妒只是把折磨加在自己身上。她就是后一种人。她打量自己时,似乎想到本人的什么境遇,常常垂下眼,心神恍惚。
这位负责化妆的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