增加了对父亲的敌视。然而理智告诉他:他还必须依仗和利用父亲。他只对小莉有亲切感。他从小喜欢她。
景立贞觉得自己确实是株无枝叶的老树,丈夫是锅炉?儿子像狗熊?她不知道。女儿在眼前跳来跳去。女儿长得像自己。小时候发现这一点,她高兴,现在发现这一点,她不高兴……
神思恍惚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小莉不知去哪儿了,顾晓鹰也离开客厅了,现在只剩下顾恒和景立贞了。夫妻开始了两人间才有的谈话。他们经常要在这种悠闲的气氛中进行最严肃的谈话。分析是非,权衡利害。大事小事说个遍,最后还是说到顾晓鹰这儿。
景立贞把自己局里技术处长曹玉林介绍的三个姑娘说了一下。一个是新进入中央任要职的某领导的女儿,一个是已离休的部长的女儿,一个是大学教授的女儿。
“他还用你帮着介绍吗?这已经够眼花的了。”顾恒不满地说。
“找不到合适的,可不是眼花?帮他找着称心如意的,就不眼花了。”
顾恒沉默不语。
“我倾向于……”景立贞欲言又止。
“找个知识分子家庭的好些吧,少些政治瓜葛。”顾恒说道。
“那……”
“你看着办吧。”顾恒又道。在家庭内,他也是遵循“大权独揽,小权分散”的方针。很多事情他都交给景立贞去管,管好了,可以称赞;管得不好,可以批评,事情也有个回旋余地。
景立贞多年来也善于理解和配合丈夫了。
因为有了小莉那番话,和妻子这样邻近坐着,顾恒感到有些不舒服。人要从生理、心理上仔细感觉起周围的人来,哪怕是最亲近的人,也会生出一些别扭。他赶不走女儿的比喻,一株直挺挺的老树总在眼前浮现。
“成猛到底和你谈了些什么?”景立贞问。
“问问省里情况,我不是说过了。”
“还有什么重要情况?”
“重要的情况也不一定都告诉你嘛。”
景立贞看了丈夫一眼,想说什么没说,她知道丈夫的脾气。很多话只有夫妻间才说,但有的话顾恒在夫妻间也是不说的。
顾恒一个人来到阳台上,背着手眺望北京夏日的夜景。
天是深蓝黑色。远近灯光闪烁的黑魆魆的楼群、街道似乎也是蓝黑的。像一个点缀着珠宝的世界。他又想到成猛让他两年后准备来中央工作的话了。他想像着将到中央来掌管的权力和工作。他感到自己背在身后的一双大手的沉甸甸的重量和气派。
他把双手扶到了阳台栏杆上,左右分开撑着。这一动作立刻改变了他与阳台下世界的关系。刚才背着手,他与阳台下这个蓝黑的世界有点超脱,他悠闲淡泊;而现在这样是俯瞰了,是要“入世”了,有了一种要改变这个世界、支配这个世界的行动意识。两种姿势,两种不同的心理状态。有意思。
他要慎重考虑成猛的全部指示,把他的每句话都翻来覆去琢磨几遍,要郑重而慎重地行事。
成猛正在家中教孙子小军军下围棋,小军军的对手是秘书安晋玉。
“顾恒下午送来一份总结材料。”年轻的秘书恭敬地说道。
成猛并不经心地噢了一声,表示听见了,也可能表示现在不想听,目光仍盯在棋盘上,用手指着:“军军,你看,咱们往这儿放个子儿好不好?”
第三章
李向南和顾恒一握手,两个人就都再一次感到了对方的性格力量。
这是一个看着很舒服的年轻人,黑瘦的脸上铁青的络腮胡,穿着十分简朴,举止既谦谨尊敬,又自然随便。他一见自己就露出了由衷的高兴。那是年轻人见到赏识自己的首长时才有的神情。这都让顾恒感到舒服。他不喜欢奶油小生,也不喜欢那些张张狂狂的年轻人。眼前这位年轻人无疑是知道在自己的位置上该扮演什么样的角色的。然而,小莉真的要嫁给他?这个结局又未免太不自然。奇怪,怎么会有“生硬”的感觉?
眼前的省委书记是魁梧的,风趣的。他握手既热情有力,又随便豪爽,握完便甩开,充分表现着他对力量的把握和自信。他的笑声洪亮,目光透着犀利。景立贞神情冷淡地站在他身后。小莉也出现了,调皮地冲父亲的脊背努着嘴。自己一瞬间就感到了进行这次谈话所承受的心理负荷,这负荷,在他准备这次谈话时已不止一次地承受过了。
“来,你坐那儿,我坐这儿,摆出一个面对面的阵势。发扬咱们过去说话的风格。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入木三分,方是好汉。”顾恒打着手势风趣地说道。
两个人在书房里坐下了。这里气氛雅静,薄薄的紫色纱窗帘淡化着上午明朗的光亮。一大壁书,很大的写字台,沙发,茶几上是绿茸茸的盆景。
“我寄到县里的回信,你收到了吗?”顾恒仰靠着,很舒服地摩挲着沙发光滑的木扶手问道。一见到李向南,以往几次谈话的记忆就唤起了他愉快的兴奋感。想到能和这个年轻人进行那种在一般场合不宜进行的深入谈话,自己能畅开展露在一般场合必须含蓄的政治智慧,能得到对方完全的理解和年轻人特有的赞许,他就感到一种渴望。那是他的享受。
他之所以喜欢李向南,就是从喜欢与他谈话开始的。他很少遇到像李向南这样称心的谈话对象。
“收到了,您的信给了我很大鼓舞。”李向南略含拘谨地回答道,“您这样支持我,我更得好好干了。”
“不,李向南,在你被人弹劾的时候,在你特别需要顾恒这个省委书记做靠山、支持你的时候,你最好不要给我戴高帽子。你再给我多戴高帽子,我也不能承担无保留保你的义务。对不对啊?”
只这一句话,顾恒就感到自己一下子便摆脱了在平常需要维持的含蓄威严的首长形象,进入了坦率谈话的兴奋。要不,那种“首长”的腔调就会随着相应的神态一下出来了:我想,我还是理解年轻人的,能为你们铺路,我是很高兴的。你干的确实不错,有影响。但正因为有影响,所以,有人要求全责备你……
省委书记这样坦率,李向南有些缺乏思想准备:“是,我理解这一点。”他仍有些拘谨。
“理解什么?”
“我觉得在这种时候,我不需要对您说好话。但是……”
小莉刚刚送来两杯冰镇桔子水,现在又找了个理由进来了:“再给你们两份冰激凌。”她转身作走状,但仍站在那儿注意地听着。
“小莉,你不要在这儿了,爸爸要和向南谈点严肃的事情。”顾恒说。
“我可以给我们县委书记当参谋嘛。”小莉调皮地一撅嘴,走了。
“但是,顾书记,我想说的是:我不需要和您多谈我目前的处境。”李向南接着说道,“我相信,如果条件允许,您一定会支持我的。像我这样一个年轻人,有些棱角,一般来说是很不容易得到上级理解的。遇到您是我很大的幸运。您对我的理解经常逼着我超水平地发挥自己的能力。即使因为客观原因,这次您不能保护住我,我对您也是终生感激的。”
“这不是感谢不感谢的问题。”景立贞插话道。她把一个刚接到的电话记录送进书房给顾恒,似乎还忘了拿什么东西,要走未走。(她怎么老遗忘啊?刚才是过来拿眼镜盒中的揩镜绒,却把花镜又忘在这儿,这次是请示顾恒如何回电话的,又差点忘了问。)“党的工作嘛,有什么感谢的?”
“立贞……”顾恒不满了。
景立贞怔愣了一下,不快地走了。
“向南,应该说,我对你的帮助支持还是不够的。”顾恒说道,“不过,我这句也是套话。”他不满意地摆了一下手,“还是来入木三分的吧。我还算是个政治家,掌管着一个省,你也算是个政治家,掌管着一个县。你是个出色的县委书记,但你在我整个棋盘上只是一个棋子。当然这个棋子有些特殊,我赏识你,提拔了你。你的失败,就等于我用人政策的失败。仅从这点,只要能保住你,我就总要尽力嘛。更何况我们有共同的改革事业。所以,终生感谢之类的话大可不必说。你今天不管讲什么,即使是很真实的话,无疑会带有一个明确的目的性,对吧?当然,如果我没有力量保住你,那我也就只好暂且放一放了。我要考虑我的全盘棋嘛。”
“所以,”李向南镇定地说道,“我今天来,只是想和您谈谈对全省工作的几点建议。”
“噢?”顾恒眼睛一亮,他有些意外。
“另外,我想把自己写的一份材料请您看看。”
“什么材料?”
李向南垂着眼睛略犹豫了一下,抬起头,“我的一份札记:‘中国的社会主义’。”
“啊,李向南。”顾恒突然指着对方大声笑了:“你这可是做了充分考虑吧,你想用这个出奇的方针来赢得省委书记的好感,是不是?”
李向南不作解释地笑笑。
“在一般情况下,你这个方针可以说相当聪明。即使我现在非常明白你的目的,也还被你出奇的方针所打动。啊?我坦率承认:我对你要谈的全省工作建议和对中国的社会主义的思考是感兴趣的。但我还要揭穿你:你今天来找我谈话,全部背景就是你在被弹劾,要化解这个危机。要不,你的一切改革抱负都无法施展。所以,你的一切言辞都有这个目的性。你越隐蔽,越机智,我警惕性也就越大。”顾恒声音洪亮地笑着,很有气魄地挥了一下手,“所以,我劝你还是拿出最笨拙的方法来和我谈,那对于我恰恰是最聪明的方法。直截了当地把你的目的,你的难言之隐,你想如何包围我的心计,都说出来。”
第一次受到顾恒的犀利剖析,李向南不能不被这种风格所征服。自己刚进屋时那种忍辱负重的悲壮感一下显得矫情可笑了。“那你给我一支烟吧。”他很干脆地一伸手,不客气地说。
“我的烟可是很缺的,家里对我是限量供应的,只能给你一支。”
“因为你在这儿抽烟,所以我也要抽烟。我首先要在心理上获得与你的平等感。”李向南嚓地把烟点着了。
景立贞有着一种被排除在外的不快感。小莉根本不理睬自己的不满,毫无顾忌地出入书房,对李向南献殷勤,更让她恼火。然而,她现在不能发作。她坐在卧室里心不在焉地翻看着一些卡片,都是顾恒阅读史书时做的卡片。
这是《韩非子》一书的卡片。
如欲以宽缓之政,治急世之民,犹无辔策而御悍马,此不知之患也。
是以赏莫如厚而信,使民利之;罚莫如重而必,使民畏之;法莫如一而固,使民知之。
故明主之吏,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夫有功者必赏,则爵禄厚而愈劝;迁官袭级,则官职大而愈治。夫爵禄劝而官职治,王之道也。
智术之士必远而明察;不明察,不能烛私。能法之士必强毅而劲直;不劲直,不能矫奸。
凡说之难:在知所说之心,可以吾说当之。所说出于为名高者也,而说之以厚利,则见下节而遇卑贱,必弃远矣。所说出于厚利者也,而说之以名高,则见无心而远事情,必不收矣。所说阴为厚利而显为名高者也,而说之以名高,则阳收其身而实疏之;说之以厚利,则阴用其言,显弃其身矣。此不可不察也。
抱法处势则治;背法去势则乱。
“说真格的,对于今天的谈话,我确实是做了充分准备的。昨天晚上我还用活页纸写了好几页要点。”李向南狠狠地抽了几口烟以后,坦率地开了头。
“能不能如实披露啊?”顾恒眼睛一亮,“我现在特别想知道,一个聪明的部下在和我谈话时心计用到什么深度。”
“我相信,一个部下,无论他是个正直的事业家,还是个弄权的小人,他们在和顶头上司谈话时都要用点心思的。和您这样的领导谈话更要费点心思。”
顾恒快活地哈哈大笑了:“你这恭维恰到好处。”
“我在准备和您谈话的过程中,甚至运用了我的系统论、系统工程学知识。”
“这很有意思嘛,咱俩这谈话真是国际水平的。”顾恒的兴致越来越高。
“我找您谈话,谈话的发展方向不单是咱们两个人决定的,因为咱们不是孤立的两个人,当然,您的背景比我大。所以,我的第一个考虑是:我和您处在一个大的社会政治系统中。您作为一个高级领导,您的地位,您的处境,您的多方面联系,您的考虑,(在这里,他省去了一个词:‘您的利益’。)我都应替您想到。说真话,顾书记,我在思考时,不得不把所知道的有关您的全部情况都想一遍。”李向南笑了笑,“您是省委书记,您的下属们其实都在尽可能地了解您的情况。我在省委机关呆过,对您的情况也是了解一些的。”
“好,坦率。一个为官的要知道部下都在千方百计地研究自己,这才能免除许多危险。对不对?不要把底下的人都看得那么简单。你们呢,也要明白,我也在研究你们。上下之间都在研究。好,继续讲。”
“从中的系统讲,在省里,您是省委书记,我是县委书记,我在县里引起的冲突,在地委引起的矛盾——地委书记就反对我,在省里,有支持我的,也有反对我的,您处在整个干部队伍的包围中,您考虑对我的态度时,必然要考虑这个全局。”
“讲得深刻。”
“从小的系统讲……”李向南犹豫了。
“不许闪烁其辞。”
“坦率说吧,我是在您家里谈话。一踏进您家,这个系统就不是咱们两个人。像您这样明智的首长,到底在多大程度上能不受家人的影响呢?”李向南略有些不安地赔了赔笑。
“讲得好哇。”顾恒很痛快地说道,同时在心中赶走了倏忽一闪的不快。
“和您谈话的方针我定了几条。”
“好,谈谈。”
“第一,我来找您,绝不诉苦,绝不提让您为难的要求。第二,我要表明:即使您不能保护我,我也将绝无任何怨言——这也是我的真实思想。第三个方针,在这种时候,我恰恰应表现出:我不是只关心自己的命运,我更多的是关心整个事业、大的形势。而且,我仍要——这是我非常坦率的交待了(诚恳而幽默地)——让您感到我对您、对你们是非常有用的,为您所需要的。”
“嗯,接下去。”
“所以,我今天来,恰恰要少说自己,少来求援,而应该谈谈您最感兴趣的全省工作,这也算投您所好吧。并且,我还应该比平常谈得更开阔,从一个省谈到全国,这就是我的方针。”
“还有。”
“只有这样的方针,从道义上讲,符合我的人格,从情感上讲,也符合我的心态,而从策略上讲,”李向南笑了笑,“我才能得到您进一步的理解和好感。这也最符合我目前要化解个人政治危机的利益。”
“好哇,我都被你罩到系统论里去了。”顾恒用手指点着李向南朗声说道,“今天,我们应当得到一个真理:任何一个人都比我们平常了解的更复杂。还有一个真理:当人们把最深层的考虑都暴露出来后,反而显得简单了,可信了,有趣了。对不对?如果,我今天不用难眩以伪的方针打开谈话的局面,会是什么结果?”顾恒风趣地说道,站起来背着手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