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路3衰与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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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云路3衰与荣-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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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我知道,我马上还不会自杀。我在梦里怕死。梦里怕死的人不会自杀。我喜欢钱,喜欢享受,喜欢漂亮的首饰,喜欢男人奉承。看见照相馆橱窗里陈列着我的大彩照我就得意,立住脚端详半天,左顾右盼,希望行人认出我。他们围上来了,让我签名留念。我就高高兴兴给他们签。人围得越多我越高兴,恨不能制造一起交通堵塞。最后人们挥着手走了,剩下我一个人,我一路笑着走,还哼着歌。看见两边商店橱窗里的衣服,我就眼花,左右看不过来。看到别的女人比我年轻,比我漂亮,比我穿得好,我就嫉妒。有时候人迎面走过了,我还要转身瞄着她背影哼一声。……  
  “我知道我最后总是不得好死的。”卞洁琼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往窗边走,“今天说多了,如果你不往别人耳朵里翻话,我就拿你当好朋友。如果你翻出去,我就恨你,拿你当仇敌。”她突然面露恐惧地在窗前站住了,“你看,林虹,那是什么?”  
  林虹看了看:“什么也没有啊。”  
  卞洁琼闭着眼在床边坐下了。  
  ……汽车在漆黑的郊区公路上疾驰,突然,车灯照见公路当中有团黑魆魆的东西,急刹住了,是个衣衫褴褛的老女人。她看了看车里走出来的人:我是想死。你们不让我死。我没家。儿女都不认我。你们走吧,别管我。我是自己作孽自己受,就该不得好活。她突然抬头盯了卞洁琼一眼,卞洁琼吓得连连倒退。汽车绕开走了……  
  这么多年来,这个老女人总在我梦里出现。我已分不清是梦见的,还是遇见的了。老女人头发很长,额头很秃,皱纹很深,眼窝很大,看人的时候,眼白阴森森的。  
  好了,不说了。快三点了,我吃安眠药睡了。你看这瓶没有?里面装一百片。她转着药瓶目光恍惚地说道。想死,很容易。一次都吞下去,就再也醒不来了。现代人真好,永远能为自己保留死的权利。你也睡吧。你和我不一样,你命好,你比我顺风。你肯定会飞黄腾达……  
  这一夜,林虹彻底地失眠了。  
    
 

第十九章  
  人生咨询所。  
  早晨七点,陈晓时与他的三个“部下”一起到了,开每天开门前例行的碰头会。他坐在写字台旁,拿出笔和卡片:咱们对整个传统挑战,传统对咱们的反作用也充分显示出来了。大家先谈情况吧。   
       
  白露抬起头,要说话的冲动永远涨满她鲜活的全身。还是让我先说说吧。妇联的年轻干事,不到三十岁,一米七的高个儿,白净丰腴,轮廓圆柔。只是那副生硬的眼镜多少破坏了她的女人气,让人想到美国的一句格言:不和戴眼镜的女人调情。但她只要一开口露出那股率真劲儿,眼镜便被忽略了。  
  咱们那篇文章——我署名的,“第三者并非都可耻”,把妇联炸窝了。说咱们破坏家庭,破坏社会道德。昨天我回妇联,人们围住我,有的要辩论,也有的支持我。头儿一个一个找我谈话。咱们是不是不够策略?(没什么不策略。咱们许多观点,不用咨询所名义发表,而用个人名义,就是一种策略。陈晓时说。)我的意思,咱们的文章是不是发得太早了?过两年发可能就没什么人反对了。(怕什么。旁人说。)我当然不怕,可咱们不能关门啊。  
  是。陈晓时说。能挂出人生咨询所的牌子,是借用了妇联和社科院的支持。要讲策略。关门是最大的失败。  
  对于那些死亡的婚姻,“第三者”是它们解体的催化剂。对“第三者”不能笼统都否定。蒋家轩激烈说道。他,社科院一个刊物的编辑,三十一二岁,眉发浓黑,目光炯炯,神情似乎总在煞有介事地思索重大问题,讲起话来自己觉得极深刻,极重要,且如面对论敌。这就常常使人感到与其相处非常别扭。  
  现代文明就是要淡化家庭,就是要削弱家庭的超稳定性和血缘的超强扭结力。从现代观念来讲,人生自由是最基本的。没有任何理由强使一个人被迫与他不爱的人在一起生活。这是最不人道、最不文明的了。(你不要又雄辩滔滔了,我们的演说家。陈晓时笑道。)对,我还是讲讲咱们办报的事。进展不大。我这两天正到处奔波……  
  他们要创办一份《人生咨询报》。别提多困难了。  
  但咱们一定要办成。陈晓时接过来说道:通过这张报纸,在全国扩大影响,组织力量。这张报应该成为当代新思潮的旗帜。(干脆叫《启蒙报》算了。白露说。)那才叫真正不策略呢。它是启蒙报,但不能叫启蒙报。隐名而求实,是我们目前的策略。  
  方一泓开口道:我说吧。她三十三岁,也是被陈晓时“搜罗”到咨询所的。身材中等,相貌平常。走在街上绝无人注意。可一旦走近她,就像面对医院里一个热心的护士长,是男是女都可以对她倾诉心里话。她会热心地听你讲,也会婆婆妈妈地对你说。  
  咱们在《青年报》上开辟的“咨询信箱”反响很大,昨天我到一个同学家,碰见一群人在议论。报社收到三百多封信,他们正在摘编,准备发一组读者来信,包括各种观点的。  
  咱们可以把信全部要来,搞一个统计分析。陈晓时说。  
  我和《青年报》讲了。还有,昨天中午我去欧阳律师那儿了。咱们介绍过去的那个案子,罗琼玉的离婚案,昨天下午开庭审理了。旁听的有四百多人,去了不少新闻单位。《民主与法制》去了好几个人,还有区委的,妇联的,街道居委会的,政法学院的,律师协会的。欧阳律师辩护得非常有力。  
  (他从律师席上站起来,看了看法官,又看了看当事人——罗琼玉正低着头坐在那儿——开始他严肃不苟而又义正辞严的辩护。  
  ……所以,法庭应该判准她离婚。社会舆论应给予她同情。她不是不道德的女人,她不是玩弄婚姻的堕落者。在那非常的年代中,她受尽歧视与凌辱,为了生计,不得不先后两次结婚。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而那不道德是历史的不道德。她现在要求解除婚姻,应该得到法律的认可。  
  有人说她条件一变,恢复了知识分子地位就变心了,看不起当工人的丈夫了。问题不在于变不变,而在于这种变该不该。如果过去的选择是被迫的,那么,今天这种强迫她的历史条件消亡了,她为什么不可以变?这是历史给予她的权利,这是她的解放。  
  会场一片热烈掌声和愤忿不满的嘘声。罗琼玉低着头热泪满面。)  
  轰动了,各报社都准备发消息。有的要发短评,有的要发内参,题目就是:《一个道德败坏的女人》。我摸了一下情况,一多半记者是反对罗琼玉的。欧阳律师对我说,他现在感到压力非常大,来自各方面的。有人甚至造舆论说他和罗琼玉有不正当关系。我看,这压力最后还要冲咱们咨询所来呢。  
  陈晓时笑了:挺好的。(好什么呀,让你关门你这咨询所长就高兴了。白露一瞥眼,嗔道。她最崇拜陈晓时,往往用这种讽刺来表达她无保留的支持。)是挺好的。他笑笑,他每每能感到白露这种特殊形式的亲呢。是纯挚的友谊,其实也含着性——女性对男性的崇拜无不如此。自己每每也感到一种暖暖的熨贴,那其实也含着性。但天下事无须都说透。真诚,纯洁,友谊,这些字眼还需保留。要不,人与人之间就太紧张了。  
  是挺好的。他是这一切事情的真正策划者,没费太大力,就把社会搅得有些混乱,震动,他颇感自豪。自己表面看不过是一介书生,可凭着智慧却将要影响历史。  
  是挺好的。这些事件,风波,有人反对是对咱们最有力的宣传。只要不被封门,一切反对是最大的免费广告。我又要讲点辩证法了。他看着白露。(哼,就会讲你的辩证法。白露又撇嘴嗔道。)要改造社会,首先是宣传影响社会。而广泛宣传影响社会,并不靠嗓门大,要靠抓住社会本身的机制,这机制就是矛盾冲突。地壳运动,内部本身就有着巨大的挤压和应力,这时一个小小的力量就会打破平衡,引发大地震。我们的力量就在于抓住社会自身的巨大应力。好了——        
  李文敏高高兴兴地破门而来了。“怎么还不开始,门口都排了十几个人了?”她拿下书包兴冲冲地说道。她是他们外请参加今日咨询门诊的。  
  “家庭社会学家,就等你呢。”陈晓时看了看手表,“八点,咱们这就开始。”  
  他将把更多的学者——心理学的、社会学的、政治学的、精神病学的、人才学的、哲学的……轮流请来门诊。还准备租剧场,公开售票,开几场人生讲座。  
  三室一厅的房子,门厅还是挂号室,今天由白露轮值。厨房被收拾出来,放了一桌一椅,成为新添的咨询门诊四室。  
  一室是李文敏。第一次在这儿做“门诊大夫”,有些紧张。“你穿上白大褂,这样像样些。要不别人看你年轻,又小模小样,会信不过你的。”白露把一件白大褂递给她。“为什么要穿白大褂?那会和来咨询的人有距离的。”她说。“这和看病一样,病人愿意医生亲切平易,但首先希望医生有医术,权威。你穿上白大褂,再亲切点,形象就全面了。”陈晓时说着自己也穿上白大褂。  
  她穿好白大褂,戴上白帽,立刻有异样的感觉:自己变得严肃了,端庄了,身量也大了一号,像个有些威仪的女医生了。她被白大褂盖住了,更确切说,被白大褂同化了。有意思。她竭力寻回着快乐活泼的自我。眯起眼,把自己周身想了一遍,那皮肤肌肉、血液的热乎,那胳膊腿的小巧灵活,一个活泼泼的自我出现了——她在清晨的马路上边走边吃油饼,公共汽车来了,她扬着手向前飞跑,书包拍打着屁股,像中学生。那层白大褂正若有若无地罩在她充满活力的身上。  
  她再进入现在的人物意识,双手插在白大褂口袋里,顿时变得严肃了,是个准备对来访者咨询的“医生”。自己眼里含着自信、沉静和稳定。她非常想站起来走到窗前,对着外面的京城陷入沉思——她从未有过伫立沉思状。法官穿上法衣,警察穿上警服,女王戴上王冠,皇帝穿上皇袍,和尚穿上袈裟,都是什么感觉呢?  
  门被慢慢推开,她一下紧张起来,找她的人来了。她往起坐了坐,一瞬间感到白大褂的重要性。一个清秀纤细的女孩儿,怯生的目光和步子,在面前坐下了。  
  她一下轻松自如了,感到心还在冬冬地跳:“你叫什么?”  
  “上面写了。”女孩把病历似的“咨询记录”放在了桌上。  
  谭秀妮,女,二十八岁……她吃惊地抬起头:“你都二十八了?我以为你是中学生呢。”蒙着凄苦的清秀小脸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笑意,表情像小孩。  
  谭秀妮,你就是那个谭秀妮?  
  看完白露在挂号时记录下的咨询者简况,她才反应过来。对方局促不安地点了点头。脖颈很细,露着筋络,手臂也很细,手腕骨节突出。  
  1978年,作家艾克写了篇轰动一时的报告文学《爱的力量》。骗子乐天明以欺骗手段,骗取了北京姑娘谭秀妮的信任与爱情。明了真相后,谭秀妮克制住耻辱和痛苦,毅然决定以诚挚的爱来改造一个邪恶的灵魂,和他结了婚,省吃俭用帮他还债,教育他改弦易辙,劳动新生。她的事迹得到了社会广泛支持。谭秀妮因此到处作报告,上电视,成了新闻人物。后来就销声匿迹不听说了。  
  四年过去了,她来到了这里。  
  李文敏不禁有些感激白露:她没小看自己,一开始就把这样重要的对象分配给自己。“你有什么问题和苦恼?”人生咨询的第一要则是:耐心倾听对方诉说。  
  谭秀妮低下头摸着衣角,短袖白衬衫已经补过,现在是罕见的。她说什么呢?  
  她没想过当先进人物,只不过觉得自己已是乐天明的人了,只能想法把他变好。我早就不想行骗了,因为看到你,爱你,才又犯这一次,这是为你犯的。他的眼泪。她现在想起,眼里露出凄然麻木的苦笑。她出身贫寒,幼丧父母,和寡居的大姑相依为命。她长得灵秀,梦想嫁给一个有文化有地位的男子,最好是研究生、工程师。她常常倚在门框上,目光矇眬地陷入憧憬。她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自己高中毕业就在家待业了。后来,卖冰棍,卖小吃,男人们更喜欢光顾她,而不是旁边的老妇。各种目光盯她,她都低着头。可他来了,说爱她,又别着北京大学的校徽。说是工作后考上大学的。她简直不敢相信这样的幸运。后来呢?就发现箱底有一张他因犯诈骗罪被判两年劳改的法院判决书。他不过是个刑满释放的无业游民。他跪下了,求饶恕。她哭了好几天,不吃也不喝。后来,她擦干眼泪毅然决然地站起来,和他约法三章:不许再诈再骗;劳动挣钱;把三千元欠债还清;重新做人。他指天发誓。她和他结了婚。从此变成一个操劳主妇,再无任何幻想,把生活重负全担了起来。后来,她被树为典型,被请去巡回讲演。讲稿,是妇联的三个宣传干事写了五遍才被上级通过的。她腾云驾雾般被一股力量拥着浮了起来,一边念稿一边不安。她不安什么?讲演几个月,一回家,发现丈夫又诈骗了。好几个人交给他钱托他买自行车、缝纫机、电视机,来家索钱要物。她哭,她训斥。他狡猾抵赖,他动手打人,打掉了她一个牙,鲜血往下流。她要离婚,他追上来,抱着她双腿跪下。她又咽下泪,咬咬牙,冷静下来,在他搀扶下,一步步无力地走回来。又和他一起订了计划:如何挣钱,如何还债。她已有了身孕,却省吃俭用,起早摸黑地操劳。他安分了几天,不久又犯了案。她这次没有信心了,一定要离婚了。他怎么跪着哭诉、瞪着眼毒打都不回头了。但妇联、街道、报社的记者,纷纷跑来劝她:要珍惜荣誉,不要半途而废。树典型的都来保典型。她一步步又回到家里。但此后,乐天明终因接连犯罪,又被逮捕,判刑十八年。她的孩子已两岁。  
  她咨询什么?她要养活大姑——老人已半瘫痪,养活孩子,又要接着替乐天明还债——天天有人上门逼债,自己又有病,实在撑不住,活不下去,她要离婚。  
  “那就离,应该的。”李文敏毫不犹豫地说道。  
  可……她已向法院提出了离婚起诉。但有关人仍在劝阻她,这次又加上了劳改大队。谭秀妮如果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等待乐天明,给他以希望,最终帮助他改造过来,那将更具典型意义。 
  李文敏激愤了:“这是当牺牲品。”  
  劳改大队说,离婚会给他很大打击,也可能会自杀,不利于犯人改造。  
  “这更是谬论。如果一个犯人的改造——能否改造好还说不定——一定要由一个善良的人终身殉葬来帮助,这毫无道理。罪犯就是有罪,就该受到惩罚。只有这样,才能从整个社会的角度有助于罪犯的减少和改造,要不罪犯更不怕犯罪了。”  
  白露给一个个人挂号,收费。  
  谭秀妮?她惊讶。模范人物,这个可怜样。我们这儿的咨询大夫,有男有女,你愿意找男的还是女的?(有些来咨询的人,对性别很有选择性。)愿意找女的?好,去一诊室。让李文敏来接待她,考验一下这位年轻的女家庭社会学家的本事。  
  自己似乎对她稍有些嫉妒?  
  这个女人叫仇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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