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边房门大开了,走出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像护士,又像小学教师。“你是来咨询的吗?”她问。
“是。”
“请坐。”她在二屉桌里面的椅子上坐下,指着方凳说道。
他小心地坐下了。
来咨询的人不多,厨房里又分明堆着锅碗瓶罐等生活用品,这多少使他去了一些敬畏神秘的紧张心理,同时又多少有些失望。就这么简单的地方?
“你要咨询什么?”对方拿起笔,抽出一个“病历袋”,那上面印着“咨询记录”四个字。
“我……”
“很难说,是吗?”她温和地一笑,并不意外。
“是。”
“是为你呢,还是为别人咨询?”
“嗯……”
“也很难说?是为一个与你有关的人,是吗?”
“……是。”
“是爱情方面的事,还是其他方面的?”
“就你开始说的那个方面。”
对方善良地笑了笑:“与你有关的人是个女性吧?”
“是。”
“你叫什么名字?你的名字,你的事情,我们绝对为你保密。你没看那上面写着呢。”墙上贴着一张《咨询条例》,一二三四五六七。“如果你实在不愿说真名,化名也可以。什么?苏健?苏联的苏,健康的健,多大年龄,在哪儿工作?不说具体单位也可以,干什么工作?工人。好。”她在一张活页纸上迅速记完最后几个字,拿过一叠发票来:“请交咨询费。”
“噢。”苏健松了一口气,连忙左右摸着掏钱。
“如果没带,不要紧,我可以给你垫上。”
“不不,我带着呢。”
“你拿上咨询记录上二号房去。”她收了钱,开了发票,一指迎面那间房。
苏健这才发现,从左到右三个房门上分别贴着纸牌子:“咨询一室”,“咨询二室”,“咨询三室”。“我……想找陈大夫。”他有些困窘地说。
“陈大夫?”
“就是陈晓时大夫,我一定要找他。”
“你也看到报上文章了?”对方一笑。
“是。我还听别人说过。”
“那你等一会儿到三号去吧。噢,里面完了,你进去吧。”
从右边那间房子里低头走出一位脸色憔悴的知识妇女。她瞥了苏健一眼,对那位管“挂号”的“护士”说道:“下星期我还想来找陈老师,可以预约吗?”
“可以。”
苏健一边往里走,一边学会了“陈老师”这个称呼。
温和的提问,局促的回答,几个来回,最基本的情况算是断断续续讲完了。陈晓时在活页纸上简单记录着。苏健掏出手绢擦了擦脸上的汗,最困难的劲儿过去了。
房间不大,北面是阳台,东面是窗,因为楼高,都是天光。可以看见对面一幢同样高的楼。这位“陈老师”看来很年轻,最多不过三十出头。南方人,样子很聪明,很善良。只是白大褂白帽子增加了威严感,像医院的大夫。听他问话,就知道他有水平。陈晓时放下笔,看着眼前的小伙子微微笑了笑。年轻人很忠厚,但并不懦弱。“你还是很爱她,是吧?”他和蔼地问。
苏健咬住嘴唇,点了一下头。
“你是想知道:她应该怎么办,是吗?”
“是。”
“你的原则是:为了她的幸福——譬如,她和那个顾晓鹰结婚能幸福的话——你愿意做任何事情,对吧?”
“是。可顾晓鹰……”
“但顾晓鹰,你觉得不会和她结婚,即使和她结婚,也只会虐待她,对吧?”
“是。”
陈晓时看着这个内在有点倔犟的小伙子微笑了,因为他能对对方有所帮助,因为他对自己的咨询能力充分自信。“那你有什么问题先要问吗?”他靠到椅子上,隔着桌子看着对方,越发显得年长耐心。
眼前依稀浮出自己年幼时在上海郊区农村爬树的情景……
“顾晓鹰会和她结婚吗?”停了一会儿,苏健问。
“不会。你的感觉是对的。”
“如果她告诉他想自杀呢?”
“她没有勇气自杀,顾晓鹰会看透这一点的。”
“她要上法院告他呢?”
“她不会。而且她也无法告。你想想,她告他什么呢?”
“那她应该怎么办?”
“她应该彻底认识自己,认识顾晓鹰,彻底清醒。看来她现在做不到这一点。”
苏健低着头沉默了,陈老师讲得是对的。
“那和她讲呢?”他又问。
“由谁和她讲?”
“……要是您和她讲呢?”
我会考虑如何对她讲的,但讲话有时未必能一下解决问题。她的心理……”稍一停顿,“你知道她为什么会看中顾晓鹰,又一定要和他这样的人结婚吗?”
“知道。”好一会儿,苏健回答。
“小苏,你现在需要咨询的不是她应该怎么办,而是你应该怎么办,知道吗?”
“……”
“其实,这也是你今天来这儿的真正目的。”
“我……”
“你仔细想想,会同意我的话的。”温和的微笑。
“她让我帮她去找顾晓鹰。”苏健说。
“你会去的,对吧?”
“是。”
“你也应该去。”
苏健疑惑地看了陈晓时一眼。
“你把康小娜的情况都告诉顾晓鹰,顾晓鹰说什么,什么态度,你回来再如实告诉她。”
“往下呢?”
“往下,大概她还会想去找顾晓鹰。”
“再往下呢?”
“小苏,你要明白:只有顾晓鹰能真正教育她。”
苏健咬住嘴,低下头沉默了。
“现在,我要问你一个问题,”陈晓时说,“如果康小娜以后嫁给你,你对她的感情会变吗?”
“不会。”
“听我说完。我是说,你现在仍很爱她,可一旦结了婚,你可能会发现自己不能原谅她曾经失身于顾晓鹰,曾那样卑贱地想依附顾晓鹰,也不能原谅她曾这样伤害你的自尊心,你会变得很粗暴。你想想,在心里想想会不会这样?”
想。
“你要好好想想。这是为你和她的未来想。自己的感情,自己一想就知道。”
“我不会粗暴的。”
“敢担保吗?”
“我只会心里憋闷,咬着牙去劈一堆劈柴,但不会对她粗暴的。”
“为什么?”
“我会觉得她还是挺好的。”
陈晓时凝视着苏健,停顿了一会儿:“你还会觉得找到她这样一个妻子是很不容易的吗?”他问,这一问题很关键。
“……是。”
陈晓时又观察着对方,停顿了一会儿:“她如果对你还看不起呢?”
“……我不知道。”
“好了,”陈晓时温和地笑了笑,“你现在愿意听我的咨询意见吗?”
“愿意。”苏健抬起了头。
“我的原则是既从你的人生利益考虑,也从康小娜的人生利益考虑,好吗?”
“好。”
“第一,从今天起,你对康小娜完全以朋友相待,还像过去一样关心她。她有什么困难,你可以帮助她。她要找顾晓鹰,也可以帮助她。大大方方。但你从今天起,不要再爱她了。不要再因为爱她有任何痛苦和心情不开朗了。你明白吗?”
苏健看了看陈晓时,又垂下眼。
“也就是,从今天起你必须让康小娜知道,你只是想做她一个平常意义上的好朋友。知道吗?这样可以使你们之间的关系放松下来,明朗起来。要不,你老是沉着脸,多小家子气?”
苏健没有言语。
“第二,我刚才不是问过你,现在有人给你介绍对象——已经介绍好几个了,是吧?你不要都一口回绝。你可以磊磊落落地去征求康小娜的意见。你们不是好朋友吗?让她帮你抉择。”
苏健抬起头,不解地看了看陈晓时。
“第三,你刚才告诉我,已经报考上电大了。你要努力提高自己的文化,争取两年内拿到文凭。咬咬牙,不管多难。另外,你要改变一下你现在的性格,要在半年内学会跳舞。对,最好成为一个跳舞能手。做不到吗?这是我给你的咨询,如果相信,就应去做。
“第四,从今天起,你要进一步培养自己作为一个男子汉的宽厚胸怀。如果有一天,你和一个康小娜这样身世经历的女人组成家庭,你一定要能容忍、原谅她的过去。新时代的男人,要有新时代男人的美德。
“记住了吧?四点。噢,还有,如果能够,你可以介绍她来这里。我的咨询完了。”
苏健眨着眼,看着陈晓时。
“不明白吗?”陈晓时问。
苏健看着他,目光中没有明白之意。
“你先去这样做,感到点什么,明白点什么,再来找我。”
苏健在朦朦胧胧中忽然领悟到什么。
“怕你记不住,我给你写了一张卡片,只有你能看懂。”陈晓时把一张刚写好的硬卡片递给对方,几行极简单的字:
一,做好朋友;二,征求意见;三,电大,跳舞;四,宽容胸怀。
小伙子走了——一个不错的小伙子。他走到阳台上稍稍站一站,扩扩胸。天地真开阔。下面是京都纵横的街道,楼群,立交桥,缓缓滚动的汽车流。星星点点,小镜子似的反射着阳光。
他从来喜欢登高俯瞰。眼前又隐约浮现出童年时在乡下爬大树的情景。每当他这样临高鸟瞰,还有给别人做人生咨询时,为何总浮现出童年爬树的情景?这在心理上有何联系?但他不愿在阳台上站得太久了,因为,他隐隐感到自己的“恐高症”又泛上来:他怕自己会失去控制跳下去。明知不会,但这种强迫观念还在作祟。
自己懂心理学,可有时也未必能完全解决自己的心理问题。
自己的“恐高症”何时开始的?好几年前的事了。一次,与女朋友(后来与她分了手)激烈争吵,当时他怒不可遏,嚷道:你再这样不讲理,我就从楼上跳下去了。从此,他便真有了这种似乎想要跳下去的恐高症。
根据心理学分析,那次争吵诱发了童年时什么精神创伤呢?
听说自己很小时——五岁前不止一次睡觉时从床上摔下来,摔得很重很疼,受惊大哭。是这?清楚了根源,恐高症理应消失。为何还未消失?
他发现:人在非常的精神状态中,如歇斯底里,神情恍惚,半睡眠状态,梦幻,醉酒,愤怒、颠痴、病态时,喊出的话,无论是真话假话,还是半真半假的话,往往会在心理上变为事实。说怕什么,以后也真怕什么。想干什么,以后就真想干什么。
好了,不想这些了,咨询室又来人了。
夏平和冬平说好今天来,为何还未来呢?
有时间好好回忆一下童年时爬树的情景,在心理上分析一下……
苏健把顾晓鹰堵住了。没想到从咨询所刚来到顾晓鹰家楼下,就碰见他从楼里出来。“咱们到那边说点事,行吗?”苏健一指离路稍远的树荫下。
“你要干吗?”顾晓鹰充满戒意地问,他认出了这个在康小娜家院里遇到过的小伙子,也感到了对方深含的敌意,“有话就在这儿说吧。”
“我不想在人多的地方说。”苏健压抑着自己的仇恨。
“光明正大,怕什么?”顾晓鹰左右看了看行人,后退了一步,保持着警惕。
“是有关康小娜的事。”苏健从牙齿缝里说道。
“那在这儿说也不怕。”
“你没收到她的信?”
“没有。”他刚回家,拿到康小娜的一封信,揣在口袋里还未来得及拆开。
“康小娜昨天早晨跳河自杀了,你知道吗?”苏健狠狠地盯着他。
顾晓鹰一下惊呆了,脸上掠过恐惧的表情。他从口袋里掏出信拆开看了,脸变得煞白:这一下完了,逼出人命了,怎么也要进法院了。一辈子就毁在这一步上,太粗心大意了。怎么办?给康小娜家一笔钱了断这事行不行?三千块够吗?五千块?一万块?钱可以想办法借。千万别进法院。这小伙子肯定不放过自己,肯定要送自己进法院。怎么办?
原来也是个孬种。苏健冷冷地看着对方:“咱们还是站在路边谈?”
顾晓鹰老老实实地跟他来到了树阴下。“她死了?”他失魂落魄地问。
“你以为呢?”
顾晓鹰呆呆地看着前面,几秒钟没说话。“我一直是准备和她结婚的,没想到她……”
“她自杀了,你才这样说。她要没自杀呢?”
“没自杀,我也是这样说。”
“要是她现在还活着呢?”
顾晓鹰抬眼看了苏健一下。
“要是她想自杀,后来没自杀成呢?”苏健冷冷地打量着顾晓鹰。
顾晓鹰听出了什么,他看着苏健,迅速判断着。
“我可以告诉你,她现在还活着。”
“她没自杀?”
“有人把她救了。”
“是她让你来找我?”
“是。”
“她有什么话?”
“你应该明白。”
顾晓鹰左手摸着下巴,原地思索开了,他抬起眼:“你叫苏健吧?”
“你问这有什么相关?”
“苏健,我和你商量个事。”
“商量什么?”
“我看你……我看你挺喜欢她的,她也告过我。”
“怎么了?”
“你要她吧,我把她让给你了。”
“让?”
“我可以再给你两千块钱。”
“两千块?”
“三千块行吗?”
“好大的价钱,这就是你开的价?”苏健劈胸一把抓住顾晓鹰,拽了过来。
“你要干什么?”顾晓鹰感到了对方的愤怒,也感到了对方手臂的有力。自己不是对手。
“我要你的好价钱。”苏健劈面一拳打了过去。
第十章
他要做中国未来的政治家。没有人真正了解他这一抱负。他也绝不暴露这一“野心”。那是很危险的。他也只有在最冷静思考时,才正视自己这一深藏的心理。
此刻,夜深人静,全家人似乎都睡了。他独坐灯下,面对着墙上并挂的中国地图、世界地图(他喜欢挂这两幅图),桌上的一大摞中国史书,一沓活页纸,才真正进入自己潜在内心的角色,才从自己的坐姿中,从自己蹙眉思索的神情中,从自己深谋远虑的目光中,感觉到自己作为一个政治家而有的胸怀气势。他伸出钢筋般黑瘦有力的手紧紧一握,慢而有力地收回来,似乎扭转了乾坤。
《目前的形势和我们的任务、策略》
——他在活页纸上写下这个大题目。他无论是考虑全国的事情,一个省的事情,一个县的事情,一群人的事情,还是考虑自己一个人的事情,都必先写下这个标题,才能展开思路。一个国家、政党、集团,一个人(男人,女人,伟人,凡人,政治家,外交家,军事家,做买卖的小贩,谈恋爱的年轻人……)不就要每时每刻研究自己的形势、任务、策略吗?谁不考虑自己的处境、要干什么、用什么手段呢?他不过是更自觉更彻底而已。他现在要通盘分析一下自己的处境,制定完整的对策。
每遇复杂情况,他就要这样全面清理一下思想;就要翻看一些理论书、历史书。特别是中国史书——他盯着桌上那一摞书——尤其能使他头脑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