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夏问孔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这几句诗是什么意思?”孔子说:“先有白底然后画画。”子夏又问:“礼是不是第二位呢?”孔子说:“商啊,你真能阐发我的意思,现在可以同你讨论《诗》了。”
绘事要以粉素为先,礼也必定要以忠信为质。
子夏理明辞达,因论诗而知学,所以孔子说“起(同启)予者商也”。孔子的得意门生颜回“不违如愚”,孔子说:“回也非助我者也。”这些弟子都是他很喜欢的,这些弟子确实也都称得上“天下英才”。
3。9子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徵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徵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徵之矣。”
徵,同证。文,是典籍。献,就是贤,贤人。我上大学读的就是中文系古典文献专业,一开学先讲了文献二字的来历,现在回想起当时情景,还是历历在目。
杞是夏朝之后,宋是殷商之后。
夏商二代之礼我能讲出来,可是杞宋两国不足以取证,这是因为两国的文献不够,文献充足的话,我就可以拿来取证了。
刘邦入关,他手下的将军们纷纷争取财物,只有萧何一人把秦朝的图籍保存下来,沛公就是靠这些图籍,才详细了解了天下形势。
文献这个东西,好像无关日用之急,其实在天下则关系天下,在一家便关系一家,是继往开来的一件东西,怎么能不重视呢?
《孟子·万章上》有一段:
北宫錡问曰:“周室班禄爵也,如之何?”孟子曰:“其详不可得闻也,诸侯恶其害己也,而皆去其籍,然而轲也尝闻其略也。”
诸侯因为传下来的典籍妨害自己,影响了自己的统治,就把典籍毁掉了,这是古为今用的史学观。然而孟子还能听说其大概,说明文易毁,献难除。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斩草除根,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
八佾第三(3)
3。10子曰:“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观之矣。”
禘,孔安国注是“禘祫之礼为序昭穆也。”昭穆是指宗庙里牌位的摆放顺序。
灌,祼的假借字,《周礼》说:“以肆献祼享先王。”是祭祀求诸阴阳的意思。其中肆献是求诸阳,祼是求诸阴,周人贵阴,所以先求诸阴。凡祭重灌,禘礼尤甚。
孔子说这句话,大概是讥讽鲁国国君僭礼之意。
这一章涉及礼制,礼制我没有认真研究,读起来事倍功半,读者可从我身上吸取教训。所以陆游说“功夫在诗外”,治《论语》功夫也在《论语》外,经史通透,治《论语》才是好手。
3。11或问禘之说。子曰:“不知也。知其说者之于天下也,其如示诸斯乎?”指其掌。
孔子指其掌,那么应当是禘说易知的意思。慎终追远,则民德归厚,那么治天下如运诸掌。
孔子答以不知,大概是因为禘礼含先王报本追远之意,意义重大,不是仁孝诚敬之至,不足以语此。
《集解》认为孔子答以不知,是为鲁君讳,这个不敢妄议其是非。
我从十几岁开始读《论语》,到现在,始终感觉这句话里头有“天下可运于掌”的气概,不过始终也不能确实。
3。12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与祭,如不祭。”
前两句大概是古语。祭祖就如同祖先真的在面前,祭神就好像神灵真的在面前。
孔子的话有两种句读。
一种是:我不亲自参加祭礼,那和不祭没什么分别。
另一种是:吾不与,祭如不祭。与是赞许的意思。我不赞赏那些祭祀时人在心不在的。
这一章是孔子教人祭祀要有诚意。第二种句读似乎好一点。
《大学·第十六章》:
子曰:“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视之而弗见,听之而弗闻,体物而不可遗。使天下之人齐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诗》曰:‘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夫微之显,诚之不可揜如此夫。”
程子说鬼神是“天地之功用而造化之迹”,张子说鬼神是“二气之良能”,我想不管他是什么,孔子是信其有的,不是像鲁迅所说,两个“如”字打马虎眼混过去。
当然,要“至诚”才能知鬼神之情状。
八佾第三(4)
3。13王孙贾问曰:“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何谓也?”子曰:“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奥,是屋内西南角的神,地位较尊,灶、灶神,地位似乎略低于奥神,但是有实权。
朱熹认为王孙贾是卫国权臣,他这样讲是讽喻孔子,效忠君王,不如阿附权臣(王孙贾自己)。
考察当时形势,王孙贾是周人,入仕于卫。卫灵公时,政权是在南子和弥子瑕二人手中。南子,是卫灵公的夫人。弥子瑕是子路的连襟(俗称挑担)。《孟子》上有:弥子之妻与子路之妻兄弟也。又有:弥子使人告子路曰:“孔子主我,卫卿可得也。”孔子如果住在我家里,就可以得到卫国的卿位。所以,奥在内尊贵,是比喻南子,灶在外有权,是比喻弥子瑕。王孙贾可能是在琢磨自己向谁谄媚而问孔子。
孔子说:“不对。你得罪了天,向谁祷告也没有用。”
清初大儒李颙李二曲先生在他的《反身录》里讲:若附热躁进,于定命无秋毫之益,于名节有泰山之损。讲得太透辟了。
3。14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
监的本意是人利用皿中之水照照自己的模样,引申为借鉴。
周代继承演进了夏商二代的礼法,文治昌盛,所以孔子“从周”。
当时孔子不提倡汤武式的革命,也不是简单复古。
3。15子入太庙,每事问。或曰:“孰谓邹人之子知礼乎?入太庙,每事问。”子闻之曰:“是礼也。”
孔子到鲁国周公庙,每件事都问。有人说:“谁说叔梁纥的儿子知道礼呢?他到了太庙,每件事都问。”孔子听了说:“这就是礼。”
寥寥数语,孔子的忠信诚谨好学,跃然纸上。至于其他,不必深究了。
八佾第三(5)
3。16子曰:“射不主皮,为力不同科,古之道也。”
皮,用兽皮做成的箭靶子,射不主皮,是指射箭是否中的为主,不在于穿透靶子。科,是等级。
孔子说:“射箭不在于穿透靶子,因为个人力气大小不同,自古以来就是这样。”
主皮之射就是崇尚武力。君子无所争,君子尚礼不尚力。
儒家还有几个关于射的比喻。
孟子说: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
行仁的人犹如比赛射箭:射箭的人先端正自己的姿势而后放箭;射不中的话,不怨恨胜过自己的人,只有反过来从自己身上找原因罢了。
这是教人君子求诸己之意。
还有:智,譬则巧也;圣,譬则力也。由射于百步之外也,甚至,尔力也;其中,非尔力也。
智,好比技巧;圣,好比气力。就像在百步之外射箭,射到了,是你的力量,射中了,却不是因为你的力量的缘故啊。
这是教人智圣皆重之意。
还有:羿之教人射,必志于彀;学者亦必志于彀。
彀,就是拉满弓。这句话是说学者要坚持不懈,不能半途而废功亏一篑。
还有一句,毛主席也引用过的:君子引而不发,跃如也。
君子教人学道,就像拉满弓而不发箭,箭跃跃欲出。
3。17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子曰:“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
告朔是天子诸侯祭祀之礼,鲁国政治昏乱,自文公起,国君就不告朔了,所以用来告朔的饩羊就成了摆设。
子贡打算去掉告朔的羊,孔子说:“赐啊,你爱惜那个羊,我爱惜那个礼啊!”
子贡觉得已经没有告朔之实了,留着羊有什么用?殊不知,仪式虽然不举行,保留这个羊,还能让人记住有这种礼,还可以恢复,如果连这只羊也去掉,这种礼可能就此消亡了。所以孔子觉得可惜。
3。18子曰:“事君尽礼,人以为谄也。”
孔子说:“我不过是尽事君之礼,人家却认为我是谄媚。”
人以为谄,其实是因为人不能尽礼。
3。19定公问:“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对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鲁定公问孔子:“君主使用臣,臣侍奉君主,都应该怎样做?”孔子回答说:“君子应该以礼来使用臣,臣应该以忠来事奉君主。”
以上临下,不难于有情,却难于有礼。以下事上不难于有礼,却难于有情。以上临下要守礼,不要粗率简易。以下事上要尽忠,不要欺君罔上。这样上安下顺,就是清明的政治了。
孔子讲话深中肯綮,又不偏不倚,真是圣人之言!
八佾第三(6)
3。20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孔子说:“《关雎》这首诗,快乐而不过分,忧愁而不悲伤。”
以后的很多儒家都类推孔子这句话,说《诗经》中正和平,温柔敦厚。
这种说法虽然未必确实,我们要知道中正和平温柔敦厚是极好的,当然不如此也未必不好。
3。21哀公问社于宰我。宰我对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战栗。”子闻之曰:“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
社,是土地神。谏,是规劝,咎,是责备。
鲁哀公问宰我,土地神的神社应该种什么树,宰我回答:“夏朝植松树,商朝植柏树,周朝植栗子树。植栗子树的意思是说:使老百姓战栗恐惧。”孔子听到了,说:“已经做过后就不要提了,已经完成的事就不要再劝说了,已经过去的事不要去责备了。”
这一章存在一点小争议。有人认为松柏栗是社树,有人认为是社主(木牌)的木料。这个我觉得已经不太可考了,这个也无关紧要。
重点是孔子三句话的意思。孔子认为,宰我回答的并不是立社的本意,又助长了哀公杀伐之心,看上去在责备宰我,更是感慨世道衰微。
3。22子曰:“管仲之器小哉!”或曰:“管仲俭乎?”曰:“管氏有三归,官事不摄,焉得俭?”“然则管仲知礼乎?”曰:“邦君树塞门,管氏亦树塞门。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
三归,《集注》说是台名,有人认为是地名,都不太好;有人认为“归”与“馈”通,意义迂曲了;解释为家有三处,就近多了;解释为藏货财之所,应该最为合理。
树塞门,反坫都是君的待遇,树塞门是立照壁,反坫是古代君主招待别国国君时,放置献过酒的空杯子的土台。
孔子说:“管仲这个人器量真狭小呀!”有人问:“管仲节俭吗?”孔子说:“管仲家里有聚敛货财的府库,他家里的管事也是一人一职而不兼任,怎么谈得上节俭呢?”“那么管仲知礼吗?”孔子说:“国君在大门口设立照壁,他也在大门口设立照壁。国君同别国国君举行友好会见时设置反坫,管仲也设了反坫。如果说管仲知礼,那么还有谁不知礼呢?”
孔子对管仲的评价是一分为二的,既承认他的功业,又不讳言他局量偏浅。不是那个级别硬要享受那个待遇。
孔子说管仲器小,或人认为俭就是器小而问孔子。其实俭何尝是器小?不俭才是器小。守礼近乎拘谨,似乎器小,其实又何尝是器小?不知礼才是器小。
俭才可以长久,知礼才能有规模。那些不俭、不知礼的,就算适逢其会,能勃然而兴,也会忽焉而亡,怎么不是器小呢?
倒是那些勤俭有礼的,醇厚悠长。
宋人有一首题壁诗:
一团茅草乱蓬蓬,蓦地烧天蓦地空。
争似满炉煨榾柮,慢腾腾地暖烘烘。
八佾第三(7)
3。23子语鲁大师乐,曰:“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从之,纯如也,皦如也,绎如也,以成。”
翕,协调。从,就是纵,放纵,展开。纯,和谐。皦,是章节分明。绎,是连续不断。
孔子跟鲁国乐官谈论音乐,说:“音乐的道理是可以知道的:开始的时候,很协调;展开来,悠扬悦耳,章节分明,又连绵不断,然后结束。”
这章是孔子讲音乐的道理。
王夫之由音乐谈出了文章的道理:
《孟子》七篇不言乐,自其不逮处,故而未化。唯其无得于乐,是以为书亦欠。若上篇以好辩终,下篇以道统终,而一章之末咸有尾煞。孔子作《春秋》即不如此,虽绝笔获麟,而但看上面两三条则全不知此书之将竟。王通窃仿为《玄经》,到后面便有晓风残月、酒阑人散之象。故曰:不学《诗》,无以言。
所以说,作文要气盛,气盛然后作文,韩愈说:气盛则音之高下与语之短长者皆宜,道理就在这些地方。这里面还包含着起承转合的道理。我们知道八股文讲起承转合,其实写书法有落起走住叠围回藏,太极拳有挤按肘靠,天下事,都有个起承转合,只是明显不明显,高明不高明的差别罢了。
3。24仪封人请见,曰:“君子之至于斯也,吾未尝不得见也。”从者见之。出曰:“二三子何患于丧乎?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
仪,是卫国的地名。封人,是掌封疆的官员。丧,失位去国,没有官做。木铎,是木舌铜铃,古代发布政令施行教化时用以召集听众。
仪这个地方的封疆官求见孔子,说:“凡是君子到这个地方,我没有不见一见的。”从人带他见了孔子。他出来说:“你们何必担心没有官呢?天下无道已经很久了,上天将以孔子为木铎,来教化天下。”
3。25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
孔子说《韶》乐:“形式完美了,内容也很好。”说《武》曰:“形式很完美,但内容稍差一些。”
《韶》,是歌颂大舜的乐舞,《武》,是歌颂周武王的一种乐舞。孔子这样评价两种乐舞,正是“闻其乐而知其德”。(其字,赵岐以为指孔子,朱熹以为指名代名王,我倾向赵说,但这里用了朱说)
3。26子曰:“居上不宽,为礼不敬,临丧不哀,吾何以观之哉?”
孔子说:“在上位的待人不宽厚,举行礼仪的时候不严肃,参加丧礼时也不悲哀,我怎么看得下去呢?”
这一章似乎是有为而发,但是我们学到了居上须宽,为礼须敬,临丧须哀。
里仁第四(1)
里仁第四
4。1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
孔子说:“跟有仁德的人住在一起,是很好的。选择的住处不是跟有仁德的人住在一起,怎么说得上明智呢?”
我们知道的“孟母三迁”,就是择仁而处。
《孟子·公孙丑上》有一段引到了这一章。
孟子曰:“矢人岂不仁于函人哉?矢人唯恐不伤人,函人唯恐伤人。巫匠亦然。故术不可不慎也。孔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夫仁,天之尊爵也,人之安宅也,莫之御而不仁,是不知也。”
矢人,是以造箭为生的人。函人,是造铠甲的人。巫,能治病。匠,木匠,要造棺材。
这段话的意思是:造箭的人难道天生比造铠甲的人不仁吗?造箭的人唯恐他的箭不锐利不能伤人,选铠甲的人唯恐他的铠甲不坚固使人受到伤害。唯恐救不了人的巫医和唯恐不死人棺材卖不出去的木匠也是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