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村还有多少对象户?”
“还有不少。都是这些王八蛋拿我做挡箭牌,硬逼我上梁山。”良恩怀忿忿地说。
“孙英的儿媳妇手术做了没有?”
“赵拴才一个娃,还轮不到她。”
“不是还有个宋二狗吗?”
“他也仨娃了,还没做。”
“这不就对了,我也不多说了,你是聪明人,凡事要多用脑子。”
“你先回去,纠集些势力,到时候用得着。出门时人要问,你就说给我答应了让媳妇做手术。”关建堂说完一笑,庄严了面孔,高声喊道:“还不快滚!要不就先扎你!”
良恩怀会意,低着脑袋,慌忙出了乡政府大门,鱼儿脱网般溜了。
待何岸他们吃饭回来,关建堂急忙过去找到何岸,说:“我刚才把那个货狠狠熊了一顿,他保证立即回家带女人去做手术,也就把他放了,给你招呼一下。何乡长,还是那句话,对这些家伙不能心慈手软,不过要讲策略,不要轻易把他们带回乡上,绛水这地方邪,人们会说咱像国民党抓丁呢!”
何岸没想到关建堂这么简单就把良恩怀放了,本想说什么,但又一想,也许关书记是对的。自己毕竟才来,凡事要听老书记的。就说:“放了也好。只要他答应做手术就成。”
第三章
11。
冰解冻了,绛河又恢复了活力和风采。虽没有响声,但流速急了,河面宽了,色调蓝了,映照出了河沿上刚吐出绿蕾的杨柳枝条。风还很凉,但没有冬天那么刺骨和放肆了,沿岸的小麦恢复了深绿,和澄明的蓝天相互凝视着。远处终南山的顶峰积雪灰暗下来,慢慢失去了冬日的光亮。
这天早上,良店村村长良志发来到乡上,一连敲了几个领导的门,主动请求乡上派人到他们村去接计生对象做手术,并特意叮咛,还有一两户思想不通,请何乡长去帮着做做工作,他们不认俺这些土包子,就信服何乡长的道理。
关建堂叫来杜康,让他通知何岸带几个人去搞计划生育,说那边的工作村上已做得差不多了。
杜康上楼找何岸,说了情况。
何岸说:“良店这村子情况复杂,通知咱去,咱偏不能去,要搞突然袭击。你想,让人结扎跟窟窿里拔蛇一样,难得很,哪有送上门的好事?”
杜康说:“你不要太敏感嘛!你怎么连村上干部都不信任了?只要政策宣传到家,群众会听话的。”
“时代不同,人也会变嘛。良店这地方人野,没有事都想找个茬斗殴,连关书记不是也说这儿是刁民泼妇、穷山恶水吗?”何岸说。
杜康劝道:“还是快去吧,做一个对象的工作不容易,不要把事情想得太复杂,村上既然叫咱,你把汽车的油加满拉人就是,个别人的工作还能经得起你做?要不,我和你一块去?”
“算了!”何岸掐灭烟头笑了,“你们好好在家坐镇吧,谁的罪谁受。”
说完,他召集了五六个乡干部,开车向良店村去了。
何岸听说这个良志发是个没有多少头脑的角色,平常村上的大小事都由仍兼着村书记的孙英做主,他只起个跑路的作用,何岸也听说了关建堂书记和孙英的风流事,听过就过去了,他并不全信,他本来就不太关心别人的私事。可今天这事就有些奇怪了,何岸想着那天费了那么多口舌把良恩怀拉到乡上,又被关建堂轻易放了,这中间有什么奥妙不成?
车到良店村口,何岸一行下车进了村,却怎么也找不见村长良志发的影子,孙英家的大门也锁着,门前的一对石狮子怒目圆睁。
街道上的人探头探脑,这时正是吃早饭时候,关中这地方有个习惯,就是吃饭时大家都围蹲在街道上,一人端一个大老碗,用筷子戳几方锅盔,一碟浆水菜油泼辣椒,吃得有滋有味。这个吃饭方式叫“老碗会”,大至国家的方针政策,领导人更替,小至柴米油盐,居家过日子鸡毛蒜皮,都在这“老碗会”上自由讨论,可今天是怎么了?两条街道都静悄悄的。何岸想起杜康说他敏感的话,他暗自提醒自己,这乡镇工作不能像写诗那样富于联想和想象,也是不能太敏锐了,自己在这方面吃亏已经不少,常常是为一句揭示本质的话,使那些平庸的领导不舒服,暗地里给他小鞋穿。他想,人都在形式和现象中活着,喜欢虚荣和客套,喜好凑热闹和耍花架子,久而久之,把本质遗忘了,甚至不小心连自己也丢了,在虚妄的形式中过完了一生。
记得有一次在县城开理论务虚会,散会时文化局长笑着说他,你怎么就和人不一样呢?那时候改革开放才开始,上下都涌动着一股激情,自己也正年轻,热衷于在诗的创作上寻求突破,就随便应了一句:我为什么偏要和别人一样呢?人都一样了,像机器一样能一个模式制出来,或者干脆批发一些往单位一撒,闸刀一推,该工作工作,该吃饭吃饭,那还跟前些年有啥区别?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于是狂妄、放浪、不成熟诸类的说法使他在工作中吃够了苦头。
人就是这样,你越把它当回事,它就越是回事,像杜康今天这个“敏感”二字,放在过去,何岸准会说,敏感好啊,总比愚钝好吧?可是几年来的行政工作,使他这个具有叛逆性格的年轻人不得不认输。和许多无能之辈相比,人家更乖,什么事不干,官还升得快,自己四面厮杀,满腔热血,高负荷地投入工作,有时可谓生死都置之度外,反倒还落了满身的不是。
唉,想什么呢,想这些还不是太敏感了吗?何岸自嘲地笑了。
12。
今天的情形按说应该撤兵,但何岸的犹豫决定了事态的恶化。
他们按照乡计生专干的指引来到宋二狗家,一股冰凉搅拌着油腻的猪肉气味直往人鼻孔里蹿。这宋二狗身高体胖,上下一般粗,油黑的脸上爬满横肉,硬茬胡子满腮、满脖都是,仅剩下两颗核桃大位于鹳骨处的脸面,乍一看像个吃肥的刺猬。眼珠很深,一睁倒像一双三角形肚脐眼。宋二狗正在院子拍手蹬脚前后溜达,见何岸他们走进院子,只用眼扫了一下,并不言语。
计生办的同志同艳芬忙上前说道:“二狗,还好,你今天在,这是乡上何乡长,我们来接你媳妇去医院。”
宋二狗眯起眼睛打量了一下何岸,粗声粗气地说:“不行,我女人有病。”
何岸上前说:“什么病,到医院先检查一下,不行可以回来,病好了再做。”
宋二狗蛮横地说:“什么病你管得着嘛?妇女病也由你管吗?”
“少嗦,赶快让媳妇上车,这工作也不是做了一天两天了。”干部司加善从旁边说。
“耍得大得很,我看谁敢动我女人一指头?”宋二狗吼道。
“我当学手呢。”司加善抢上一步推门,张建民也紧跟上去。
宋二狗急了,冲到厨房捞起一把菜刀举过头顶:“我看谁敢,谁不想要命了就吭个声!”
徐明理抢前一步冲到宋二狗面前,却并未夺刀,只是头仰着对准菜刀说道:“你砍嘛,我用脸迎着,砍嘛,拿你这一套吓唬谁呢?”
何岸上前抓住宋二狗的手腕,往下一掰:“怎么,你的手抖啥呢,把刀放下!这是执行公务,不是你耍横的时候。”
宋二狗的菜刀抖到了水泥地上,这些不怕死的乡干部已使他心先怵了。
何岸接着大声说:“赶快让你媳妇收拾好往村口走,今天你抡刀子的事咱既往不咎,不然的话,你这个举动怎么说也是个持刀行凶、妨害公务!小伙子,你的刀子能耍出村,耍不出乡,旧社会的土匪也让衙门三分,何况今天!政府有什么怕的,干的是利国利民的事,我们怕什么?”
宋二狗的媳妇抹着眼泪走出房门,在院子里看热闹的孩子们一哄跑散了,有一个男孩骂了一句什么,团专干张建民喊道:“站住!你刚骂谁?”
男孩扮了个鬼脸跑了。
同艳芬带宋二狗媳妇向村口走去。何岸和几名干部又拐向村南街找另外几个超生户,人大都不在,不是门锁着,就是家里只有老人、小孩,一问三不知。
当何岸他们转身走向村中间时,情况发生了突变。只见宋二狗、葛庆二人大步迎面走来,在他们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葛庆一拳打在了张建民脸上,张建民一下子摔倒在地,刚爬起来,宋二狗紧补一拳又将他打倒。这一拳从张建民左侧太阳穴划过,一道鲜血刷地顺脸流下,半张脸登时成了红色。周围有人“啊”了一声,迅速跑开。宋二狗嘴上还骂道:“计划生育,狗日的为啥打娃呢?!”
这一切仅在几秒钟出现,太突然,何岸立刻冲上前去,一把抓住葛庆领口,嘴唇哆嗦着,气得说不出话来,干部司加善、徐明理见状也冲上前,从宋二狗手上夺下一把锋利的改锥。
乡上的吉普车开过来了,把张建民扶上车驶向乡卫生院包扎。
围观的群众越聚越多,街中心有何岸和三个干部,还有葛庆、宋二狗两人。何岸见远远的有一些闲人向跟前围来,一下子明白了这是有预谋的。炊烟尚未退尽,脚下封冻的街面上泛出斑斑的潮湿,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他急中生智,向葛庆施以攻心战术,声音虽小,但言语铿锵。
“你叫什么?”
“葛庆。”
“你知道我是谁?”
“不知道。”
“我就是专门整治你们这些歪人的人,知道了吗?”
“你是?……”
何岸从上衣口袋掏出一个蓝皮证件,晃了一下,又装进衣袋。那是他在省城一家刊物当助理编辑时用过的记者证,在这个特殊的场合,快速的权当警官证用了。
“不要说了!葛庆,今天这第一拳不会否认是你打的吧?”
“那他为啥打娃?”葛庆说。
“你看见打了谁家娃没有?”
“没有,我听人说的。”
“那么谁让你来打人的?老实说,是良恩怀吗?”何岸单刀直入。
“这……”
何岸松开他的衣领问:“你怎么这么傻?良恩怀为啥不出面?你这一拳非同小可,张建民是国家干部,我们是执行公务,你这是妨害公务、行凶打人,你搞清楚!”
何岸见葛庆有点怯,接着一字一板地说道:“张建民他舅是县委领导,今天他若有个闪失,你能把牢底坐穿!若没有生命危险,你起码也得刑拘!”
葛庆慌了:“又不是我把人打伤的。”
何岸不作回答,接着说:“你现在还有挽救自己的一次机会,就是跟我老老实实去乡政府,良恩怀把你当枪使了!”
葛庆听完后问:“我去了,乡上不打我?”
“乡上打你干什么,只要把事情的根底说清楚,再说放的话!”
葛庆还迟疑,何岸猛地推了他一把,厉声喝道:“还不快走!”
司加善、徐明理几个干部也押着宋二狗在后面跟着向村外走去。
足有三十多个人在几十米外跟着,他们见乡上干部轻而易举就把葛庆宋二狗二人带走,都有些不明白。
到了良店村口,竟还有十六七个人手提斧头、铁锨、镢头等,把村口围得严严实实。他们见何岸带着葛庆等人出村来,都严阵以待,气势汹汹。
火药味很浓,但没有声息,几十双眼睛对峙着。
面对缺乏理智的村民,何岸急遽思索着对策。
他边走边对葛庆说:“我说你被良恩怀当枪使了,你看,如果他有种,就应该在这儿,现在是为了他把自己赔了进去,你说你划算不!如果你不到乡上说清楚,今天这事闹大了,都是你惹的。”
“那我咋办?”葛庆胆怯地问。
“推开挡路的人,别理他们,出村后让他们不要跟在后面!”
说完这句话,他们已走到众人面前,只见葛庆咚咚两掌,推搡开了两旁挡道的人,和何岸并肩走过人墙。后面的人刚要挡住宋二狗,葛庆就转过身子大声喊道:“滚一边去,你们这是害我,哪叫救我?我要是坐了监,日后出来饶不了谁!”喊完就破口骂了起来。
走出村后,何岸回头,猛然发现良恩怀趴在一家院墙上向他们张望,看见他后慌忙缩下头去。
一切再也明白不过了,何岸眼前突然浮现出关建堂那张瘦削、苍白,又生动异常的脸来,心不由得收紧了。
民谚说家贼难防,敌对方说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诗人还说软体动物最需要硬壳。良恩怀和关建堂就这样奇迹般相互利用着,这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中国农村似乎不可思议,可又实实在在地存在着。
何岸他们未动干戈就把葛庆、宋二狗带到绛水乡政府。杜康闻讯正组织干部准备到良店村营救他们,一见何岸回来,忙跑上前去:“怎么回事?不要紧吧,何乡长?”
“没有什么,杜乡长。”何岸小声说,“快安排人对葛庆他们做笔录,这里面有名堂。”
杜康还想再问,看见何岸使眼色,就大声喊道:“加善、冉宏,你们负责对这两个人做笔录,一定问详细。何乡长,咱们去向关书记汇报情况吧。”
关建堂和副书记郭天益正在谈论什么,隔着竹门帘看到杜康和何岸走来,急忙迎出门惊诧地说:“怎么会出这等事,简直是无法无天!何乡长,你们受苦了,对这帮歹徒一定要狠狠收拾!”
此时的关建堂,一改过去的深居简出,故作深沉状,高喉咙大嗓门,两条眉毛拧在一起,目光焦灼,显得非常激动。
何岸说:“关书记,你和杜乡长先商量,我去治安办把他们的笔录搞来。”
“你赶快去,情况你熟悉,让治安办先把他们关起来,查明情况再交到派出所去。”关建堂忿忿地说。
正当何岸在后院向治安办冉宏交代做好笔录的时候,干部徐明理跑来说:“何乡长,不好了,赵拴和良恩怀带了一帮人闯进了乡政府,猖狂得很,已经把领导房子包围了,正在里边打人砸东西呢!”
何岸暗自叫苦,心想着关书记呀关书记,你的一句话放跑了良恩怀,有没有想到今天这个后果?看这个局面你怎么收拾。可不管怎么想,还是救领导要紧,他急忙跑到前院召集乡干部。
乡政府前院已经拥满了人,他们大都是这些年横行乡里的闲人,平头黑衫,步子松散,提瓶挽袖,嘴上骂骂咧咧。
一听何岸喊集合,乡干部都跑到跟前。
何岸虎着脸说:“危急的时候到了,同志们,领导被歹徒围在屋里,挨打受屈都有可能,事是我们惹的,有啥事我们担当!”
司加善也喊道:“同志们,抄家伙,跟他们拼了!”
几个人就回房子提了菜刀、虎钳、铁锨等工具,一起向关建堂的房子拥去。
“计划生育,结扎妇女,凭什么打娃呢?”在门外就听见赵拴吼。
“乡干部凭什么打人,打娃是哪路英雄?”良恩怀喊道。
“没听说谁打娃呀?不可能。”是杜康的声音。
“你少咋唬,有你插的啥嘴!”又是良恩怀的声音。
“啪啪啪啪——”就听着一阵耳光。
“你怎么动手打人?你……!”
“我打你了,看你把我咋样!”
“你们这样是犯法的……”又是杜康的声音。
“你再喊叫连你也打!”
“住手!干什么的?”
何岸和刘杰、司加善、徐明理等六七个干部冲了进去。
进门一看,良恩怀正把杜康压在床上,赵拴刚打罢副书记郭天益,面红耳赤,眼露凶光,双拳放在腿面。郭天益鼻口流血,正用食指一下一下地抹着。关建堂坐在最里边椅子上缩成一团,室内的茶具碎了一地,茶几也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