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拿不出意见,就只能按弃权办,乡上决定坚决按土地管理条例办事,组织村民代表小组,拉尺子分地,每户村民一份,一分到底,曹家还是只种好自己的责任田就行了,把窑场的地全部腾出来。”话没说完,小棉就接上了:“我不同意,乡上也不能硬绑硬拿。这地俺家能种多年,鸡不尿尿总有个去路,咋能说收就收呢?那我们当初窑场的欠款谁还,散款谁收?老少一家娘儿们女子喝风屙屁啊?”曹子升也附和说:“那是,那是,我们也是人嘛,咋能偏儿斧头砍呢?”
何岸说:“这不是偏着斧头砍的问题,是你们早就应该交的多占地,窑场不产砖瓦了,就要退耕还田,不能让荒废了。”
小棉顶着说:“你们乡上领导,咋能红口白牙地胡说呢,我家没有荒地,这不是全种的红苕嘛?”
一个年轻代表憋红了脸说:“红苕可是你家独吞了,与大伙有啥相干?”
“你少皮干,骑驴给压到你脊梁干了,你戳着说呢,怪不得闲蛋被人噙,连你个啥熊货也在俺头上撒尿呢!”小棉张口就骂。
何岸就怕出现这种吵闹局面,果然出现了,就制止道:“土地条例是国家颁布的,也不是专门冲着你家来的。是法规,就应当遵守,你有问题,可以反映,为啥骂人呢?既然这样,通知你家掌事的来,你可以回去了。”
“咋,女人不是人?我说话不行,你们搞计划生育还说男女都一样呢!俺家的事,我掌呢,为啥要驱赶我?”小棉一连串地反问道。
何岸说:“你掌事也罢,不掌也罢,总不能随口骂人吧?谁骂人,不讲理,都属于会场驱逐之列。”
赵百步向曹子升使了个眼色,子升出去,不一会儿,曹长民骂骂咧咧进来了:“我看谁个牛牛娃敢收我的地!人背霉了,阴鬼都敢捏。”
“呼”何岸愤然站起:“你就是曹长民吧?你嘴里不干不净地骂谁呢?”
“咦,没想到马槽里添了个驴嘴,你承我的话头呢!既然你能管,那我的婆娘娃就跟你了,你当乡长有本事,收了地,给他们招工吃商品粮吧!”
乡干部冉宏抢步上前说:“曹长民,你骂谁是驴?这是啥场合,耍你啥二杆子呢?”
“咋?你想打人是不,我早手发痒咧,一齐上还是单对单?”曹长民挺起胸膛说。
小棉扑过来一下子把何岸的腿抱住,哭着喊:“俺们不得活了。你当官,有的是权嘛,想治谁就治谁,我这女人不值钱,你就把我卖了吧,呜呜……”
会场的人看事色不对,几个群众代表悄悄溜了出去。赵百步过来假惺惺地劝架:
“小棉,你起来,这不是才开会调查研究呢嘛,也不是非要收,你抱住乡长的腿像啥话?放开,放开,有话慢慢说嘛。”
何岸看会是开不下去了,想到了后院的公安干警,忍住气说:“这样吧,这事复杂,咱先散会,曹长民,你跟我到后院去,把你的道理讲完。”
“后院也不是吃人的,我看他谁敢把我咋?”说完,昂首挺胸地向后院走去。
何岸说:“大伙先散会,这事下来再议,现在乡上要问曹长民一些情况。”
会场除赵百步外,其余都走了。
53。
村部后院是三间平房,一间曾经是知青的饭堂,两间是村上的办公室。里边有床、有沙发,隔成套间,平时不让一般人进,村上几个人打麻将、私下商量什么事就在这里。饭堂后来改成了小灶,乡上干部下村,村干部馋了,请个妇女做两天饭。做饭的女人都是在村上有点姿色的,常换常新,临时工资发得高,什么龌龊事都在里边干。有的女人眼小,眼红那里边的特权,常以自己能服侍干部为骄傲,这其中多有投怀送抱的,更有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后来人们也奇迹般地发现,凡在那里边做过饭的,家里的事也办得顺当,诸如孩子当兵、乡办厂招工、宅基地多占、救济款下发等等。赵百步酒后常说,女娃们家咱就不染,都一大把年纪了,再说,生瓜蛋子,有啥吃头,一有不慎流出些汤汤水水,你擦得过来吗?咱不摘瓜,断她的园呢,熟路好走,女人那东西,拔了萝卜还有坑坑在嘛。
这后院的丑事多,是非也多,一般人又不凑那个热闹,一到夜晚还有几个义务站岗的,赵百步的女人整夜神经兮兮的,偷偷地溜在墙拐角,对过往的女人寻根问底,人称“业余警察”。她想必也知道,那种事是一会儿的事嘛。宽衣时抛媚眼献殷勤,边干边表态,边哼哼边提要求,咯吱吱的床板早都伴奏出情调了;系带后满脸的狡黠,干完也就完了,全凭他的良心和日后的重来,若承蒙不弃,所要求的事就有着落。如果女人们提的条件太苛,事情也好办,这就全靠嘴头子上的功夫了。这些当了多年干部的人,成油条了,掏腹敞心的话还是会说得很呢。对于执意不从的女人,他们会等,会用大度和温情引你上钩,你回家还提防着打击报复,结果却得到的是持续关怀。欲将取之,必先予之,他们虽读书不多,可实践经验使他们日臻成熟,会把握女人的水性弱点。掀浪时上岸,平静时下水,等她们心性律动了,你就是浪中的鱼,这样才有味道。他们说,你凡事多操心她们,她们也会给你面子,村巷里,眼目虽杂,可一旦成了习惯,也就自然,一旦自然就而然了。这伙人在一起时常骂西门庆的小命丧得不值,武大郎卖烧饼,你开个店铺把他收编了不就成了?你不见如今城里许多饭店还用麟游矮人的效应招揽生意呢,你害人家的命干啥?冤冤相报,想绝对快活,反要了自家性命。人穷了志短,你给武大郎有口饭吃,说不定武松回来还感激你呢。真是一念之差,俩人都逼上了绝路——黄泉和梁山。不轻易动肝火,常常报个风信,每每庇护些后生,使得赵百步这些人在村里还有了威信。就像刚才,小棉刚抱住何岸的腿,他一劝架,小棉即刻就不哭了,起身了,还灵应着呢。帮人解了围,谁还能不给你些好处?
54。
曹长民穿着一身皱巴巴的黄警服走进后院大房,嘴里正不干不净地骂着,看见屋里有几个公安民警,几个似乎认识,有两个不甚认得,就住了嘴。刚想找个地方坐下,一个民警厉声道:“站好!这儿是你坐的吗?”长民说:“又不是审犯人,你那么凶干啥?我瞎好也是个人,有啥话要问要说好好来嘛,弟兄们……”
“叭”!一个耳光抽过,老白一把拽住曹长民领口说:“你以为穿上这身衣裳就可以跟谁称兄道弟是不?给我脱了,耍得大得很!……”
“你咋打人?我又没犯法……”长民嘴上还强辩,心里却有些发毛。
“”!民警小陈五大三粗,一拳过来正打在他的腮帮子上:“你还嘴硬,你还配犯法,就欠打!”
长民怯了,没有了前院的蛮劲,忙捂住脸说:“老哥,你们别误会,我县局上也有认得的人,咱们……”
“一家人是不?”老白说着捞起水盆里泡湿了的一把塑料细绳,“嗖——啪”狠狠抽在了他的脸上。
“哎哟我的妈呀!”长民喊叫着蹲下,用手捂住脸:“我把你们叫爷呢,你甭打我,我挨不起了。”
老白这才说:“你没有啥错,咋惊动了县上,你县局里认得的是谁?快老实说,不然,今儿个把你捆了,让你这个年在看守所过。”说完,又在他的后脖子上轻轻抽了一下。
长民又一惊,抬起头来。只见他左脸上五个指头印,右腮一片红,重重一股红印,从耳根斜拉到脖子下巴,全没有了进屋时的牛气,腿哆嗦着。
何岸这才从里间出来,对曹长民凉凉地说:“你以为党和政府就拿你们这号人没法子了!给你说,你们窑场五十亩地多种了十多年了,使的就是邪气,你把烧砖的民工坑了,白坑了?把买砖的群众拿嘴说了,白说了?把村上的地种成红苕独吃独占,白种了?其他人给你把公粮摊着、抬着,你把问题给政府造着,整天横行乡里,欺负老实人,也太无法无天了吧?”
赵百步进来看事色不对,忙劝说:“长民啊,不是叔说你来着,你那五十亩窑场地也不能再种了,群众意见大得很呢,还是早给村上把地腾了,也免得吃官司。”
曹长民斜了赵百步一眼,小声顶了一句:“那我家的那些欠账咋办?村上想必能给赔?”
何岸说:“你还提旧账,要算就算清,你这些年的红苕卖了多少钱,欠多少人的砖钱、人工钱,国家少收多少税,我看还得给你派出个四清组来。”
曹长民一听“四清组”三个字,马上不敢言语了。心想四清组他爸曹子升六四年也参与过,那真是凭空冒捏呢,把你一个清清白白的人,一个晚上,可以算得倾家荡产。民间有话说:“四清组,四清组,清出死情人才走”。
警官老白看曹长民不再嘴硬了,过来说:“你还没说你和县局谁认识,我看谁给你撑腰,今儿先给你做个笔录。”
“没有,我是胡咋唬呢。”长民低声说。
民警小陈过来笑着说:“长民,你说,今儿个谁打你来没?”
长民看着小陈攥着的拳头说:“没有,谁都没打我,是我自己扇我的脸来。”
老白笑了:“这家伙才算灵醒了。”又对长民说:“听着,回去取一千块钱来,先罚款,再追究你的责任。”
“我屋里没有钱,实在……”
“没有好啊!”老白扯开绳子,“来,小陈,先把这货捆了,带回县上去!”
“来!”小陈一把抓住曹长民的手向后一扭,一根绳头已经搭在他的肩膀上。
“别别别,我借钱,我借。”长民连连求饶。
“小陈,你跟他去取钱,狗日的敢跑,就拿枪给腿上钻个眼。”老白说。
长民刚出村大院,就给民警小陈说,他想上厕所,小陈心里清楚是个借口。就在外边等着,长民进去手伸进脖子在衬衣口袋取了一沓钱,走出来假装说:“我这儿有别人让买拖拉机的一千块钱,先给垫上,千万别逮我,我怕进号子。”说完把钱往小陈手上一放,拔腿就跑。小陈喊还要办手续呢,长民更跑开了,又一想民警手上有枪,站了瞬间,慌忙闪进一条小巷,溜了。
55。
高音喇叭响了,赵百步召集群众代表到村部来,决定分窑场地。群众听到广播,纷纷往窑场赶,拉线的拉线,砸桩的砸桩,紧接着就举起镢头开挖分给自己那份地的红苕。
何岸安排村上把收缴的红苕给乡政府拉两麻袋,说是有用,赵百步悄声嘟囔着:“而今这些县乡干部,过河尻渠子也夹水呢,连个烂红苕也看上。”
回到乡上,何岸给杜康汇报处理的情况,杜康担心地说:“你咋能这样处理?这家恶人通天,搞不好就把娄子捅下了,刚才孙英又扭屁股进了关建堂房子。”何岸说:“这些我都想到了,我就是要捅这个马蜂窝!”
刚在房子坐定,何岸就听到了外边哭闹声,长民女人小棉和她婆婆玲铛哭喊着进了院子,曹子升在后边搀着儿子长民,长民用白纱布包着脸,一瘸一跛。看来他们是商量好的,没拐弯,径直上楼进了何岸办公室,一进门就大哭大闹,杜康和郭天益赶来解围,几个人根本不听。
曹子升破着嗓子喊叫:“收地、打人、罚款,没老百姓的活处了,我这一家没法过活了,你何乡长有本事,就把我的问题处理完,能打你就打,能活埋就埋了算咧。”
“哎哟,我不得活了,何乡长,你能管就管到底哟。”曹长民往地上一坐,也嚎开了。
“哈哈哈……”何岸一阵大笑。
曹长民一家和杜康、郭天益一惊一诧,杜康本想召集干部对付这家人,看何岸这么平静,也冷静下来。
何岸说:“杜乡长、郭书记,你们都在场,河东村分地一事已经处理结束,曹长民刚才当着公安干警的面已经认错并交了罚款。按说像他这种蓄意破坏正常生产秩序的人,得起诉,然后由司法机关立案,要绳之以法的。考虑到是咱的乡民,本着教育为主,没把他带到县上,今儿个找上门来提困难谈问题是应该的嘛,来来来,长民,坐在板凳上慢慢谈,地上凉,也不好看嘛。”
“这会儿还图啥好看的,把人都打成啥了,还假装善人,少来这一套,你们这些白面书生就是爱来阴的。长民,甭起来,让他何乡长把你关到笼笼去也好,还省得买商品粮户口。”
“啪!”杜康气愤地拍桌子说:“曹子升,你这当老人的,怎么能这样说话!我看你是不想解决问题,是寻着闹事的。”
“你,我没跟你说,我们找他何乡长。”
“找谁都得好好地说。”郭天益说,“这是政府机关,大声喧哗是犯法的。”
“我都活了六十几了,还能再活六十岁吗?犯法就犯法,看谁能把我咋着。”曹子升耍开了老死狗毛病。
“叫治安办,把老汉先关了,想找事还怕没事?”杜康大声说。
“别别别,杜乡长,这家人有困难,也有理由找乡上,你让他们把话说完嘛。”
“十年前包窑场,砖烧生了、炭烧没了、坯子叫雨激了、人跑了、贷款垒的冒悠悠高,你们当乡长的谁管来?长民那时候想跳崖、媳妇要喝药,你们谁挡来?这会儿我们没法子了种几个烂红苕,给看眼红了。要管,还是这话,我这一家子,往后吃啥,外账谁还,这政府不能放背辘轳。”曹子升抹了把鼻涕说。
杜康说:“你家包窑为了挣钱,包赔了找政府,哪有这么好的事?”
“没有嘛,我们谁也没找,是何乡长带人找我们的呀。”曹子升声音沙沙的。
“说得比唱得还好听,你把集体的地占了多少年,粮不种,税不缴,责任不负,卖红苕的钱归腰包一装。还不说欠了群众多少砖钱,国家贷款不还,政府就不应该找你,天底下还有这么好的事?”郭天益副书记说。
“反正共产党不能饿死人,俺家也不是地富反坏,一说分地就拉绳绳儿分了,让我们明年吃啥?”
“共产党也不能为了你一家好过,把一巷子的娃都捏死了。”杜康不耐烦了,“我们是执行土地法规,落实党在农村的政策,这是人民赋予的权力,赶快往回走,好好过安分日子,现在不兴你这么胡闹。”
“不行,不管不行,问题不解决不行,不解决我一家子就天天来。”
何岸笑了:“好嘛,你们有问题尽管谈。杜乡长,我的意见是,从今儿个开始,乡上安排专门处理曹长民一家的事情。”又转过头对曹长民他们说:“你一家人要天天来,一天都不能不来,乡上四十几个干部轮流接待值班,把情况了解全面再下结论。还有,把隔壁信用社也通知来,把曹家的账细细算清,连贷款也一并解决了。”
曹家人一见提信用社贷款清理,就没了劲,何岸接着又说:“你们来,我想到了,我已安排村上把挖的红苕给乡上灶上拉了些,你们全家吃到乡上,也可以住到乡上,等把问题处理完,再回去不迟。”
曹长民父子一听这话,才知道何副乡长给他们上的是活套,都像泄了气的皮球。
玲铛说:“住就住,人民公社嘛,就是叫人住的,看谁能把咱咋的。”
小棉说:“吃就吃,他乡长能吃,咱种的红苕咱这嘴咋吃不成?”
众人笑了,曹家一家人没了法子,东倒西歪地坐了一阵,回去了。
第九章
56。
冬天初临,西北的天空,寒流未到,一派澄明。山坡下,原坎上,到处还呈现着繁忙过后的景象。远望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