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半闭上眼睛,享受着他的服务。
“你有没有过这种感觉,脚步声跟你走路的节奏根本不搭拍……”我转着手上的笔,竭力想办法让自己形容得贴切。“就像是另一个人走路的声音一样。”
“没有。”
“算了,可能真的是我太累了。”我叹了口气。
夜里,我又一个人走在自由市场上。我一手探进包里面,拿着防色狼喷剂,一边自壮胆色的哼着歌往回走。
没有恰恰,没有狐步,没有华尔滋,我每走下一步都小心翼翼,不给吓到自己的机会。
那是一个月朗星稀的夜里,几乎没有风,每两盏路灯交叠的黑暗处,都抹上了一抹银色的魅影,显得温柔而多情。我走着走着,吸着仲夜清凉的空气,渐渐整个身心都放松下来。
鞋钉敲出的声音清脆悦耳,和我的脚步溶成一拍,显得极有默契。暗笑着自己疑心生暗鬼,我走得轻松愉快。
脚步声好像感染到我的好心情,变得轻快,轻佻,急促?
对,是急促,我猛然醒悟时,发现我在小跑,我为什么要跑?我好像不自觉的跟着脚步声的节奏,越走越快。
我为什么要跑?为什么要跑?为什么为什么要跑???
刹住脚步,我的呼吸一窒,我的脚步声多出一拍,我确定我十分清楚的听见,十分清醒的发现——我的脚步声多出一拍,似乎在夜色里荡来荡去,回响声不绝。
猛一回头,风清云淡,什么都没有,连风,都没有……
“你脸色不大好。”
“可能是太累了。”
“比昨天还难看,你看,眼圈都陷下去了。”他走过来,拿指尖轻触我的眉骨,被我静静闪过,他讪讪的收回了手。其实我在心中窃喜,喜欢这恋爱时俨然的端庄,喜欢他狼狈后面小小的气急败坏。
“我问过梅姑婆了,她说遇到这种事,千万不能回头看。”
“哪个梅姑婆?你那个曲里拐弯的亲戚?念了半个世纪佛的那个老太太?”
“嗯。”
“什么不能回头看?佛法还教导我们回头是岸呢。”我轻笑,想起他把我介绍给整个家族的慎重,想起那个手上总操着一串佛珠,干瘦却硬朗梅老太太。
“我跟她说了你的事,咳……”他有些羞涩的罩着嘴清了清喉咙,“就你说你脚步声跟你脚步不搭调的事。”
不能回头(2)
“她怎么说?”我心里一暖,急切的问他。
“她说,叫你千万别回头。”
“没说为什么吗?”
“没说。”我有些失望的皱了皱眉头。
“瑞宁,听我的吧,别在做会计了,没个早晚,生活没有规律,我的钱足够……”他好像下定了决心,拉着我的手一口气说。
我冲他做了个停止的手势,俯首继续自己的工作。
想起当初来这里做代账会计,就是自立自强的个性,吸引了这个颇为殷实的业主。一旦确定了恋爱关系,他又希望我抹杀掉自己所有的个性,只做他背后那个无能的小女人。我心里十分不悦。
“我只是担心你,我昨夜也没有睡好。”他一边解释,一边往我的手腕上系着一根中国绳结。那是一个编织的造型很奇怪的中国绳结,中间还扭了一道。十分耀目的红色。
“这是什么?”
“这是灵魂结。我小时候研究过,类似于国际上称作美比兹的圆环。就是从结的正中间剪开,不成为套环,而是一个完整的,没有被扭曲的圆。有点像人肉体和灵魂的一体两面。”结套在我的腕上,垂下两粒猫眼坠子。他的手指在我的腕上多留连了一会儿,我没有闪开。
“这是梅姑婆送给我避邪的,现在我送给你。”我对他温柔的笑,不止感谢他对我细致的用心。
觉得手上的这个结更像月老的红线,把我紧紧缠住。
可我仍然享受着恋爱中女人的特有的矜持,在他有些失意的眼神中,把手不着痕迹的抽离。
他向我求了婚,我说会考虑,却迟迟没有给他答复。
晚上,伴随着我的,不仅有脚步声,还有绳结上两粒猫眼坠子互磕的声音,正好压在两声脚步声中间,显得张弛有度。一切很平静。我看了看手腕上的绳结,心想,真有这么神?
随后一想,走步和挥手本来就是张弛有度的,何苦强加附会呢?
也许一切一切的原因,只是因为我太累了。
背后一阵强风卷过来,把我半推着向前跄了两步。两粒猫眼磕在一起发出一声碎响,我警惕的回头一看,背后飘过一团似紫非紫似白非白的雾气,猫眼坠子又无端的咔啦一响。我捧起来一看,里面居然出现了裂纹。
“我对你强调过多少遍,叫你不要回头,不能回头。”
“我不回头,怎么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有很多事情都是不能回头的。”
“有什么不能回头的?依你这样说,任何人都没有一次改过的机会了?”
“我是说……”
“浪子回头金不换是骗人的?”
“不是……”
“佛说的回头是岸也是骗人的!”
“你强辞夺理!”他被我抢白得差点失去理智。
“我们一出生,就是一个胡同往死里走,谁也回不了头,还有过去的时光,已经做过的事情都回不了头,还有,还有我爱上你,我在乎你,也是回不了头了,我没办法假装不认识,不去关心你……”
我第一次见他一口气说这么多的话,而且气势如虹,一气呵成。他真的被我气得不轻,狠狠瞪我一眼后,倔头倔脑的向办公室外冲。
“我答应你。”我心里五味杂陈,见到他远去的背影脱口而出,“我们春节就结婚。”他回头望向我,一脸乍惊乍喜的表情。
春节前二十六天夜,我终于做完了男朋友公司的帐。婚期已经敲定,我手腕上戴着他送给我的中国结绳,中指上戴着他送给我的订婚戒子。
我心中有一个打算,我已经了结了很多事,今天夜里,我也要跟那扰人的脚步声,做个了断。
平静的走着,脚步声却在慢慢变得凌乱。
我立定,“不管是什么东西,滚出来!”伴着一声喝,我回过头去,窒息的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一个微笑着的,恍若镜子里的自己。她微笑着向我走过来,发出清晰的脚步声,叩叩叩……
不能回头(3)
我惊呆了,一动也不敢动。终于,她的身体,渐渐穿过我的身体,我手上的绳结叭的齐中间裂开,成了摊在地上的,一个大圆。
年间,我看见我跟他结了婚。
也许做什么久了,都会积累出一些若有似无的概念。
我观察那个女人很久了,她几乎夜夜晚归,有时酒喝过了,就像一只被风吹着的烛焰,左右摇晃。我轻轻的飘下树梢,跟上了那女人脚步的节奏。
她叫虹,是一个妓女。原来如此。
我没有想到我会再遇到他。他坐在我床边,比我更局促。
“结婚多久了?”
“还不到半年。”
“哈,男人。”我说这话时,戏谑多过愤恨,“来吧。”我向床上一倒。
“我觉得她好像不一样了,可又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真的。可能我从前认识的不是她,是自己想像中的她。”
“哪个她?”
“我老婆。”我从他进门后,第一次认真的正视他,他显得很颓废,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困窘。
“不用找什么借口了。这男人,生来是该有两个女人的。一个红豆糕,一个白米糕。如果吃了那个红豆糕,就觉着那个白米糕像象牙白玉团,而红豆糕就像是刚出生没毛的粉耗子。如果吃了那个白米糕,就觉得那红豆糕像是吸了千年血气的口含玉,而白米糕就像陈年快烂掉的白菜帮子。”
他有点反应不过来,“好像是……”
“我说的。”我一句抢白。
做完了,他还在我脖子间流连不去。
“我好像认识你。”
“再蹭要另加钱的啊!”
“真觉得好像认识你。”我愤愤推开他的头,顺便转过脸过,眨掉涌出来的泪意。
他拿出一沓一百块的,用手背扫开杂乱的梳妆台,轻轻放下。突然被一个中国绳结吸引了目光。
“这是哪来的?这是你哪儿搞来的,你说?”他问得焦急。
在那一瞬间,我想对他说,我爱上你,我在乎你,我没办法假装不认识,不去关心你。
可我忍住了。
半年前,这个男人教过我,好些事,是不能回头,也回不了头的。
这半年间,我也体会到,好些事,是不能回头,也回不了头的。
“我捡的,想要的话多出五十块,你拿去。”
夜火(1)
上帝存在于细节中
那天下午,我和小方采访完贵玉桥倒塌事件,回到市区已是六点多了。市区一派灯火辉煌,我们也把死了十几个小学生的贵玉桥倒塌事件暂时抛到脑后,准备先找个地方好好填饱肚子再说。
路过市区最繁华的清华路,我们才发现又有一家酒楼开张了,而且规模还不小,名曰:宋宫大酒楼。仿古的大门口停满了名牌车,市政府的那辆粤X00001的蓝鸟和粤X66666的凌志也在其中。
小方指着对我说:“看见没?大头雄新开的。”
“大头雄?他又开了一家了?去年他不是刚开了清华路那边那家唐皇大酒店吗?”这大头雄是本市神通广大的“大佬”,在本市无人不知。
晚上我还得值班。在外面吃过晚饭,我又回到了报社。
十点多的时候,值班室忽然有人敲门。
“请进!”门“吱”的一声开了。
一个女孩站在门前,张着眼睛有些怯生生看着我。样子还算秀气,只是一身职业女性的打扮和有点浓的妆让人一看而知她的身份。
我有些疑惑,因为报社晚上不接受来访,也不办公。
我站起身问:“有什么事情吗?”
她朝我走了过来,脚步好轻。她走到我跟前,我才看清楚她的样子——瓜子脸,大眼睛,半长的头发。真的很好看的。
她叹了一口气:“我想登一则寻人启事,现在能不能呢?”
我有些为难:“不好意思!我们明天的版面已经排好了,要不你明天再来吧?”“大哥,帮帮忙吧!我有急事,别的时间我来不了!”
“可是……我们明天的版面都满了……”
她眼眶里盈出了泪花:“大哥,我别的时间真来不了。一个月前,我弟弟从河南来这里打工。可在那之后,我就再没他的消息了。我又没办法去找他。我是趁着这会儿没什么人,偷偷跑出来的,马上就得回去了。你帮帮忙吧,大哥!”
她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不帮都不行了。
我拿出一份登记表:“那你先登记一下吧,把要找的人的名字、衣着、身高等填一下,还有你的联系方式。还有一百元的版面费。带照片没有?”
“带了。”
她从小坤包里拿出一张照片和一百元。照片上面那个男孩眉清目秀的,也就十七八岁吧。
我把她填完的登记表拿过来:“我尽量帮你在明天的报纸上发出去。如果实在没办法,就真的只能后天发了。”
她挤出一丝笑容:“太谢谢你了!那我走了,再见!”
“再见!”
她离开房间,我才想起一楼和大门那儿的灯坏了,忙跑出去:“我送你吧!”
可出了门就找不见她了。直到我跑到大门,也不见她的踪影。
我纳闷:“跑这么快!”
寻人启事终于还是在第二天的报纸上登了出来,不过是在中缝。
中缝的版面费只要五十元,还有五十元得还给她。所以那几天我按她留的电话号码,打了好几次电话,找刘萍小姐——登记表上她是这么写的,可一直没人听。
最后一次响了很久,一个男人来听了,一拿起电话就骂:“你有病啊!”说完就挂了。
费力不讨好,我倒生气了:“算了,不打了!”
我差不多要把这件事忘记了。可半个多月后的一个晚上,照片上的那个男孩子忽然到报社来了。
那晚刚好是我值班。门没关,我正在排版,有人进来了。我抬头一看,一个穿着褪了色的牛仔裤和白衬衣的人站在门口。那副怯生生的样子,令我想起了半个月前登寻人启事的那个女子。这个男孩子就是照片上的那个吧。
可他不去找他姐姐,来这干吗?我有些疑惑:“你是那个……刘旺生?”他很是拘谨地点了点头。
“你不去找你姐,来报社有事吗?来,坐下说吧。”
他走到我跟前,却不坐下,依然很是拘谨:“我在报纸上看到我姐登的那个。我打过几次电话,总打不通。我又不知道我姐在哪儿,所以……我想来报社看看。”
夜火(2)
我想起还有五十元要还给她,就说:“我帮你打个电话吧!”他感激地点了点头。
我拨了那个号码。电话铃一直响着,就是没人来听。
足足过了一分多钟,才有人拿起了听筒,却不回答。
我问道:“请问刘萍小姐在不在?”
一个幽幽的声音回答道:“你找她有事吗?”我听出那个声音好象就是她:“你就是刘萍小姐吧?我是《粤东都市报》的,记得吗?对,你那天来这里登了寻人启事。你弟弟在这里,他联系不上你。你跟他说说吧!”
我把话筒递给了刘旺生。他颤着手接了过去,刚叫了一声姐,两道眼泪就流了下来。他用手捂着脸,啜泣着,说着速度很快的外地话。大概是他们的家乡话吧。说着说着,他居然还嚎啕大哭了。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想过去劝也不知怎么开口,就给他递了一块纸巾。看着他这个样子,我心里也不好受,就自己走到窗户前。外面,夜晚的市区霓虹闪烁。宋宫大酒楼的招牌就在那儿,诱惑地炫耀着。
过了好一会,刘旺生才把电话打完,还在擦眼泪。这时,值班室的门忽然无声无息的开了,刘旺生的姐姐——刘萍从门外走了进来。不,不是走,那根本就是在——飘!人是不会飘的,而她在飘!她是……我全身忽的起了鸡皮疙瘩,腿也软了,想走都走不了。
他们姐弟俩抱在一起失声痛哭。刘萍抬头看了我一眼,眼里满是凄怨。她站起身,朝我“走”过来。我毛骨悚然,却浑身无力。
她停了下来,叹了一口气:“大哥,真对不起!我知道吓着你了。我不会害你的,你是个好人。可……我死得好可怜……”我依然心跳个不停,但不再那么害怕了。
她扶我起来——她的手简直跟冰一样冷。
我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她坐在我对面:“两个月前,我自己一人来粤东市打工。我找了好久都找不到工。一个老乡介绍我去唐皇大酒店,说是去当侍应生。哪知到了那儿,他们就把我的证件都扣起来,要我去当小姐。我不答应,他们就把我关着,不让我出去,说我要是不去接客,就一辈子也别想出去……还天天打我……我实在没办法,只好答应去陪那个大头雄……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