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括一惊,眼睛也睁得大些了,他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望着韩夜,问道:“你、你叫我什么?”
韩夜神色黯然,却极为坚定地唤道:“师父。”
“好……好徒弟……”张括闻言,蹙着眉头在轻轻抖动,他感动而欣慰地道:“小鬼……再、再叫我一声师父好吗?”
“师父!!!”
前后三声“师父”,把韩夜这十几天来积累的感情一下释放了出来,他再也忍不住,一头扑倒在张括那被鲜血染红的胸襟里,放声哭道:“呜呜呜!师父~除了爹娘,你这就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我不想你死!不想你死啊~!”
“傻徒弟……”张括疼惜地费力抬起自己的右手,轻轻搭在韩夜的背上,想抚摸却使不上劲,只好把手就那样放在那里,口中宽慰他道:“人啊……总免不了……或许,我之所以活着……只是为了救你一命……”见韩夜已泣不成声,张括又微怒着斥道:“哭、哭什么……和你说过……男子汉大丈夫……绝不轻易落泪。”
“我不哭~我不哭~!”小男孩听着,不住地抽泣,用沾满鲜血的手抹着脸上的泪,血与泪在脸上化作一片。
张括颇为惋惜地道:“小鬼……真对不起……本来还想和你结伴闯天涯的……可如今,师父只能把你送到这里了……”张括竭尽全力地将手移到韩夜头上,无力地抚摸着他的头,就像大多数师父疼爱弟子一样,他道:“这辈子……我也没做过什么好事……最高兴的就是和你在一起的这么多天……因为看你看得太重,练武时才那么严厉……不要怪师父……好吗?”
韩夜用手抹了一下眼泪,脸上尽是泪花与血花,他哽咽道:“我知道,师父是为我好……”
张括颇感欣慰,对韩夜说:“徒弟……我身上的酒袋、银两……还有那把剑……你以后就带在身上吧……记住……千万别弄丢了……”
韩夜使劲地点了下头,说:“师父,我一定会好好保管的!”
“还有一件事……”黑面男子凝重地看着韩夜,淡淡地说道:“今后不许对别人说……我是你师父……”
韩夜一惊,继而错愕不解地问:“可是,为什么……?”
“别、别啰嗦……”张括皱起浓眉,然后略带愁容地说:“师父叫你这么做……自有道理……”
“可我办不到。”韩夜摇头垂泪道:“师父,你教我功夫,救我性命,这辈子我都把你当做我的师父!”
“唉……你这小鬼……”张括想生气,却又无力生气,只好在韩夜的头上轻轻摸了摸,语重心长地道:“师父只能陪你到这里了……从今往后……一切都要靠你自己……”
韩夜这次没说什么,只是坚定地点了点头,当时张括的视线已经十分模糊了,意识也处于若有若无的状态,朦胧中,他看到有个小男孩在朝他点头,但渐渐地,那个小男孩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俊秀的男子。男子身穿天蓝色道袍,腰间挂着一柄浅蓝色的宝剑,男子背朝着他,那背影瘦中带着一丝豪放不羁,那长发随风飘动,那衣衫猎猎作响,和光之下,玉树临风、俊秀十足。张括一时间未认出此人,却感觉他很亲切,仿佛之前就见过。他,是谁呢?彷徨之间,张括却又发现那男子腰间还别着一个烛龙酒袋,那个酒袋他认得,犹记多年前某个大街上,有个人将这个酒袋送给了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张括还在惊讶,男子竟慢慢朝他转过身来……
“师父!”一阵白光闪过,张括还没来得及看男子的面容,却已被徒弟的喊声拉了回来,映入眼帘的,只是徒弟那悲伤忧愁的小脸。
忽然之间,张括才渐渐明白,他看了看韩夜,想了一想,然后开怀地笑了,没有担心、没有牵挂,这位昔日杀人无数的魔头,回光返照地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韩夜不明白张括说什么,只是继续跪在张括身旁,而张括呢,却是愧疚中带着感恩地望着昏暗的天空,闭上眼来,眼角流下一丝热泪,他心道:“师父,弟子昔日罪孽深重,劳您挂念,今日,这段未解之缘终于得解,死而无憾了。”说罢,张括睁开眼来,望着一脸懵懂的徒弟,满怀憧憬地道:“小鬼,我要走了,要去鬼界领罚了……这些天教你的东西,你要好好练……尤其是剑术和真气,万不可荒废……”
“嗯!嗯!”韩夜紧闭着清眸点头道:“我听你的师父,我一定听你的!”
张括看着爱徒韩夜,声音渐渐又变得虚无乏力,他惨淡地笑着,勉勉强强地说出他人生最后一句话:“师父坚信……有朝一日……你会……成、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好、好男儿……”
再无牵挂,再无遗憾,张括闭上了眼睛,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曾经杀人无数的魔头,为救一个小孩而死,但他无怨无悔,无怨、无悔……
“师父~~~!”
风,再一次肆虐起来,天空响了几个闷雷,接着,倾盆大雨随之而来,大雨,将土壤淋得泥泞,将夜空淋得阴沉,将人心淋得愁伤。
孤独的那一夜,雷电交加,风雨悲凉。便在那悲凉的风雨中,一位小男孩伤心地搂着他师父的尸体,放声痛哭,哭声悠长凄切,响彻了整个山林、整个云端!
小男孩哭着哭着,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看着师父被血雨泥土染得又湿又污的身躯,突然想起了他师父生前的一句话:“小鬼,就算一个人死后,你也有权力选择尊重或不尊重他,比如亲手埋葬,比如烧掉尸体,比如抛尸荒野,再比如碎尸万段,全在乎你自己。”
“师父……让徒弟亲手来埋葬你吧。”小男孩狠狠地抹去脸上的泪,蹙着秀眉,清眸里有些悲伤也有些坚定,由于附近没有挖掘工具,他便用手挖起坑来,当双手被土石刮得鲜血淋漓时,他终于挖好了一个大坑,然后,他把师父身上的酒袋取下来,费尽全力地把师父僵硬冰冷的遗体拖到了坑里。掩埋时,韩夜的视线一刻也未从张括的身上移开,他看着师父的身体一点点地被自己埋掉,心里虽难过,却也没迟疑,眼泪伴着雨水一同落下。坟墓堆好后,他走到不远处拾起张括打斗时掉落的龙泉剑和脚鞘,然后找了一棵小树,削下一段木,在木上歪七扭八地刻了几个字——“师父张括之墓”,便把它插在坟头。
“师父……”浑身湿漉漉、沾满污泥的韩夜跪在师父墓前,任凭雨水打在他的脸上,心里的伤痛却一点也没有减弱的迹象。他用手抚摸着师父交给他的那个酒袋,观察着上面衔烛之龙的纹路,突然,脑中又闪过师父曾说过的话。
……
“小鬼,这你就不懂了吧?酒可是好东西啊!只要有了它,任何烦恼、恐惧、伤心、忧愁,都会离你而去。”
……
韩夜收了收鼻子,忍住源源不绝的眼泪,打开了酒塞,喝了口酒,呛了几下,但他并未因此停滞,而是继续喝师父留下的那袋酒。
喝酒真是容易打发时间,许久过后,韩夜渐渐觉得全身发热,意识也有些飘飘然了。
“师父……我还有很多话想对你说……”韩夜有些晕乎乎地望着师父的坟,忽地打了个酒嗝,然后又拿起酒袋喝了两口,收了收秀眉,道:“我知道你不是好人……但你对别人不好,对我却很好……本来还、还打算帮你做个好人的……可惜……可惜……”韩夜怔怔地望着师父的墓,彷徨之间,却又好像看见师父从飘了出来,向他微笑,然后转身飘向天边。
“师父……别、别走……”小男孩睁着盈盈如水的明眸,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伸出左手想去拉回师父,不料身体失去平衡,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尽管如此,韩夜的右手却仍然向着远方伸着,够不着,却仍然想够着,而意识,却渐渐模糊……
倾盆大雨里,满地污泥中,小男孩醉倒了,此刻的他全身沾满了烂泥,看上去十分狼狈不堪。通常人在这种环境下是很容易得病的,但不知为什么,韩夜却醉得很安然,胸前隐隐涌出一股白色的暖气,暖气带着花瓣的芬芳、将韩夜的身躯紧紧包围,不让风雨吹打、不让泥土浸染,好似母亲对子女的呵护,又好似娇妻对夫君的关怀,总之,那一夜,韩夜虽心中悲怆,身体却未受风雨泥沼的半点影响,安稳地度过了那个艰难的夜晚。
第二天清早。
“唔……”韩夜摸了摸沉重而略带疼痛的头部,缓缓从地上坐了起来,今天是阴天,山林潮腐的空气令韩夜兴不起一丝暖意。好歹也沉眠了一夜,韩夜总算能够恢复神志,他看了看手里还拿着的酒袋,心道:“师父说得对,这酒,确实是个好东西,以后要是心情不好就喝一喝吧,反正醉了就不必想那么多了。”
小男孩从泥泞中爬起身来,他把张括所有的遗物都收好,酒袋系在腰间,龙泉剑背到身后,然后他跪在张括坟前,深深地、慢慢地磕了三个头,道:“师父,我要走了……我会照顾好自己,有机会就回来看你……”
小男孩出神地看着坟墓,良久,他站起身来,转头走出四五步,却又回头看了一眼师父的墓。
“去吧!师父坚信,有朝一日,你会成为一位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韩夜仿佛看到师父在冲他微笑,又仿佛听到墓中的人在向他鼓励,然而眼睛一眨,却什么也没有。
既然要走,何必回头?
小男孩走了,再也没有回头,阴夏显得有些沉闷,却不知何时刮起了一阵萧瑟的风。说是风萧瑟,却似人萧瑟。山林里,小男孩终于背离师父的坟,凉风微微拂动他布满血渍的衣角,每一步都那么寂冷;稀泥溅污他有些褶皱的裤腿,每一步都那么沉重。
自此走后,不回首,心还留,难眠一宿又一宿……
转眼便是两个月,韩夜凭着自己的记忆和适应能力,竟自己走回了鸣剑堂,这段时间,他经历了许许多多,终于凭借从张括那里学来的生活本领,终回到了他原来的地方。
来到鸣剑堂时,已是深夜,虽然夏天尚未过去,但拂面的凉风已让人感觉离秋不远了。韩夜站在林子里静静望着鸣剑堂的大门,这个时候大门旁还立着十二个昏昏欲睡的门卫,面孔很生,看上去像是新加入的弟子。
韩夜不喜欢在这样的深夜惊扰他人休息,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用现在的身法翻墙进入鸣剑堂,他转到一处高墙下,双脚一点地,轻轻跃起,便落入了墙内,看来修炼疾影步确实能大幅提高自己的身法。
离家两个半月,一切仍是那么熟悉,议事大厅、练武堂、药堂,这些建筑的模样一点未变,不同的是,现在是深夜,几乎没人在这些地方活动了。
一路走到东苑,除了夜巡的护卫弟子,韩夜很少能碰上几个人,由于隐藏得还算好,那些护卫弟子竟也没发现他,这样也好,省得这些不识人的弟子到时问七问八。然而到了东苑门口,韩夜却觉得有点怪异了,因为东苑门口从来不需人看守,如今却有四个弟子立在那里,看起来比大门口的那些人精神多了。
弟子们边守边闲聊,其中一个弟子抱怨道:“真是的,都死了一个多月,里面啥人都没有了,堂主还让我们守着这破地方干嘛?”
另外一个弟子说:“这你就不懂了吧?惨死过人的院子要派人守半年,这样阴气才不会太重,堂主让我们守着,恐怕就是因为这个。”
“这些引灵超度的事叫那些道士法师去做啊。”第三个弟子战战兢兢地道:“我胆儿小,成天守着这么个鬼地方,早晚要崩溃去。”
“放心吧。”旁边的弟子拍了一下胆小鬼的肩,道:“这东苑已经被玉泉道长施法净化过了,再说,韩副堂主生前对我们也挺好的,死了不会害我们吧?”
胆小鬼觉得也对,于是他双手合十,闭眼拼命求道:“韩副堂主,您生是好人,死是好鬼,我可没做过什么对不起您的事,千万别来害我啊!”
其他三人见胆小鬼这般模样,都不禁笑了,其中一个还讥道:“瞧瞧你那熊样!出去可别说是咱们鸣剑堂的人!”
四人说着笑着,却浑然不知有个男孩正在不远处听着看着,其实,在回来的路上韩夜就听过鸣剑堂韩副堂主一家惨死的事,可现在在这里再听到,却又是另一种悲怆之情。
为何命运要如此将他折磨?
原以为师父可依靠,师父却走了;原以为家人最温暖,家人却去了。一切,如梦一般幻灭,乃至于韩夜觉得亲人师父的死都不仅仅是偶然,或许,这里面也有他的原因。
韩夜安静地、悄无声息地从旁翻入东苑,东苑里一点未变,少的只是过去的温馨欢笑,多的只是现在的清冷寂寥。
韩夜走到母亲的房边,他仿佛看到病怏怏的母亲正躺在床上,带着慈和的笑容朝他轻声唤道:“夜儿,你回来了吗?”
韩夜来到正堂边,他仿佛看到一脸严肃的父亲正拂袖对他怒道:“你还知道回来?看你这副邋里邋遢的样子,还不去洗澡换身衣服!”
韩夜路过妹妹的房门前,却又仿佛看到清丽乖巧的妹妹跑过来挽住他的手,三分担心七分高兴地道:“哥哥,你终于回来了?还好吗?”
“嗯,还好。”小男孩淡然说着,去摸妹妹的头发,那身影却是一晃,消失在面前。
都已不在了吗?或者,这一切只是一场梦罢了?
韩夜望着空荡荡的东苑,悲伤、惆怅、难过、失望纷纷涌上心头,他心乱不已,便赶紧拿起师父的酒袋,拼命地往口里灌酒,眼角,缓缓落下两行清泪。
没有放声大哭,男孩的泪水,早在师父死的那一刻就流得所剩无几了,而伤痛,只有手里的酒才能带走……
“爹、娘、妹妹……”韩夜坐到正堂前的台阶上,望着前方的庭院,晚风阵阵,竹影摇曳,眼前只有无尽的凄凉,他蹙着秀眉,清目里忽然闪过一丝信念,便握紧双拳,怒而望着那片夜空,心道:“终有一天,我要为你们报了此仇!终有一天!”
韩夜想着想着,把手放到胸膛,却有意无意地触到了一个小硬物,那是一枚白色的玉坠。
“云梦?”似乎想起了什么,韩夜忽地站起身来,一个纵身跃上高墙,在离开之前,他回头看了看这个他住了十几年的地方,不必挥手,无需流连,小男孩用他的目光与东苑道别……
北苑离东苑还不算太远,其中有一间房内,还隐隐闪着烛火的微光。
是谁这么晚了还未入睡?
是她,那个身穿洁白花边衣裳的小姑娘。
韩夜站在檐外的花丛里,痴痴地望着烛火里的伊人,清澈的眼眸里映着那晚的火光、躺下了冰冷的泪水。他一咬牙,转身即将离开,这时,却听身后传来一声轻柔的呼唤:“等等。”
韩夜清眸里一阵惊讶,他转过身去,却见有个女孩背朝着满屋的辉火,一袭娇小的白色倩影惹人怜爱,女孩把右手放于胸前,蹙着柳眉,睁着晶莹满泪的玉眸,竟是有些怨意地问道:“为何刚来便要走?”
韩夜望着那司徒云梦,无言以对,他生怕多呆一刻便多一份不舍,于是在晚风之下背过身去,皱眉道:“你、你不会明白。”
云梦睁着柔情似水的眼眸望着韩夜的背影,玉容之上满是苦涩,她柔声对韩夜道:“或许我不明白,可是,留下来吧。”
“留下来?”韩夜忽而经历了这么多事,再也不是那个娇贵的小孩了,他兀自背对着身后的小女孩,紧闭清眸、握着拳头,颇为痛苦地仰着头,道:“我若留下来,爹娘和妹妹的仇就报不了;我若留下来,师父的罪就没人去赎;我若留下来,你就会受我牵连。我是个不幸之人,不能留下来。”说罢,这小男孩狠下心,低下头,坚决地要迈出步去。
云梦有些慌张地追了过去,抓住韩夜的右手,也紧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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