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老夫子含笑道:“小枫,你是生我的气了?”
中年书生拱手道:“岂敢!小弟虽然愚鲁,尚能体会黄兄心情,发兄随龙大侠多年,公谊私交,相当密切,大约你是因龙大侠的缘做,对金蚯蚓富也存上了敌意?”
黄老夫子并不否认,只叹了一口气,道:“无论怎么样,你已经答应我不再插手管这件事,小枫,希望你言而有信,勿使愚兄为难。”
中年书生淡淡一笑,告辞而去。
离开龙记商号,他略一沉吟,便低头穿过大街,直趋北门,并且快步出了城。
不多久,已到微山湖口。那名叫二虎的书控忽然从泊船码头匆匆迎上来,低声回报道:“两个和尚都上船走了。
中年书生道:“他们是在此地雇的船?”
二虎道:“不是。他们自己在前面荒林里藏着一艘船,将马匹寄存在附近百姓家中,驾船入湖去了.我没敢跟下去。”
中年书生颔首道:“很好。现在你去租一条船来,咱们也太湖玩玩。”
二虎道:“要租多大的船?今天回不回来?”
中年书生道:“船不须太大,也不用船家跟随,由咱们自己驾驶,但准备五天的食物和饮水,如果租不到,就出高价买下一条也行。”
二虎领命。喜孜孜的去了。
那中年书生负手站在湖畔,极目远眺,忽然轻吸了一口气,南哺自语道:“好歹总是十四条性命,我怎能忍心不管呢。”
日影渐渐偏西了,湖面上起了阵阵涟满,一艘快船正扯着满帆,向着大觉禅院所在的那座无名岛疾驶。
船头上挺立着三个人——那是“神刀”海一帆、“拚命三郎”常无惧和苦缠着非跟随不可的苹儿。
海一帆手里紧握着一封信,信中有图,注明大觉禅院所在位置,他不时取图对照,一面指挥舵手调整方向,一面连连用布绢拭抹着额上的汗水。
天气并不热,湖上还有风,但一颗颗汗珠,仍然不停的从他额上冒出来,非但他如此,常无惧也是一样。苹儿虽然没有拭汗,脸上却泛起一抹排红,两只大眼睛瞬也不瞬望着前方小岛,似乎十分焦急的问道:“姑爹,是这座岛吗?不会弄错吧?”
海一帆道:“不会错的,图上的说明很详细,湖中岛屿只有此岛产竹,你瞧,那不是一大片竹林么?”
苹儿拢目看了一会,又道:“可是,我怎么没有看见那座竹楼呢?”
常无惧接口道:“你不要性急,那竹楼一定在竹林后面,没登岸走近,自然看不见。”
苹儿又道:“常三叔,你说表哥会不会比咱们先到?”
常无惧道:“他得讯较晚,一定还没有到。”
苹儿一皱鼻子道:“哼哪!才不一定哩,如果他不回铁门在,直接乘船由水路来,说不定会赶在咱们前面。”
常无惧不耐道:“就算他先到就是啦,反正就快见面了,还用发急?”
苹儿脸蛋登胀通红,轻阵道:“谁发急了,三叔最坏了,就会胡说八道。”
海一帆忽然叹息道:“这话不错。反正就快见面了,何须性急,十年都过了,岂息这一时半刻?”
他这话前半段好像是对苹地说的,又像是在自语,苹儿本已有些羞恼,听了最后两句话,才知道他说的不是自己。
常无惧感慨的道:“十年桑海沧田,想不到他竟会躲在这鬼地方做了和尚””
海一帆道:“他自己有不得已的缘故,三弟,等会见了面,你可要忍着点,别让他下不了台。”
常无惧笑道:“小弟也只是说说气话罢了,那里会当面骂他,十年没见了,亲热还来不及呢!”
海一帆点头微笑道:“这样才是知己好兄弟。”
正说着,苹儿忽然轻呼道:“姑爹快看,果然有很多竹子哩,那边好像还有一条上山的小路,咯,就在那儿!”
其实,海一帆早就望见了竹林和小路。只是没说出来,不知为什么缘故?船只距岛愈近,他的心里愈觉得紧张,望着那茂密的竹林,竟会产生莫名其妙的“怯意”—一是太过兴奋?近是近“乡”情怯?
终于,船在岸边靠了岸。
常无惧道:“怎么连个迎候的人也没有?”
海一帆道:“他不知道咱们何时能来,怎么迎候呢?苹儿,打发船家回去,不用等候了。”
常无惧又道:“最好让船只略等一会,万一他不在时——”
海一帆摆了摆手道:“不用了。他若不在,咱们可以在这儿等他。”
苹儿发了赏钱,吩咐船只离去之后,老少三人便整一整衣衫,沿着石板小路举步登山。
一路上,海一帆默默不语,神色显得十分凝重;苹儿东张西望,四处寻觅海云的人影,也无心说话,只有常无惧拐杖敲击着坚硬的石板,发出一声声清脆单调的音响。
抵达竹林边,岛上空寂幽静,没见到一个人。常无惧的残后渐渐皱了起来。
海一帆却纵目四顾,含笑说道:“真是个清静幽雅的好地方,难怪四弟能一住十年了。”
常无惧不悦的道:“隐居十年不难,倒是他明知大哥要来,居然如此沉得住气,的确不容易。”
海一帆只做没听见,一面向林中走,一面道:“能够净心修性,无烦无虑,这是难得的福气。我猜四弟隐居多年,一定比从前胜了些。”
常无惧道:“小弟却耽心他修炼太迟,血已凝结成冰了。”
海一帆摇摇头道:“这不能怪他,出家人首重静摄的功夫,七情六欲必须摒绝,自然显得比普通凡俗人沉着些。”
常无惧道:“大哥不用再替他掩饰辩护了。出家人也是父母生养的,如果都这般寡情薄义,天下谁还肯布施僧侣?”
海一帆微笑道:“三弟,你的毛躁脾气怎么又犯了?”
“小弟实在气忿不过,他既知大哥已返中原,竟不肯亲到铁门庄来拜见,却只叫徒弟送去一封冷冷淡淡的信,这且不提它,如今咱们特地移蹲就教赶来相会了,他竟仍漠视不理,摆臭架子……”
海一帆截口道:“你忘了?云儿说过此地只有他们师徒三个人,也许他们还没有回来。”
常无惧道:“我不信这大一艘船他会看不见。”
海一帆淡淡一笑,尚未作答,竹林已走尽了,展现在眼前的是“大觉禅院”牌门,锦绣般的花圃和苍翠的竹楼。
三人都停下脚步,遥见竹楼幽寂如空,查无人踪。
海一帆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哺哺道:“莫非他果真不在岛上?”
常无惧道:“小弟过去看看。”
一提钢拐,便等飞身拔起。
海一帆急忙伸手将他挡住,沉声道:“你要鲁莽,让苹儿过去探一下,她是晚辈,理当通报。”
苹儿应了一声尚未移步,忽听竹楼内传来一个微带颤抖的声音道:“是海大侠来了么?快请进……”
常无惧大声道:“还有我常老三。”
竹楼中“啊”了一声,道:“常三侠也请一起进来,贫僧贱恙在身,想未远迎。”
常无惧残眉轩动,目注海一帆道:“大哥,你听这是什么口气?”
海一帆也流露出惊讶的神色,但他没在开口,只摇了摇手,便当先向竹楼走去。
常无惧和苹地紧跟在后,但见海一帆举步间虽力求从容,脚下却仍止不信有些踉跄。
行到竹楼前,海一帆停步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说道:“四弟,愚兄来了。”
行到竹楼前,海一帆神色连变,一迈步,跨进了楼门。
常无惧和苹儿紧随而入,两人简直就是冲进去的。
一入竹楼,便觉明凉之气袭身,楼中除了神龛和薄团,正梁上还挂着长明灯,案前的香烟线烧满室氮包,使人不自觉产生一种肃穆之感。
海一帆三人逮然由日光中进入楼内,目力又受烟雾遮蔽,一时竟未看见竹楼中有人,凝目接视了片刻,才发现神案右侧一个蒲团上,伏跪着一名身披黄色袈裟的僧人。
那僧人低垂着头,整个身子都给伏在蒲团上,肩头耸动,呜咽不已,正哭得十分悲切。
海一帆只觉鼻头一阵酸楚,猛然抢近两步,一把挡住了那僧人的双肘,凄切的叫道:“四弟——”
只吐出这两个字,满眶的热泪已籁籁而下。
常无惧柱拐立在后面,适才的气忿,全化作了伤感的泪水,垂首啼嘘不已,苹儿楞在一旁,也有莫名的伤感。
那僧人徐徐抬起头来,使咽道:“海大侠、常三侠,你们认错人了。”
海一帆揉揉眼睛,突然像被蛇咬了一口,急急缩手跳了起来,失声道:“你——不是克爽?”
那僧人摇了摇头,道:“贫僧大觉,并不是王克爽。”
常无惧定神一看,也是惊怒交集,喝道:“你是谁?克爽到那里去了?”
大觉禅师黯然叹道:“他已经去世整整七年了。”
海常两人就像被当头击了一拳,不由自主倒退了两三步,异口同声道:“谁说的?”
大觉禅师道:“贫僧亲视含殓,亲手替他装饰法身,并且在此陪伴了他七年之久……”
常无惧大喝道:“胡说,你在胡说八道,你满口假话,存的是什么心?”
他话声虽很严历,心里却很虚,一面叱骂,一面扭头向四周张.望,独目之中热泪盈眶,显然,他嘴上不信,心中实在已经相信了。
苹地惊骇莫名,也瞪着眼睛四面张望着。
海一帆则以炯炯目光通观大觉禅师,那含泪的锐利目光,仿佛去看透他的心。
大觉样师仍是满脸泪水,但他激动的情绪,业已渐渐平静下来,说道:“二位与他结义情重,逮闻恶讯,难免不肯置信,但出家人不打诳语,这的确是于真万确的事实,二位不信请拉开左首神龛帐慢就知道了。”
海一帆等人的眼光,齐齐投注向左边神龛上,只见龛前帐幕低垂,桌案上燃着香火,那锦缎的幕面上,绣着八个金字——“八臂哪呼之灵位”。
海一帆和常无惧状如痴呆,两位顶天立地的武林大侠,竟然都没有勇气去掀开那片薄薄的帐幕。大觉禅师向苹地招招手道:“贫僧行动不便,这位姑娘愿意帮忙将帐幕掀开吗?”
苹儿怯怯的道:“我……我……”
大觉禅师道:“不用害怕,佛光普照,神只保佑,姑娘尽管放大胆量。”
苹儿点了点头,鼓着勇气走到左首神龛前面。
大觉禅师道:“神案上有两盏灯,姑娘若嫌光线太暗,可以先点亮它们。”
苹儿只觉大觉禅师语气中有一种莫名的力量,似威严,又似亲切,使人不忍拒绝他的要求。幕慢启处,海一帆和常无惧同时发出一声凄厉的悲呼,双双跪了下去,放声痛哭。
原来神龛内端坐着一尊僧人的神像,垂目合十,宝相庄严,正是当年名满天下的“八臂哪呼”王克爽。
神像虽然上过泥金,但一眼就分辨出来,那袈裟是真的,蒲团也是真的,甚至神像的眉目五官,尽皆栩栩如生,想是用坐化后的肉身饰成,而非木雕泥塑。
肉身既已制成神像,王克爽自然确已去世了,暖别十载,竟成永诀,无怪海一帜和常无惧会哭得声嘶力竭,肚肠寸断了。
奇怪的是,那位大觉禅师也忧地悲泣,血泪俱下,哭得比海一帆和常无惧更伤心,更哀痛。
海一帆不免感觉十分诧异,首先止住了哭声,拭泪说道:“我等四人结义,誓共生死,如今四弟不幸英年早逝,念在同盟之谊,有几句话,海某人要向大师请教。”
大觉禅师便咽了半天点了点头:“贫僧知无不言,绝无半句虚假。”
海一帆道:“咱们同盟四人,以克爽最幼,敢问他方值盛年,何以会逮尔弃世?”
大觉禅师道:“你是问他死因?”
海一帆道:“正是。”
大觉禅师唱然叹了一声,幽幽道:“不瞒二位说,他是被两个人的情感所逼,自杀身亡的。”
这话一出口,楼中悲声顿止,常无惧猛然抬头,沉声喝问道:“被逼?被谁所通?”
大觉禅师道:“一位就是海大侠,一个就是贫僧。”
海一帆和常无惧同吃了一惊,愕然相顾,如堕五里雾中。
大觉禅师从容不迫地接道:“贫僧说海大侠逼他自尽,似乎稍谦过份了些,其实,应该怪他自己感情太脆弱,太重视当年那份结义的友情了。自从海大侠携眷归隐,就带走了他的豪情和生趣,他纵然不死,也只剩下一具空洞的躯壳,无异行尸走肉,倒不如死了的好。海大侠不愧第一忍心人,而他却是天下第一痴心朋友;海大侠虽然并未逼他,在道义良心上总不能说毫无责任吧?”
这番话显然有责怪埋怨之意,但海一帆听在耳中,愧在心头,默默垂首无词以对。
常无惧道:“你是什么人?你和克爽又是什么关系?”
大觉禅师徐徐道:“贫僧俗家姓方,小名慧娘。”
“方慧娘?”
海一帆和常无惧又是一惊,不约而同凝目仔细打量,“慧娘,二字,分明是女子的闺名?
大觉禅师接道:“二位觉得这好像是女人的名字?不错贫僧是是女人。”
这一次,连苹儿也骇然大惊,她做梦也想不到眼前这位“和尚”竟是个女的,一时瞠目张口,险些惊傻了。
大觉禅师凄然一叹,又道:“二位不认识贫僧,但贫僧对二位的英名风范,却是心仪已久,关于神州四杰当年的英雄事迹,贫僧曾听克爽说过太多太多了。”
常无惧不禁问道:“那么,你和他究竟是什么关系?”“大觉禅师道:“可以说是挚友,也可以说是师徒,论感情,咱们情同兄弟,论名份,却又是未婚夫妇。再说得可笑些,‘大觉禅师’这个名号,本来也是他的,我不过是冒名顶替而已。”。
常无惧听得张口结舌,简直呆了。
海一帆连忙拱手道:“你与克爽既非泛泛之交,彼此便是一家人,其中详情,尚希不吝详告。”
方慧娘(为了便于识别起见,以后改称俗家姓名)点了点头,道:“我函邀二位相晤,正是欲奉告此事经过,不过,这话可要从头说起,请三位先耐心坐下如何?”
海一帆等一面答应,一面各自寻了个蒲团坐下。
方慧娘仰面吐了一口气,缓缓说道:“首先,我得先说自己的身世!我家世居玉门关外的白龙堆,先祖父本是前明镇关将军,后来感于仕道险诈,辞官归隐,从此便严禁子孙再入官场。传到我这一辈,共有兄妹六个,除我之外,其余都是男孩子,既不求仕进,便以练武为业,渐渐在西北道上也闯出点名声了,号称‘五龙一凤’……”
海一帆轻轻一哦,这名号,他仿佛曾听人说起过,当年西北一带武林道上,流传着一首歌:“方门锁五龙.楼阁藏娇风;狂龙难匹敌,凤飞永无期。”歌意是说方氏五龙自视太高,为妹择婿太苛,谁欲求娶凤女,须先败五龙,所以,娇凤虽美艳无双,却岁月蹉跎,于归无期。
这本是一股惨淡少年求婚被拒后的讥讽话,想不到昔年美艳绝世的凤女,如今竟成了空门弟子,娇凤皈佛,五龙又何在呢?
心念转动,不禁暗自感慨……。
方慧娘接着说道:“我父亲故世甚早,五位兄长对我呵护太深,誓非觅得人品武功仅属上上之远的人,决不愿将我出嫁,因此,也就开罪了许多武林世家豪门子弟。那一年,五位兄长联袂入关同游峨嵋,却被仇家纠合三十多名高手,包围截击,众寡悬殊下,五位兄长都受了重伤。正危急万分,巧遇克爽正由金顶下来,当场拔刀相助,杀散贼兵,救了我五位兄长——那年,也就是海大侠携眷远走海外的前一年。”
海一帆诧道:“你怎会记得如此清楚?”
方慧娘道:“因为那一年是我生命中最快乐的一年,也是最后一段快乐的日子,从此,便再无欢乐,只剩下痛苦了。”
海一帆道:“哦?”
方慧娘道:“我记得很清楚,那年他伴送五位兄长同到白龙堆,正是夏末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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