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无望默然半晌,一字字缓缓道:“这半日来,我笑的实已比以往几年都多。”
朱七七呆呆地望着他,久久说不出话来,她心里究竟是酸?是甜?是苦?连她自己也不
知道。
幸好这时酒菜已送来,于是朱七七放怀吃喝。
金无望却是食难下咽,朱七七便不住为他挟菜,别的人既不敢瞧他们,又忍不住要偷偷
来瞧。
只因这两人委实太过奇怪,男的太丑,女的太美,又似疏远,又似亲密,这两人之间究
竟是何关系谁也猜不出来。
朱七七只作不知不见,笑道:“这一块你非先吃下去不可,空着肚子喝酒,要喝死人
的。”
伸出筷子,挟了块排骨,要送到金无望碗里。
但,突然间,她身子一震,筷子挟着的排骨,“噗”地掉进酱油碟里,她目光直勾勾瞧
着座前面的窗子,面上竟已无血色。
金无望动容道:“什么事?”
朱七七用筷子指着金无望身后的窗户道:“你……瞧……”语竟已无法成声,筷子不住
的“喀喀”直晌,显见她的手竟抖得十分厉害。
金无望变色回首,窗外却是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他又是奇怪,又是着急,沉声道:
“瞧见什么?”
朱七七颤声道:“窗……窗外有个人。”
金无望道:“哪有什么人?你眼花了么?”
朱七七道:“方才有的,你一回头,他就走了。”
金无望:“是谁?”
朱七七道:“就……就是那恶魔,那害得我又瘫又哑的恶魔。”
金无望动容道:“你可瞧清楚了。朱七七道:“我瞧得清清楚楚,他的脸,我一辈子都不
会忘记。”
直到此刻,她竟仍未定过神来,语声竟仍有些颤抖。
金无望面上也变了颜色,双眉皱起,沉思不语。
朱七七道:“你可要追出去?”
金无望摇头道:“此刻必定已追不着了。”
朱七七惶然道:“那……那怎么办呢?我此刻一见着他,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了,
他好像随时随地都跟在我背后,还要来害我,我只要一闭起眼睛,就好像瞧到他正冲着我狞
笑……”突然放下筷子,用手掩面,几乎哭出声来。
金无望沉思半晌,霍然站起身来,拿出锭银子,抛在桌上,拉起子朱七七的手,沉声
道:“你跟我来。”
朱七七道:“哪……哪里去。”
金无望面色铁青,也不回答,拉着朱七七走出店外,四下辨了辨方向,竟直奔镇外最最
荒僻之处而去。
朱七七又是诧异,又是惊惧,她委实已被那恶魔吓破了胆,世上她谁也不怕,可就是怕
“他”。
只见金无望板着脸,大步而行,四下的地势,越来越是荒僻,此刻虽已雪霁日出,朱七
七还是不禁冷得发抖。
她不知不觉间,用两只手扳着金无望的肩膀,倚到他身上,自后面看去,一个高大英俊
的男子身旁,倚靠着个窈窕纤弱的少女,依偎而行,这景象确是令人艳羡,但走到前面一
看,一个娇美仙女和一个阴冷丑陋的男子,并肩走在灰蒙蒙的积雪荒原上,这景象却有说不
出的可怖。
金无望肩上虽然多了个人的重量,走的仍是极快。
朱七七忍不住又问道:“前面是什么地方?”
金无望道:“我也不知道。朱七七一怔,呐呐道:“那……那么你要走到哪里去?”
金无望道:“我也不知道。”
朱七七又惊又怒,道:“你……你……”
金无望道:“我这是在做什么,你立刻便会知道的。”
语声微顿,突又低叱道:“来了。”
朱七七倒抽了口凉气,屏息听去,只听身后果然有阵衣袂带风之声,传了过来,来势迅
急异常。
但金无望却未停步,也未回头。
朱七七自也不敢回头,只是在心中不住晴问自己:“来的是什么人?莫非……莫非是他
么?”
只听那衣袂带风之声,到了他们身后,身形便自放缓,竟始终不即不离地跟着他们,既
不赶上前来也不说话。
朱七七只觉一阵寒意,自背脊升起,当真有如芒刺在背一般,当真忍不住要回头去瞧上
一瞧。
但她毕竟忍住了,只是一只手,抱得更紧。
只觉金无望脚步加紧,身后那人脚步也加紧,金无望脚步放缓,身后那人脚步也放缓。
朱七七此刻已可断定,身后这人必定便是那恶魔,她也恍然发现,金无望故意走到这等
荒僻之地,也是为了要将“他”引来。
但却猜不透金无望如此做法,究竟是为了什么?他若要将“他”除去,此刻便已该动手
了。
他若无意将“他”除去,此刻该有些举动才是呀。
金无望脚步越来越快,到最后竟在这荒凉的雪原上兜起圈子来了,那人竟也跟着他兜圈
子。
朱七七忍不住又要问他,但还未问出口来,耳中已传入金无望以“传音”之术说出的语
声。
只听他一字字道:“此人武功虽不弱,但内力却不济,我此刻便是在故意消耗他的内
力,等他内力不济,再激他动手,便可取他性命。”
朱七七又惊又喜,真恨不得抱起金无望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一亲,来表示她的赞许和感
激。
突然金无望仰天一笑,道:“好……好。”
那人也嘶声笑道:“好……好。”
金无望道:“我明知你要来的。”
那人也道:“我明知你要来的。”
金无望道:“你既来了,为何不说话?”
那人也道:“你既来了,为何不说话?”
金无望怒道:“你此刻可是在戏弄于我?需知我虽与你同门,却与你绝无交情,你可知
我将你诱至此地,便要取你性命。”
那人似是“噫”了一声,但口中还是说道:“你此刻可是在戏弄于我,需知……”
金无望突然厉叱一声,道:“你是什么人?”
语声之中,霍然带着朱七七转过身去。
那人收时不及,几乎撞在他们身上——直冲到他们身前不到一尺之处,才拿桩站住一一
那一张又脏又丑的怪脸,便恰巧停在朱七七面前,哪是他们心中所猜想的“恶魔”,却赫然
正是金不换。
这一变化,不但使朱七七大惊失色,金无望也大出意外——他们未引来狐狸,却引来了
一只狼。
朱七七失声惊呼,道:“是……是你。”
金无望怒喝道:“原来是你。”
金不换咯咯笑道:“是我……两位未曾想到吧!”
朱七七大声道:“你鬼鬼祟祟,跟在咱们身后,要干什么?”
金不换挤了挤眼睛,笑道:“我只是想瞧瞧,两位亲亲热热的,走到这荒郊来,究竟是
为了什么?这里可不是亲热的地方呀。”
金无望怒喝道:“住嘴。”
金不换道:“好,住嘴,大哥叫我住嘴,我就住嘴。”
仰天一阵怪笑,接道:“如今我才知道,我们的大哥,毕竟是有来头的,三下两下,就
从沈浪手上将这位朱姑娘抢了过来。”
金无望目光闪动,面露杀机。
朱七七却忍不住大骂道:“你放的什么屁?”
金不换大笑道:“好凶的嫂子……嫂子,你真凶,小弟告诉你件秘密,我这大哥看来虽
老实,其实呀……哈哈,哈哈。”
朱七七忍不住问道:“其实怎样?”
金不换道:“其实我这大哥风流得很,自他十五岁那年,就不知有多少女子为他害相思
病了,到后来……”
金无望冷冷望着他,听他说话,也不阻拦,但金不换却故意偷偷望了他一眼,故意顿住
语声。
朱七七果然忍不住问道:“到后来怎样?”
金不换道:“咳咳,我不敢说。”
朱七七道:“你说,没关系。”
金不换嘻嘻笑道:“这些女子缠得我大哥不能练武,到后来我大哥一发狠,竟自己毁去
了他潘安般的容貌。”
朱七七失声道:“呀……”
金不换道:“容貌虽是他自己毁去的,但他毁了之后,性情竟也跟着变了,非但对女子
恨之入骨,对男子也不理不睬。”
朱七七呆了半晌,幽幽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原来你那时果然是在骗我。”
金不换道:“骗你……我可没有骗你……”
朱七七跺足:“啐!谁跟你说话。”
金不换瞧了瞧她,又瞧了瞧金无望,嘻嘻笑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原来嫂于是
和大哥说话,原来大哥以前曾经骗过嫂子,却被我揭破了。”
他一连说了好几声嫂子,朱七七脸不禁又红了。
她又羞又恼,骂道:“放你的屁,谁是你的嫂子。”
金不换也不理她,自言接道:“嫂子,小弟向嫂子说了这么多秘密,嫂子你多多少少,
也该给小弟一些见面礼才是呀。”
朱七七道:“好,给你。”
扬手一掌,向金不换脸上掴了过去。
只听,拍的一声,金不换竟未闪避,这一掌竟清清脆脆的掴在他脸上,他也不着恼,抚
着脸笑道:“嫂子所赐,小弟生受了,唉!这又白又嫩的小手,掴在脸上当真是舒服得很,
大哥你当真是艳福不浅呀。”
金无望突然冷冷道:“你说完了没有?”
金不换道:“说完了。金无望一字字缓缓地道:“我与你虽已情义断绝,但是今日念在你
自幼随我长大,我再次饶你一命……”
突然暴喝一声,道:“滚,快滚,莫等我改变了主意。”
金不换神情不动,仍然笑道:“大哥要我滚,我就滚,但是我还有句活要问大哥,问完
了再滚也不迟。”
他不等金无望答话,便又接道:“不知大哥你可知道沈浪此刻在哪里?”
朱七七奇道:“你找沈浪则甚?”
金不换咯咯笑道:“要找沈浪的人可多啦,何止我一个人。”
朱七七更奇,忍不住追问道:“还有谁要找他?”
金不换道:“仁义庄三位前辈,断虹道长,天法大师,‘雄狮’乔五,还有……便是小
弟,小弟虽无用,但这些人却不是好惹的。”
朱七七道:“这些人都要找他,找他干什么?”
金不换道:“没有什么,只不过要宰他的脑袋。”
朱七七身子一震,吃惊道:“为什么……为什么?”
金不换道:“为了他违约背信,为了他多行不义,为了他外表仁义,内心险恶,为了
他……唉,不用再说,也已足够了。”
朱七七惊得瞪大了眼睛,道:“但……但沈浪已将展英松,方千里这些人,全都送到
‘仁义山庄’去了呀,有他们去,便已可解释了呀。”
金不换道:“展英松等人全是沈浪送去么?”
他声音突然提得出奇的高亢,但朱七七也未留意。
他应声道:“不错,全是沈浪送去的。”
转首瞧了金无望一眼,道:“你可作证,是么?”
金无望面上也不禁现出惊疑之色,颔首道:“不错,我亲眼瞧见他们入庄去的。”
朱七七道:“这难道还有什么差错不成?”
金无望诡笑道:“不错,他们的确都已入庄了。”
朱七七松了口气,道:“这就是了……”
金不换冷冷接道:“但他们入庄之后,一句话还未说出,便已气绝而死,哼!……死的
当真是干干净净,一个不留。”
他话未说完,朱七七已不禁失声惊呼出来。
金无望也自耸然失色,道:“他……他们是如何死的!”
金不换冷笑道:“他们不先不后,一入庄门,便自同时倒地,方自倒地,便已同时气
绝,全身一无伤痕,想必是毒发毙命,但仁义庄那许多见多识广的高手,竟无一人看出他们
中的是什么毒。”
他仰天于笑数声,接道:“下毒倒也不奇,奇的是,他竟能将时间算得那般准确……嘿
嘿,哈哈,果然是好手段,好毒辣的手段。”
这番话说将出来,就连金无望也不禁为之毛骨惊然。
朱七七颤声道:“这……这绝非沈浪下的毒。”
金不换冷笑道:“人是他送去的,毒不是他下的,是谁下的?”
朱七七道:“是她……是那女子!”
金不换道:“她是谁?那女子又是谁?”
朱七七跺足道:“我跟你说,也说不清的。”
一把拉住金无望,道:“走,咱们一定要先将这消息告诉沈浪。”
金不换冷冷截口道:“你们不必麻烦了,自然有人去寻沈浪,反正他是再也逃不了
的……至于你们么……唉,此刻只怕也不能走了。”
金无望膛目怒叱道:“你敢拦我不成?”
金不换皮笑肉不笑,阴侧恻道:“我怎敢……但他们……”眼珠子滴溜溜四下一转,金
无望,朱七七,不由自主,随着他瞧了过去。
只见灰茫茫的雪原上,东,南,西,北,已各自出现了一条人影,缓步向他们走了过
来。
这四人走的仿佛极慢,但眨眼却已到子近前。
东面的一人,长髯飘拂,飘飘如仙,但清癯的面容上,也带着层肃杀之气,赫然正是
“不败神剑”李长青。
南面的人,身高八尺,虬髯如就,圆睁的双目中,更满现杀气,亦是“仁义三老”之
一,“气吞斗牛”连天云。
西面的一人,身躯仿佛甚是瘦弱,走两步路,便忍不住要轻轻咳嗽一声,却是冷家三兄
弟中的大哥。
北面的一人,神情看来最是威猛,面上杀气也是最重,正是当今佛门中第一高手,五台
天法大师。
这四人无一不是煊赫一时,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有这四人挡住路途,那真是谁也无法
脱身的了。
金不换不等这四人走到近前,凌空一个翻身退出丈余,“大声道:“方才的对话各位可听
到了么?”
连天云大喝道:“听得清楚得很。”
金不换道:“在下未说错吧,那些人果然全都是沈浪送去的。”
连天云恨声道:“你他妈的真都猜对了,沈浪那狗蛋,饶不得他!”
他年纪虽已有一把,但盛怒之下,说起话来,却仍不改昔日那副腔调。
金不换道:“好教各位得知,这里有个比沈浪更精彩的人物……嘿嘿,这是各位走运,
竟会在无意中撞见他。”
李长青沉声道:“谁?”
其实这时四人八道目光,早已凝注在金无望身上——金无望身形虽然几立未动,心里已
难免有些惊惶。
只听金不换大声道:“各位请看,这便是”快乐王“门下四大使者中的‘财使’金无望
了,各位只怕早已久仰他的大名了吧。”
话犹未了,李长青等四人已一步窜了过来,将金,朱两人紧紧围住,目光更是刀一般盯
在金无望脸上。
朱七七身子不觉向金无望靠得更紧了些。
但见这四人瞪着金无望,金无望也瞪着他们,双方久久都未说话一此刻之情况,实已用
不着说话。
金无望不问也知道四人的来意,四人也知道自己若是问话,对方是万万不会回答的,是
以不问也罢。
这相对的沉默之间,实是充满了杀机,日色却似已渐渐黯淡,寒风呼号,有如人们的杀
声呐喊。
朱七七实在忍不住了,大声道:“你们要干什么?”
四人转目瞧了她一眼——只是一眼,便又将目光移回金无望面上,似是根本不屑瞧她,
更不屑回答她的话。
朱七七嘶声呼道:“你们好歹也该问些话呀,这……这样又算是什么?”
这次四人却连瞧也不瞧她一眼了。
朱七七咬着嘴唇道:“他们不说话,咱们走。”
站在外面的金不换突然放声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