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七七冷笑截口道:“只有奸诈狡猾的人,才会说拐弯抹角的话,这种话,我听得懂也
要装不懂的。”说罢,当先大步行去。,,她横冲直闯,有路就走,半点也不客气,似乎竟
将这别人的私宅,当做自己家里,沈浪相随而行,唯有苦笑摇头。
但见松木清秀,楼台玲珑,一亭一阁,无不布置得别具匠心,再加上松巅亭角的雪,更
令人浑然忘俗。
但庭院寂寂,既无人声,亦无鸟语,唯有松涛竹韵,点缀着这偌大园林的空寂与幽趣。
朱七七心头又不免亦开始急躁,暗道:“那些彪形大汉与白云牧女们,都到哪里去
了?”
她纵然再狠,也不能说要搜查别人的屋子。
走到尽头,也有数间曲廊明轩,三五亭台小楼,旁边也有。一排马厩,马嘶之声,自寒
风中不时传来。
但这一切,俱都绝非朱七七那日见到的光景。
朱七七终于停下脚步,大声道:“你的家不是这里。”
王怜花笑道:“在下难道连自己的家在哪里都不知道,而朱姑娘反而知道么?如此说
来,在下岂非变成了呆子。”
朱七七顿足道:“明明不是这里,你还要骗我。”
欧阳喜忍不住接口道:“王公子居住此地,已有多年,那是万万不会错的,朱姑娘若再
不信,在下便可以身家保证。”
朱七七道:“那……那他必定还有一个家。”
王怜花笑道:“在下还未成亲,更不必另营藏娇之金屋。”
朱七七突然大喝一声,道:“气死我了。”
整个人都跳了起来,一跃丈余,自亭角抓了团冰雪,塞在嘴里,咬得“吱吱喳喳”作
响,别人在一旁瞧着,都不禁要打寒嚓,她的脸却仍红红的烧得发烫,她又急又怒,整个人
都似要烧了起来,真恨不得倒在雪地里打几个滚才对心思。
沈浪苦笑道:“你何苦如此……”
朱七七大喝道:“不要你管我,你走开……”
她突又窜到上怜花面前:“我问你,你是否还有个母亲?”
王怜花笑道:“在下若是没有母亲,难道是自石头缝里跳出来的不成?……姑娘你问这
话,难道你没有母亲么?”
朱七七只作没有听到他后面一句后,又自喝道:“你母亲可是住在这里?”
工怜花道:“姑娘可是要见见家母。”
朱七七道:“正是,快带我去。”
王怜花笑道:“在下正也要为沈兄引见引见家母……。”
沈浪道:“王兄休要听她胡闹,我等怎敢惊扰令堂大人。”
王怜花道,“无妨,家母年纪虽已老了,但却最喜见着少年英俊之士,沈兄若是不
信……喏喏,欧阳兄是见过家母的。”
欧喜笑道:“小弟非但见过,而且还有幸尝过王老伯母亲调的羹汤,她老人家可真是位
慈祥的老夫人。”
王老夫人午睡方起,满头如银自发,便已梳得一丝不乱,端坐在堂前,含笑接见爱子的
贵客。
只见她满面皱纹,满面笑容,一面谈笑风生,一面还不住殷殷叮咛自己爱子,快些备
酒,莫要慢待了贵客。
众人对望了一眼,心里不约而同暗道:果然是位端庄慈祥的老妇人。
但朱七七见了这慈祥的老妇人,却更急得要疯了。
她本要放声大喝:“这不是你的母亲。”
但她还未真个急疯,这句话她无论如何,还是说不出口来,此时此刻,她知道自己只有
咬牙忍住,什么话都不能说了。
她脑海突然变得晕晕沉沉,别人在说什么,她一句也听不见,别人在做什么,她也瞧不
清。
好容易挨到时刻——酒饭用过,王老夫人也安歇了,王怜花再三挽留后,沈浪终于告辞
而出。
王怜花忽然含笑唤道:“朱姑娘……”
朱七七霍然回头,道:“鬼叫什么?”
王怜花笑道:“寒舍的大门,永远为朱七七开着的,朱七七心里若是还有怀疑之处,不
妨随时前来查看。”
朱七七狠狠瞪了他两眼,居然未曾反唇相讥。
王怜花接口笑道:“朱姑娘怎地不说话了?”
朱七七狠狠地跺了跺脚,抢先夺门而出。
沈浪苦笑道:“王兄如此对她,她还有什么话说。”
风雪寒夜,沈浪也未再坚持离城,于是一行人便在欧阳喜宅中歇下,一直到宵夜酒食上
来,朱七七还是未曾说话。
她始终皱着眉,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无论谁向她说话,她也都不理不睬,仿佛
没有听到。
欧阳喜忍不住叹道:“那王怜花虽非君子,但也绝非朱姑娘所说的那般人物,这其中想
必有些误会,沈兄你……”
沈浪含笑截口道:“这个兄台不说,在下也知道的。”
欧阳喜道:“何况他虽然文武双全,却从来未曾在人前炫露,除了我辈三两人外,洛阳
城中只知他是个风流自赏的富家公子,准也不知他身怀绝技,至于江湖中人,他更是从来也
不加过问的了。”
沈浪笑道:“这个在下也知道的……”
朱七七突然一拍桌子,大声道:“你知道个屁。”
沈浪皱眉道:“到了此刻,你还要胡闹,你那般冤枉人家,若非王公子生性善良,脾气
温柔,他怎会放过你。”
朱七七恨声道:“他不放过我?……哼,我才不会放过他哩。”
沈浪道:“你还要怎样?”
朱七七胸膛起伏,过了半晌,突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我要睡觉了。沈浪展颜一笑,
道:“你早该睡了……”
一直垂首坐在朱七七身旁的白飞飞,此刻方自盈盈站起,道:“我去服恃姑娘安歇。”
她垂首跟在朱七七身后,走了两步,朱七七突然回身,大喝道:“谁要你服侍,你走远
些吧。”
白飞飞颤声道:“但……但……姑娘大恩……”
朱七七冷笑一声道:“对你有恩的,是姓沈的,可不是我,你还是去服侍他睡觉吧。”
反手一推,头也不回去了。
白飞飞怎禁起她这一推,娇弱的身子,早已跌倒,目中的眼泪,也早已忍不住断线珍珠
般落了下来。
沈浪自然伸手扶起了她,叹道:“她就是这样的脾气,你莫要放在心上,其实……其
实……唉!她面上凶恶,心里却非如此的。”
白飞飞含泪点头,颤声道:“朱姑娘对我恩重如山,我今生已永远都是她的人了,
她……她无论怎样对我,都是应当的。”
沈浪凝目瞧了她半晌,平和安详的面容上,竞也突然现出了一丝激动之色,过了半晌,
方自长叹道:“只是……只是这太委屈你了。”
白飞飞凄然一笑,道:“我生来便是个薄命人,无论吃什么样的苦,我都已惯了,何
况……何况公子们都对我这么好,这……这已是我……我……我一一生中最幸福的日
子……”
她不停的悄悄抹眼泪,但眼泪还是不停的流了出来。
她忍也忍不住,擦也擦不干。
沈浪又自默然半晌,终于叹道:“你也去睡吧。”
白飞飞道:“多谢公子。”
她再次盈盈站起,万福转身,却始终不敢抬头——她仿佛不敢接触到沈浪的目光,她不
敢抬头去瞧沈浪一眼。
她起先走得很慢,但越走越快,方自走出帘外,她那幽怨的哭声己传了进来,帘外的哭
声,更令人闻之心碎。
欧阳喜长叹道:“这样的女子,才是真正的女子,谁若能娶这样的女子为妻,那当真是
天大的福气。”
熊猫儿道:“你如此说话,那朱姑娘便不是真正的女子了?”
欧阳喜道:“朱姑娘么……咳咳……咳咳……”
熊猫儿道:“老狐狸,你不说就不说,咳嗽什么?其实白姑娘虽然温柔如水,美丽如
花,但朱姑娘也未见就比不上她。”
欧阳喜道:“朱姑娘自也是绝世美人,只是她的脾气……”
熊猫儿大笑道:“你知道什么?她那样的脾气,只因她心中实是热情如火,谁若被这样
的女子爱上才是真正的福气哩。”
欧阳喜笑道:“这是否福气,便该问沈兄了。”
沈浪微微一笑,顾左右而言其他,这时窗外风雪交加,室内却是温暖如春,沈浪凝目窗
外,突然喃喃道:“如此寒夜,难道还有人会冒雪出去不成?”
欧阳喜未曾听清,忍不住问道:“沈兄在说什么?”
沈浪笑道:“没有什么……来,熊兄,且待小弟敬你一杯。”
又自几杯落肚,熊猫儿突然推杯而起,大笑道:“小弟已自不胜酒力,要去睡了……千
金不易醉后觉,一觉醒来再说吧。”
说罢,便踉踉跄跄走了出去。
标题
古龙《武林外史》
第十一章 花市寻幽境
熊猫儿走出房门,目光四转,见到四下无人,踉跄的脚步,立刻又变得轻灵而稳定,也
斜的醉眼,也立刻明亮清澈起来。
他脚下一滑,穿过偏厅,穿过长廊,双臂微振,已掠入风雪中,凌空一个翻身,掠上了
积雪的屋檐。
风雪漫天。
四下一片迷蒙。
熊猫儿身形微顿,辨了辨方向,便自迎着风雪掠去。
扑面而来的劲风,刀一般刮入他敞开的衣襟,刮着他裸露的胸膛,他绝不皱一皱眉头,
反将衣襟更拉开了些。
接连七、八个起落后,他已远在数十丈外,遥遥望去,只见一条人影停留在前面的屋脊
上,身形半俯,似乎也在分辨着方向。
熊猫儿悄然掠了过去,脚下绝不带半分声息。
眨眼之间,已到了那人影背后,恍然而立。
只听那人影喃喃道:“该死,怎地偏偏下起雪来,难怪那些积年老贼要说:‘偷雨不偷
雪。’看来雪中行事,当真不便。“熊猫儿轻轻一笑,道:“你想偷什么?”
那人影吃了一惊,整个人都跳了起来,翻身一掌,直拍熊猫儿胸膛,竟不分皂白,骤然
出手,便是杀着。
熊猫儿轻呼一声,道:“不好!”
话未说完,人已仆倒。
那人影一身劲装,蒙头覆面,见到自己一招便已得手,反而不觉怔了一怔,试探着轻叱
道:“你是谁?”
熊猫儿僵卧在那里,口中不住呻吟,动也不能动了。
那人影喃喃道:“此人轻功不弱,武功怎地如是差劲……”
忍不住掠了过来,俯下身子,要瞧瞧此人是谁。
雪光反映中,只见熊猫儿双目紧闭,面色惨白。
那人影一眼瞧过,突又惊呼出声,喃喃道:“原来是他……这……这怎生是好?”
她显然又是后悔,又是着急,连语声都颤抖起来,到后来终于一把抱起熊猫儿的身子,
道:“喂,你怎么样了……你说话呀,你……你……怎地如此不中用,被我一掌就打成如此
模样。”
她惶急之中,竟未曾觉察,熊猫儿眼睛已偷偷张开一线。嘴角似也在偷笑,突然出手,
将那人影覆面丝巾扯了下来。
那人影又吃了一惊,又怔住了,只见她目中都已似乎要急出了眼泪,却不是朱七七是
谁。
熊猫儿轻轻一笑,道:“果然是你,我早已猜出是你了。”
朱七七双眉一扬,但瞬即笑道:“哦,真的么?”
熊猫儿笑道,“只是我当真未曾想到,你见我伤了,竟会如此着急,我……我……”
朱七七道:“你高兴的很,是么?”
熊猫儿道:“你肯为我如此着急,也不在我对你那么关心了。”
朱七七嫣然笑道:“我一直都对你很好,你难道一直不知道?”
熊猫儿道:“我……我知道你……”
朱七七道:“我一直在想你……想你死。”
忽然出手,一连掴了熊猫儿五、六个耳刮子,飞起一脚,将熊猫儿自屋脊上踢了下去。
熊猫儿早已被打得怔住了,竟“砰”地一声,着着实实地被踢得跌在雪地上,跌得七荤
八素。
只见朱七七在层檐上双手叉腰,俯首大骂道:“你这死猫,瘟猫,癫皮猫,姑娘我有哪
只眼睛瞧得上你,你居然自我陶醉起来了,你……你……你快去死吧。”
一面大骂,一面抓起几团冰雪,接连往熊猫儿身上掷了下来,头也不回的去了。
熊猫儿被打得满头都是冰雪,方待呼唤。
哪知这时这屋子里的人已被惊动,几个人提了棍子,冲将出来,没头没脑的向熊猫儿打
了下去。
熊猫儿也不愿回手,只得呼道:“住手,住手……”
那些人却大骂道:“狗贼,强盗,打死你!打死你!”
熊猫儿竟挨了三棍,方自冲了出来,一掠上屋,如飞而逃,心里不禁又是气恼,又是好
笑。
他纵横江湖,自出道以来,几时吃过这样的苦头,几曾这般狼狈,抬头望去,朱七七也
已走得瞧不见了。
他追了半晌,忍不住跺足轻骂道:“死丫头,鬼丫头,一个人乱跑,又不知要惹出什么
祸来,却害得别人也要为她着急。”
突听暗影中“噗哧”一笑,道:“你在为谁着急呀?”
朱七七手抚云发,自暗影中现出了婀娜的身形,在雪光反映的银色世界中,她全身都在
散发着一种令人不可逼视的光彩。
熊猫儿似已瞧得呆了,呐呐道:“为你……自然是为你着急。”
朱七七笑道:“那么,你鬼丫头,死丫头也骂的是我了?”
她一步步向熊猫儿走了过来,熊猫儿不由自主往后直退,朱七七银铃般一笑,柔声道:
“你放心,你虽然骂我,我也不生气。”
熊猫儿道:“好……咳咳,很好……”
他委实说不出话来,胡乱说了几句,自己也不懂自己说的是什么,“好”在哪里,终于
也忍不住失声笑了出来。
朱七七道:“你瞧你,满身俱是冰雪,头也似乎被人打肿了,这么大的孩子了,难道自
己都不会照顾自己么?”
她说得那么温柔,好像熊猫儿方才受罪,与她完全没有关系,熊猫儿笑声又不觉变成苦
笑,道:“姑娘……”
朱姑娘不等他说出话来,已自怀中掏出罗帕,道:“快过来,让我为你擦擦脸……”
熊猫儿连连后退,连连摇手道:“多谢多谢,姑娘如此好意,在下却无福消受,只要姑
娘以后莫再拳足交加,在下已感激不尽了。”
朱七七道:“我方才和你闹着玩的,你难道还放在心上不成?”
熊猫儿道:“我!”
朱七七叹了口气,道:“你呀,你真是个孩子,我看……你不如把我当作你的姐姐,让
姐姐我日后也可照顾你。”
熊猫儿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朱七七瞪起眼睛,道:“你笑什么?”
熊猫儿大笑道:“你究竟有什么事要我做,快些说吧,不必如此装模作样,我若有你这
样的姐姐,不出三天,只怕连骨头都要被人拆散了。”
朱七七的脸,飞也似的红了,又是一拳打了过来。
但熊猫儿这次早有防备,她哪里还打得着。
朱七七咬牙,轻骂道:“死猫,瘟猫,你……你……”
熊猫儿接口笑道:“你只管放心,无论怎样,只要你说要我做什么,我就做。”
他虽是含笑而言,但目光中却充满诚挚之意。
朱七七再也骂不出了,道:“你说的可是真心话?”
熊猫儿笑道:“我说的话正如陈年老酒,绝不掺假。”
朱七七凝目瞧了他半晌,道:“但……但你为何要如此?”
熊猫儿道,“我……我……”
突地顿了顿脚,大声接道:“你莫管我为何要如此,总之……总之……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