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半晌,金无望忽的向沈浪微微一笑,道:“多谢。”
沈浪与金无望相处数日,金无望只有此刻这微笑,才是真正从心底发出来的,沈浪含笑
问道:“你谢我什么?”
金无望道:“你一心想追寻快活王的下落,又明知那司徙变此番必是回复快活王的,你
本可在晴中跟踪与他,但司徒也已见到你我一路同行,你若跟踪于他,我难免因此获罪,于
是你便为了我将这大好机会放弃,你如此对我,口中却绝无片言只字有示恩于我之意,我怎
能不谢你?”
这冷漠沉默的怪人,此刻竟一连串说出这么长一番话来,而且语声中已微有激动之意。
沈浪叹道:“朋友贵在相知,你既知我心,我夫复何求?”两人目光相望一眼,但见彼
此肝胆相照,言语已是多余。
突听得道路前方,传来一阵歌声:“千金挥手美人轻,自古英雄多落魄,且借壶中陈香
酒,还我男儿真颜色。”一条昂藏八尺大汉,自道旁大步而来。
只见此人身长八尺,沈眉大眼,腰畔斜插着柄无鞘短刀,手里提着只发亮的酒葫芦,一
面高歌,一面痛欢。
他蓬头敞胸,足登麻鞋,衣衫打扮虽然落魄,但龙行虎步,神情间却另有一股目空四
海,旁若无人的涝洒豪迈之气。
路上行人的目光,都已在不知不觉间被此人所吸引,但此人的目光,却始终盯在沈浪脸
上。
沈浪望着他微微一笑,这汉子也还他一笑,突然道:“搭个便车如何?”
沈浪笑道:“请。”
那少年汉子紧走两步,一跳便跳了上来,挤在沈浪身侧。
金无望冷冷道:“你我去向不同,咱们要去的,正是你来的方向,这便车你如何坐
法?”
那少年汉子仰天大笑道:“男子汉四海为家,普天之下,无一处不是我要去的地方,来
来去去,有何不可。”
伸手一拍沈浪肩头,递过酒葫芦,道:“来!喝一口。”
沈浪笑了笑,接过葫芦,便觉得葫芦竟是铜铸,满满一口喝了下去,只觉酒味甘冽芬
芳,竟是市面少见的陈年佳酿。
两人你也不问我来历去向,我也不问你身世姓名,你一口,我一口,片刻间便将一葫芦
酒喝得干干净净,那少年汉子开怀大笑道:“好汉子,好酒量。”
笑声未了,金无望却已将车子在个小小的乡镇停下,面色更是阴沉寡欢,冷冷道:“咱
们的地头到了,朋友你下去吧。”
那汉子却将沈浪也拉了下去,道:“好,你走吧,我与他可得再去喝几杯。”
竟真的将沈浪拉走了,拉入了一间油熏污腻,又脏又破的小店。
车厢中的童子笑了笑道:“这汉子莫非是疯了么?也晓得沈相公竟从不将任何事放在心
上的脾气,否则别人真要被他弄得哭笑不得。”
金无望冷“哼”一声,眉宇间冷气森森,道:“看住车子。”
等他入了小店,沈浪与那少年汉子各又三杯下肚,一满盘肥牛肉也已摆在面前。
从天下最豪华的地方,到最低贱之地,沈浪都去的,从天下最精美的酒菜,到最粗粝之
物,沈浪都吃的。
他无论走到哪里,无论吃什么,都是那副模样。
金无望冷冰冰坐了下来,冷冰冰地瞧着那少年汉子,瞧了足有两盏茶时分,突然冷冷
道:“你要的究竟是什么?”
那少年汉子笑道:“要什么?要喝酒,要交朋友。”
金无望冷笑道:“你是何等样人,我难道还看不出?”
那少年汉子大笑道:“不错,我非好人,阁下难道是好人么?不错,我是强盗,但阁下
却只怕是个大强盗亦未可知。”
金无面色更变,那少年却又举杯笑道:“来,来,来!且让我这小强盗敬大强盗一
杯。”
金无望手掌放在桌下,桌上的筷子,却似突然中了魔法似的,飞射而起,尖锐而短促的
风声“嗖”的一响,筷子已到了那少年而前。
那少年汉子笑叱道:“好气功。”
“好气功”这三字吐音不同,“好”字乃开口音,说到“好”字时,这少年以嘴迎着飞
筷来势,“气”字乃咬齿音,说到“气”字时,这少年便恰巧用牙齿将筷子咬住,“功”字
乃里吐气音,说到“功”时,这少年已将筷子吐出,原封不动,挟着风声,直取金无望双
目。
这一来一去,俱都急如闪电,但见沈浪微微一笑,空中筷子突然踪影不见,再看已到了
沈浪手中,但这去势如电的一双筷子,沈浪究竟是用何种手法接过去的,另两人全然未曾瞧
见。
这少年武功之高,固是大出金无望意料之外,但沈浪的武功之高,却显得更出乎这少年
意料之外。
要知三人武功无一不是江湖中罕睹的绝顶高手,三人对望一眼,面上却已有惊异之色。
沈浪轻轻将筷子放到金无望面前,依旧谈笑风生,频频举杯,只将方才的事,当作从未
发生过似的。
金无望不再说话,亦绝不动箸,只是在心中暗暗思忖,不知江湖中何时竟出了这样个少
年高手。
那少年汉子也不再理他,依然和沈浪欢呼痛饮,酒越喝越多,这少年竟渐渐醉了,站起
身子道:“小弟得去方便方便。”
突然身子一倒,桌上的酒菜都撒了下去。
金无望正在沉思,一个不留意,竟被菜汗撒了一身。
那少年立刻赔笑道:“罪过,罪过。”
连忙去揩金无望的衣服,但金无望微一挥手,他便踉跄退了出去,连连苦笑道:“小弟
一番好意,朋友何必打人……”
踉跄冲入后面一道小门,方便去了。
金无望望着沈浪道:“这厮来意难测,你何必与他纠缠,不如……”
面然突然大变,推桌而起,厉声叱道:“不好,追。”
哪知沈浪却拉住了他,笑道:“追什么?”
金无望面色铁青,一言不发,还是要追出去。
沈浪道:“你身上可是有什么东西被他摸去了?”
金无望冷冷道:“他取我之物,我取他性命。”
目光一闪,突又问道:“他取我之物,你又怎会知道?”
沈浪面现微笑,另一只手自桌子下伸了出来,手里却拿着叠银票,还有只制作得甚是精
巧的小小革囊。
金无望大奇道:“这……这怎会到了你手里?”
沈浪笑道:“他将这叠银票自你身上摸去,我不但又自他身上摸回,而且顺手牵羊,将
他怀中的革囊也带了过来。”
金无望凝目瞧了他几眼,嘴角突又露出真心的微笑,缓缓坐下,举杯一饮而尽,含笑
道:“我已有十余年未曾饮酒,这杯酒乃是为当今天下,手脚最轻快的第一神偷喝的。”
沈浪故意笑问:“谁是第一神偷?莫非是那少年?”
金无望道:“那厮手脚之快,已可算得上骇人听闻的了,但只要有你沈浪活在世上,他
便再也休想博这第一神偷的美名。”
沈浪哈哈大笑道:“骂人小偷,还说是赐人美名,如此美名,我可承当不起。”
将银票还给金无望,又道:“待咱们瞧瞧这位偷鸡不着蚀把米的朋友,究竟留下了什
么?”
那革囊之中,银子却不多,只有零星几两而已。沈浪摇头笑道:“瞧这位朋友的手脚,
收入本该不坏才是,哪知却只有这些散碎银子,想来他必也是个会花钱的角色。”
金无望道:“来得容易,走得自然快了。”
沈浪微笑着又自革囊中摸出张纸,却不是银票,而是封书信,信上字迹甚是拙劣,写的
是:“字呈龙头大哥足下,自从大哥上次将小弟灌醉后,小弟便只有灌醉别人,自己从未醉
过,哈哈,的确得意的很。这些日子来小弟又着实弄进几文,但都听大哥的话,散给些苦哈
哈们了,小弟如今也和大哥一样,吃的是有一顿没一顿,晚上住在破庙里,哈哈,日子过的
虽苦,心情却快活的很,这才相信大哥的话。帮助别人,那滋味当真比什么都好。”
看到这里,沈浪不禁微笑道:“如何,这少年果然是个慷慨角色。”
只见信上接着写的是:“潘老二果然有采花的无耻勾当,已被小弟大卸八块了,屠老刀
想存私财,单一成偷了孝子,赵锦钱食言背信,这三个孙子惹大哥生气,小弟一人削了他们
一只耳朵,却被人贩子老周偷去下酒吃了,小弟一气之下,也削了老周一只耳朵,让他自己
吃了下去,哈哈,他偷吃别人的耳朵虽痛快,但吃自己耳朵时那副愁眉苦脸的怪模怪样,小
弟这支笔,真他妈的写不出,大哥要是在旁边瞧着就好了,这一下,老周只怕再也不敢吃人
肉了。”
瞧到这里,连金无望也不觉为之失笑。
信上接着写道:“幸好还有甘文源,高志,甘立德,程雄,陆平,金德和,孙慈恩这些
孙子们,倒着实肯为大哥争气,办的事也都还漂亮,小弟一高兴,就代大哥请他们痛吃痛喝
了一顿,哈哈,吃完了小弟才知道自己身上一两银子也没有,又听说那酒楼老板是个小气
鬼,大伙儿瞪眼,便大摇大摆的走了,临走时还问柜台上借了五百七十两银子,送给街头豆
腐店的熊老实娶媳妇。”
“还有,好教大哥得知,这条线上的苦朋友,都已被咱们兄弟收了,共有六百八十四
个,小弟已告诉他们联络的暗号,只要他们在路上遇着来路不正的肥羊,必定会设法通知大
哥的,哈哈,现在咱们这一帮已有数千兄弟,声势可真算不小了,大哥下次喝醉酒时,莫忘
记为咱们自己取个名字。”
下面的具名是:“红头目。”
沈浪一口气看完了,击节道:“好,好!不想这少年小小年纪,竟已干出了这一番大
事,而且居然已是数千弟兄的龙头大哥了。”
金无望道:“只是你我却被他看成来路不正的肥羊。”
沈浪笑道:“想必是你方才取银票与那司徒变时,被他手下的弟兄瞧见了,所以他便绕
路抄在咱们前面,等着咱们。”
语声微顿,又道:“这信上所提名字,除了那人贩子周青外,倒也都是响当当的英雄汉
子,尤其写信的这红头鹰,更是个久已著名的独行大盗,闻说此人轻功,已不在断虹子等人
之下,连此等人物都已被这少年收服,这少年的为人可想而知,就凭他这种劫富济贫的抱
负,就值得咱们交交。”
金无望“哼”了一声,也不答话。
沈浪笑道:“方才的事,你还耿耿在心么。”
金无望避而不答,却道:“革囊中还有什么?”
沈浪将革囊提起一倒,果然又有两样东西落了下来,一件是只扇坠般大小,以白玉琢成
的小猫。
这琢工刀法灵妙,简简单单几刀,便将一只猫琢得虎虎有生气,若非体积实在大小,当
真像个活猫似的。
仔细一看,猫脖下还有几行难分辨的字迹:“熊猫儿自琢自藏自看自玩。”
沈浪笑道:“原来这少年叫熊猫儿!”
金无望冷冷道:“瞧他模样,倒果真有几分与猫相似。”
沈浪哈哈大笑,拾起第二件东西一看,笑声突顿,面色也为之大变,金无望大声问道:
“这东西又有何古怪?”
这第二件东西只不过是块玉璧,玉质虽精美,也未见有何特异之处,但金无望接过一
看,面上也不禁现出惊诧之色。
原来这玉璧之上,竟赫然刻着“沈浪”两个字。
金无望奇道:“你的玉璧怎会到了他身上?莫非他先就对你做了手脚?”
沈浪道:“这玉璧不是我的。”
金无望更奇道:“不是你的玉璧,怎会有你的名字。”
沈浪道:“这玉璧本是朱七七的”金无望更是吃了一惊,动容道:“朱姑娘的玉璧,怎
会到了他身上,莫非……莫非……”
沈浪道:“无论是何原因,这玉璧即然在他身上,朱七七的下落他便必定知道,咱们无
论如何,先得等着他问上一问。”
金无望道:“他早已去远,如何追法?”
但沈浪还未回话,他却已先替自己寻得答案,顾首道:“是了,咱们只要在路上瞧见有
市井之徒,便可自他们身上追查出这熊猫儿的下落去向。”
沈浪道:“正是,这路上既有百八十多个弟兄,咱们还怕寻不着他的下落……走!”
走字出口,他人已到了门外。
标题
古龙《武林外史》
第九章 江湖奇男子
天色险霾,风冷,僻道之旁荒词中,燃着堆火,十六八条大汉,围坐在火堆旁,四下空
樽零乱,大汉们拍手而歌:“熊猫儿,熊猫儿,江湖第一游侠儿,比美妙手空空儿,劫了富
家救贫儿,四海齐夸无双儿……”
欢笑高歌声中,突听荒祠外一人应声歌道:“说他是四海无双儿,倒不如说是醉猫
儿。”
一条人影,凌空翻了四个斜斗,落在火堆旁,正是那浓眉大眼,豪迈潇洒的熊猫儿。
大汉们齐地大笑长身而起,道:“大哥回来了。还有人问道:“大哥可是得手了么?”
熊猫儿目光四转,顾盼飞扬,大笑道:“兄弟们几曾听过有空手而回的熊猫儿。”
他伸手拍了拍火堆旁一条黄面汉子的肩头,道:“吴老四,你眼睛果然不瞎,那两人果
然有些来路不正,腰里也果然肥的很,只是这两人武功之高,只怕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了。”
那汉子吴老四笑道:“武功再高,又怎能挡得住大哥你的空空妙手?”
熊猫儿仰天大笑,道:“说得有理,且待我将这些收获之物,拿出来大家瞧瞧,单只这
一票,只怕已可使北门口那十几家孤儿寡妇好好生活下去了。”
伸手一拍腰畔,笑声突顿,面色突变,一只伸入怀里去的手,再也拿不出来,大汉们又
惊又奇道:“大哥怎地了?”
熊猫儿怔在当地,口中不住喃喃道:“好厉害,好厉害……”
火光下只见他额上汗珠,一粒粒迸了出来,突又仰天大笑道:“好身手,好汉子,我熊
猫儿今日能见着你这样的人物,就算栽了个大跟斗也是心甘情愿的。”
吴老四道:“大哥你说的是谁?”
熊猫一挑大拇指,道:“说起此人,武功之高,固是天下少有,风度之佳,更是我平生
仅见,我若是女子,那必定是非此人不嫁的。”
吴老四更是奇怪,道:“他究竟是谁?”
熊猫儿道:“他就是那两条肥羊中的少年人。”
大汉们齐地一怔,吴老四呐呐他说道:“大哥如此夸奖于他,他想必是不错的了,
但,……但不知……”
瞧了瞧熊猫儿那只伸在怀里还缩不回的手,他顿住了语声。
熊猫儿笑道:“你此刻心中已是满腹疑云,却又不便问出口来,是么?但我却不妨告诉
你,不但我自那人身上偷来的银票已被那少年偷回去了,就连我自己的荷包,也落入那少年
的手中,这岂非偷鸡不着蚀把米。”
这种丢人的事,若是换了别人、怎肯在自己手下弟兄面前说出来,但熊猫儿却说出来
了,而且说时还在笑得甚是高兴。
大汉们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熊猫儿笑道:“你等作出此等模样来则甚?能遇着这样的人物已属有福,丢些东西算什
么,何况那东西本就是人家的。”
吴老四呐呐道:“但……但大哥的荷包……”
熊猫儿道:“那荷包也不算什么,可惜的只是我以腰间这柄宝刀手琢的一只猫儿,
但……”
面色突变,失声道:“不好,还有件东西也在荷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