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瓦子乃是白龙堆外最大的一处绿洲,许多年来,渐渐已成市集,关外的牧民,关内的
商旅,在这里进行着各种交易,出关入关的骆驼队,也都在这里驻扎打尖,只因附近百里,
这里是唯一有水的地方。
方心骑率领的骆驼队,在这里以高价补充了食水。
于是,他们便进入飞鸟不渡的“罗布淖尔”沼泽地区。
这一段路途,自然是十分艰苦,若非方心骑对沼泽里的一石一木都了如指掌,简直令人
无法想像这许多人畜怎能通过去。
纵然在如此艰苦的环境中,他们的队伍仍保持着整齐的军容,婉蜒走向“库鲁克河”的
干河床。
现在,朱七七终于能和沈浪共乘一匹骆驼,行程虽然艰苦,但她的心里却始终是甜甜
的。
她从未能与沈浪互相依偎如此之久,她的精神一松弛,死亡的阴影,也似越来越远,越
来越淡了。
却不知他们每走一步,便距离死亡近了一步——这正是一段死亡的旅途,而他们此刻正
已接近始点。
进入沼泽之后,风沙倒小了。
天地间,仿佛静得很,只有清脆的驼铃,不时发出两拨悦耳的声响,给这枯燥的旅途,
平添了许多诗趣。
朱七七悠悠叹道:“快活王怎会住在这种地方?难道他不怕受罪么?”
深浪笑道:“大漠之中,处处都有不可思议的神秘地方,我想,在这沼泽之中必定有一
处,快活王想必就住在那里。”
朱七七道:“神秘地方?……难道在这沙漠之中,也会有那古墓一样的地方不成?”
沈浪叹道:“天地间的神秘,有谁能猜测?”
朱七七悠悠地出了会儿神,嘴角泛起了甜笑,缓缓道:“你记不记得,我们在古墓
中……”
沈浪叹道:“那正是我们第一次见到金无望的时候。”
朱七七嗔道:“我在想着你的事,你却在想别人。”
沈浪柔声道:“你就在我身旁,我又何必再想,而金无望……”
叹息一声悠然住口,故友之情最是令人神伤。
朱七七面上突也现出伤感之色,幽然叹道:“金无望固然是生死下落不明,但我八弟,
他……他小小年纪,那天失踪之后,又会到哪里去了?”
沈浪展颜一笑,道:“你那八弟活泼聪明,谁也舍了不得杀死他的,他无论落在什么人
的手上,那人都必定会好好地看待他。”
朱七七黯然道:“但他若落在恶人手中,岂非……”
突听一阵驼铃震耳,方心骑在外面沉声唤道:“沈公子……”
沈浪应声道:“方兄有何见教?”
方心骑掀开了那小小的帐篷,笑道:“两位请恕弟子打扰,弟子要对两位无礼了。”
朱七七动容道:“无礼?”
方心骑扬起手中两块黑中,笑道:“目的已将到,弟子不得不蒙起两位的眼睛。”
朱七七叹道:“咱们在这里反正什么也瞧不见,你还要蒙住咱们的眼睛,我……我岂非
连沈浪都瞧不见了。”
方心骑歉然笑道:“抱歉得很,王爷令严,弟子不得不分外小心。”
于是沈浪他们就什么也瞧不见了。
那黑中扎得虽不十分紧,但却十分小心。
又走了段路,远方突然有一阵嘹亮的呼声响起。
一人曼声大呼道:“万丈高楼。”
又听得对方轻呼道:“深谷幽兰。”
然后,骆驼走得就更快,蹄声也清脆起来。
朱七七道:“万丈高楼,深谷幽兰这两句话,想必就是快活王的密令,如此看来,这里
只怕是快活王的老窝了。”
沈浪道:“听这蹄声似已走上了干燥的土地。”
话犹来了,只听得人声突然响了起来,还似乎夹杂着妇人女子们说话的声音,以及儿童
的嘻笑。
朱七七奇道:“这里难道会有个村镇?”
沈浪沉吟道:“按道理说,是绝不会有的,听这蹄声,此间地质绝不可能建筑房屋,说
不定………这里只不过是一些牧民的聚集之地,只有些帐篷围在附近。”
朱七七道:“但快活王又怎会在这处地方?”
沈浪苦笑道:“这点我也猜不透。”
说话声,人声笑语又渐渐远了。
骆驼队竟似已走过这小小的“村镇”。接着,竟似在往下走,朱七七不觉更奇怪,皱眉
道:“奇怪这里已是平地,怎么还能往下面走。”
沈浪沉吟不语,这时蹄声却更加响,而且两旁还仿佛有回音,他们竟似已走入一个很窄
的石头甬道。
只听方心骑道:“老三,王爷回来了么?”
急风第三骑的语声笑道:“自然回来了。王爷要你先将沈浪他们带去。”
骆驼缓缓停下,沈浪被移入一顶小小的软轿。
轿子继续往前走,沈浪忍不住唤道:“七七……”
回答他的却是方心骑带笑的语声,道:“朱七七在另一顶软轿。”
沈浪一笑,又道:“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难道是在地底?”
方心骑笑道:“公子见着王爷,自然就会知道了。”
沈浪只有住口不语,若说这真是在地底,沙漠土质松软,任何人也不可能在地底建造一
座宫殿。
若说这里不是地底,却又是什么地方呢?
黑巾终于被解下了。
沈浪眼前骤然一变,便从黑暗的世界中,进入了个辉煌灿烂的天地,就仿佛是奇迹似
的。
这里,是一座奇丽的殿堂,巨大的石柱上,雕着华美而古拙的图案,四壁部闪耀着奇
光。
沈浪做梦也未想到沙漠中竟有如此堂皇伟大的建筑,假如这宫殿真是在地底,那当真是
奇迹中的奇迹了。
鲜红的地毡,直铺上白玉长阶。
白玉长阶上传来了快活王得意的笑声,道:“沈浪,你瞧本王这地方怎样?”
沈浪赞叹道:“奇妙瑰丽,天下无方,就算在地上,已是人间少有,若是在地下……”
快活王大笑道:“正是在地下。”
沈浪长叹道:“你能在地下建造出这样的宫闷,我委实除了称赞之外,更无话可说,我
若非亲眼得见,简直连相信都无法相信。”
快活王捋须笑道:“此地虽经本王修整,但却非本王建造。”
沈浪耸然道:“若非你建造,那么建造此地之人,就更不可思议。”
快活王笑道:“以一人之力,又怎能建造这样的地方……不过,你也不必太过惊异,这
地方本是在地上的。”
沈浪大奇道:“本在地上的?又怎会到了地下?”
快活王道:“此地本来是个城市,在晋代之前便已废弃,日久逐被沙石掩埋,经本王发
现之后,刻意经营十年,耗资千百万,才略为恢复了旧观。”
沈浪动容道:“听你说来,这委实有如神话。”
快活王大笑道:“神话……这并不是神话,古史之中,有关此地的记载并不少。”
沈浪道:“在下愿闻其详。”
快活王道:“楼兰,你可曾听过‘楼兰’这两个字?”
沈浪闭起眼睛,喃喃道:“楼兰……楼兰。”
突然大声道:“不错,我记起来。”
快活王笑道:“你且道来。”
沈浪道:“这‘楼兰’本是汉时西域诸国之一,武帝时屡次使通大宛,楼兰当道,常攻
击汉使,昭帝立,遣大将傅介子斩其王,更名鄯善……”
快活王赞道:“不错,沈浪果然博闻强记。”
沈浪道:“莫非这便是楼兰的王都所在之地?”
快活王道:“这里正是楼兰的古城。”
他得意地大笑接道:“这埋没多年的古城,正是本王第一个发现的,别人却只道此间乃
是一片荒凉的沙漠,又有谁知道这里竟还有如此辉煌的历史遗迹。”
也难怪他笑声得意,这楼兰古城委实是历史上一个很重要的秘密,古往今来的学人,谁
也不会想到这无边沙漠之中,竟掩埋着如此辉煌灿烂的中国古代文明,直到又过了千百年
后,这地方第二次被人发现,成为轰动世界的大事,而发现它的瑞典国人“斯文赫定”也从
此得享大名——这件大事自然已与我这小小的故事不再有关系,我表过之后自然也不会再
提。
沈浪凝目端注手持金杯的快活王,叹道:“此地纵然非你所建,但发现它的困难,绝不
会在建造它之下。”
快活王拊掌道:“沈浪毕竟知我。”
沈浪微微一笑道:“但我却不知熊猫此刻在哪里?”
快活王大笑道:“你不问朱七七,先问熊猫儿,果然不是俗子可比,只是你只管放心,
你若活着,他们也绝不会死的。”
沈浪微笑道:“那么……那双手呢?”
快活王笑声突顿,拍案道:“那‘复仇使者’果然滑如狐狸,一击不成,立刻全身而
退,虽然也算吃了个小亏,却还是被他跑了。”
语声微顿,突又大笑道:“但他想必还是要来的……他若再来时,此间便是他毕命之地
了,那本王倒要瞧瞧他究竟是什么变的。”
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响起,白飞飞款步而来。
她已换了件薄如蝉翼的轻纱羽衣,珠光辉映下,看来更加如同天宫中的仙子,再也不似
狱中的幽灵了。
她瞧着沈浪,娇笑道:“沈浪,你可愿听一件好的消息?”
沈浪笑道:“令人欢喜之事,我随时都愿意听的。”
白飞飞一字字道:“王爷与我已决定,七日之后,便是我们的婚期。”
沈浪耸然失色道:“你……你们真的……”
白飞飞娇笑接口道:“所以,你最少又可多活几日,吉期之中,是杀不得人的。”
沈浪目瞪口呆,呐呐道:“七日……七日之后……”
快活王捋须大笑道:“此间地远人僻,七日之后,本王少不得还要请你来做喜筵上的嘉
宾。”
白飞飞格格笑道:“你临死前还能亲眼见到当代最伟大的英雄与最聪明的美人婚事,总
算已不虚此生了。”
这是间石砌的屋子,石壁上也雕刻着奇异而古拙的图案,有的人身兽首,有的兽身人
首,形状虽然丑恶,雕刻却极精细。
但室内的陈设,却是崭新、华丽的,犁花木的茶几,宽大而舒服的椅子,雕花的大床
上,支着流苏锦帐。
这些当然是快沽王发现此地才增加的东西,在晋代以前,人们还是席地而坐,根本不知
椅子为何物。
于是,新旧两代的艺术,便在这石室中形成了一种奇妙的融合,躺在崭新的床上,欣赏
着古代文明的遗迹,这的确是一种难得的享受。
沈浪,此刻便躺在这床上。
但他的眼睛,却没有去瞧石壁上的图案,自从听了白飞飞那番话,他心情便终始不能平
静。
“当代最伟大的结合,绝代英雄和绝世美人的婚事……”
沈浪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据他所知,这实在是当代最荒唐的悲剧,他眼看这悲剧立刻就要发生了,但他却不能阻
止。
何况,他心里当然还有许多别的事要想。
他哪有心情去瞧那些图案。
四下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音,就像是坟墓——这本来就已是一座坟墓,但是,难道真
要葬身在这坟墓中?
突然,他听见石门移动的声音。
他闻到了白飞飞身上那种淡淡的,鲜花般的香气。
白飞飞走到床头,俯身瞧着他。
一人托了盘食物送进来,又悄悄退下了。
白飞飞轻盈地在屋子里走了一圈,突然笑道。“你可知道这屋子在楼兰王朝时是什么人
建的?”
白飞飞道:“大监……是太……”
她轻盈地转了个身,抚摸着石壁上的雕刻,又道:“你知道这些图案象征着什么。”
沈浪道:“我并不想去研究古代史,我只问你……”
自飞飞打断了他的问话,道:“你莫问我,是我先问你的……这些图案象征着什么?”
沈浪叹了口气,道:“不知道。”
白飞飞道:“这些图案乃是楼兰王朝宗教的一部份,它象征的是性欲,它象征着性欲不
能得到满足的人。”
沈浪虽然听到许多人说过许多耸人听闻的话,但一个少女如此但然地在他面前讨论这没
有人讨论过的问题,他还是吃了一惊。
他只有苦笑道:“你到真渊博的很。”
白飞飞瞧见他的面色,银铃般娇笑起来。
她娇笑着道:“你吃惊了么?…你认为我不该说这话的,是么?每个人都认为讨论这问
题是件罪恶的事,却不知道这正是人生最值得讨论的问题之一。”
沈浪道:“咳……咳咳……”
白飞飞道:“你莫要假装咳嗽,这本是很严肃的问题……”
她指着石壁上那些半人半兽的怪物,接道:“一个人的欲念若是不能得到满足,他的外
表看来也许是个人,但他的心,却已有一半变成了野兽。”
沈浪道:“是么?”
白飞飞道:“譬如说太监……太监的心理就一定是不正常的,往往会做出许多不正常的
事,大多数太监,却以虐待别人为乐,这是为什么?”
沈浪苦笑道:“我没有做过太监。”
白飞飞道:“这只因他们的欲念不能得到正常的发泄,所以他们就以争权夺利,制造风
波,虐待别人来作为发泄的途径……一个家庭正常,有妻有子的人,是绝不会做出他们那种
残酷的事来的。”
她嫣然一笑,道:“你说是么?”
沈浪叹道:“这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
白飞飞道:“你嘴里虽是不肯完全承认,但心里却必定已完全同意我的话了,我敢说能
将这些研究得像我这么透彻的人,世上并不多了。”
沈浪苦笑道:“的确不多。”
白飞飞又轻盈地兜了一个圈子,然后才面对沈浪,说道:“你可知道为什么要你住在太
监住的屋子里?”
沈浪还是只有苦笑,道:“你的思想,谁能猜到?”
白飞飞道:“这只因你的生活,实在也和太监差不多。”
沈浪愕然道:“我……我和太监差不多?我平生也听过不少种骂我的话,但你这句话我
倒真是第一次听到。”
白飞飞道:“你不服气?……你难道不是像大监一样,拼命克制自己欲念……你若说你
根本没有欲念,你就是骗子。”
沈浪道:“我……我……”
白飞飞道:“所以你的心,实在也已接近了野兽,明明不该你做的事,你偏要做,明明
不该你管的事,你偏要管,这种行为也和太监差不多。”
沈浪叹道:“这真是我平生所听过的,最荒谬的言论。”
白飞飞道:“你不承认?那么,我问你,你为什么不敢亲近女人?”
沈浪道:“这只因我不是狗。”
白飞飞道:“你若是狗的话,你的欲念能得到发泄,所以它们都很正常,你几时见过狗
杀狗的,但人杀人的事却到处都可见到。”
沈浪说不出话来。
他明知白飞飞说的都是歪理,却偏偏不知该如何辩驳,白飞飞格格娇笑着,走到沈浪面
前道:“所以我说人真是一种最愚蠢的动物,他们饿了时敢吃敢渴,但他们有了欲念时,却
连说也不敢说出来。”
沈浪道:“我不懂你在我面前说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白飞飞柔声笑道:“你以后自然会懂的。”
她端起那盘食物,道:“现在,你告诉我,你饿了么?这句话你想必敢说的。”
标题
古龙《武林外史》
第四十三章 奇念实难言
那是盘很丰富的食物,沈浪吃了个干净,他需要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