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并未醉得连瞧都瞧不见,此刻,他的眼睛像是已凸出来,凸出来的眼珠正在她身上
凸出的地方。
染香没有动,让他瞧。
她的身子已够脏了,再脏些也没关系,何况,单只用眼睛看,是看不脏的,但是这只
猪,这只狗。
他的眼睛为什么像只饿狼。
李登龙的颈子突然粗了,突然咳了起来,咳个不停。
染香瞧着他,缓缓道:“你着凉了。”
她语声既不冷漠,也不愤怒,更无羞惭,只不过是一种原始的单调声音,谁也听不出她
话中究竟有何含意。
李登龙的咳嗽却突然停了。
他想笑,但是欲望已使他脸上的肌肉僵硬。
染香道:“你回去吧。”
李登龙突然大声道:“我没有着凉,没有,绝没有,我衣服穿得很多,至少比你穿的多
得多……多得多。”
染香道:“你醉了。李登龙:“我没有醉,从来没有醉过,但为什么每个人都以为我醉
了,我老婆以为我醉了,楚鸣琴以为我醉了,现在,你也以为我醉了。”
染香眼睛眨了眨,道:“你老婆……楚鸣琴……”
李登龙道:“不错,我老婆,她是个婊子,不折不扣的婊子,她以为我醉了,以为我不
知道,就去陪那臭男人睡觉。”
他不想笑,但偏偏大笑了起来,发狂地笑道:“睡觉,你可知道睡觉是什么意思?”
染香道:“我知道。她没有脸红,也没有发怒,她只是简简单单地回答了他的话,就像
他问的本是句最普通的话。李登龙在地上啐了一口道:“他妈的,那婊子陪人睡觉,但我,
我却在雨里像条狗似的逛来逛去,却连只母狗都找不到。”
他又瞧着她,喉结上下移动,突然扑过来,扑倒在积着雨水的地上,抱住了染香的两条
腿。
那是双修长而结实的腿,虽然已被雨湿透,但仍是温暖的,李登龙喉咙像是已被塞住
了,呐呐道:“求求你……求求你……”
染香俯首望着他,没有丝毫表情,只是缓缓道:“你想做什么,你想要我陪你睡觉。”
李登龙道:“求求你……”
染香道:“你以为我和你老婆一样,也是个婊子。”
李登龙大声道:“不,不,你比那婊子强得多,你的腿……你的腿……生命……生
命……你的腿就是生命。”
染香挟紧了腿,但没有走。
她仍然平静,道:“我若不肯呢?”
李登龙道:“你肯的,我知道你肯的,你……你明明在引透我,你的男人只怕也在陪别
人睡觉,所以你出来找别人。”
染香的眼睛突然射出了光,道:“好,我答应你。”
李登龙的身子突然颤抖了,道:“那么……现在……你……”
染香道:“但是你先站起来。”
李登龙道:“为什么要站起来,站着不好。”
染香咬了咬牙,道:“不能在这里,要一个秘密的地方,非常秘密,没有人知道,也没
有人能看见的地方。”
李登龙喃喃道:“秘密的地方……”
突然跳起来,大笑道:“我有个秘密的地方,绝没有人知道,在那里无论做什么都没有
人知道。”
染香喃喃道:“无论做什么……”
她身子已被李登龙拉着向前奔,她也不知道奔跑过的是何路途,也不知究竟奔跑了多
久。
最后,他似乎瞧见个小小的祠堂,祠堂后似乎有个岩洞,但是李登龙已等不及进岩洞,
就把她推倒在地上。
雨,暴雨,雨中的胴体白得像是雪。
雨声和着李登龙的喘息,像是野兽。
染香的手摸着块石块,她闭起眼睛,举起了石头。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往李登龙头上击下。
李登龙突然不会动了,永远不会动了。
染香的手仍如雨点般向下击,向下打。
这男子,这猪。
鲜血,溅在她身上,又被雨冲洗干净。
她脸上仍没有丝毫表情,她的身子,她的手,都像早已不属于,也只是不停地打,打,
打……
她口中不停地喃喃道:“无论做什么,都没有人知道,是么,我杀了你也没有人知道,
是么……男人……猪……该死的猪……”
突听一人道:“不错,男人都是猪,你杀得好。”
这语声是那么娇脆,却又是那么冷漠。
染香猝然住手,回头。
只见一条窈窕的白衣人影,静静地站在岩洞口,雨像珠帘挂在她身前,她就像珠帘中的
仙子神像。
染香手里的石头落下,失声道:“朱七七。”
朱七七木然道:“你认得我……你杀得好。”
标题
古龙《武林外史》
第三十六章 洞内别有天
染香颤抖站起来想掩起衣襟,但衣裳已全都破碎了。她不怕以赤裸的身子去面对任何男
人。
但不知怎地,在女人面前,她却觉得十分羞愧。
朱七七冷冷道:“你进来,这里暗些。”
染香不由自主走进去,走人了珠帘后的岩洞,这岩洞自然并不干燥,但至少比雨中温暖
得多。
染香的身子却已开始颤抖,抖个不停。
朱七七静静瞧着她,突然脱下件衣服,披在她身上。
染香就像孩子见了糖似的紧紧攫住了这件衣服,紧紧裹住了自己,又像是她从未穿过衣
裳似的。
她的头却往下垂,轻轻道:“谢谢你。”
朱七七:“你不用谢我,你也是可怜的女子。”
染香垂首道:“你认得我?”
朱七七淡淡道:“认得。”
染香突然抬起头道:“你不恨我?”
朱七七道:“恨你?我为什么要恨你?”
染香道:“沈浪……沈公子他……”
朱七七突然大声道:“住口,不准再提这名字。”
染香倒退半步,瞪大了眼睛瞧着她,道:“不准提这名字?为什么?”
朱七七面上又恢复了冷漠,冷冷道:“你以后在我面前莫要再提起任何男人的名字……
因为我已是王怜花王公子未来的妻子。”
她居然说得十分平静,但染香听在耳里,却又像被鞭子抽了一记,她再退了半步,颤声
道:“是真的……这居然是真的。”
朱七七道:“为什么不是真的。”
染香颤声道:“我还是无法相信,你怎么会嫁给他,你怎么会嫁给这最无耻,最卑鄙的
臭男人,你宁可嫁给只猪也不能嫁给他。”
朱七七没有发怒,只是冷笑道:“我为什么不能嫁给他?”
染香长长吸了口气,道:“你可知道他……”
朱七七冷笑道:“你不必在我面前说他的坏话,他是个怎么样的人,我知道得比你清
楚,但我不在乎,我全不在乎,就算他刚和你睡过觉我也不在乎。”
染香再也想不到朱七七口中也会说出睡觉这样的字,她发现这纯真的女子已变了,已彻
底的变了。
朱七七冷笑道:“你吃惊了么?”
染香道:“我虽然吃惊,但我也知道,你不在乎,只因为你根本不喜欢他,若是你喜欢
的男人,你就会嫉妒得发狂。”
朱七七冷冷道:“是么……也许。”
染香道:“你不喜欢他,却要嫁给他,只因为你恨沈浪,你恨沈浪,只因为你喜欢沈
浪,爱得发狂,所以恨得发狂。”
朱七七咬紧了牙,道:“你再提他名字,我就杀了你。”
染香道:“你杀了我吧,没关系,我还是要告诉你,你不该恨他的,你永远不会再遇见
一个男人对你,像沈浪对你一样,世上若有个男人这样对我,我……我就算立刻为他死,也
是心甘情愿的。”
朱七七突然狂笑起来,她狂笑着道:“永远不会再遇见一个男人对我像沈浪对我一样,
这话倒不错,世上像他这样的狼心狗肺的人并不多。”
染香道:“你以为他对你不好?”
朱七七道:“好,他对我好极了,好极了……”
她狂笑着,眼泪却已流下面颊。染香道:“他究竟对你如何,你永远也不会知道的。”
朱七七转身面对着那冰冷山石,嘶声道:“不知道最好,我永远也不要知道。”
染香道:“你可知道他为什么要与王夫人订下那亲事?”
朱七七咬牙道:“我是个女人,所以我不知道。”
染香道:“你以为他是禁不住王夫人的诱惑?”
朱七七道:“当然,我只是个女孩子,而她……”
她突然伏在山石上,痛哭起来,她痛哭着道:“她那种样子,我永远也做不出,而男人
却都是喜欢那种样子的,她那眼睛,那……那腰肢,都令我作呕。”
染香道:“你错了,虽然有些男人喜欢那样子,但沈浪却不是,世上若只有一个男人能
受得住那种诱惑,那人就是沈浪。”
朱七七嘶声道:“那他为什么……为什么……”
染香道:“他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你,你可知道他若不答应那亲事,你会遭什么后
果……这只怕你永远也想像不出。”
朱七七身子颤抖,道:“但他……他……”
染香道:“他为了你不惜牺牲一切,不惜做任何事,但你……却完全不了解他,你却放
弃了他,他心中虽然充满了痛苦,却一个字也不肯对别人说,只因他宁可自己受苦,也不愿
伤害到你。”
朱七七霍然转身,瞪着她,一字字道:“你为什么要帮他说话?难道你和他……”
染香冷笑道:“你这样说并没有侮辱我,却侮辱了他,只因为我的确诱惑过他,我曾经
不惜一切去诱惑他,无论换了任何一个男人,都会受不住这种诱惑,但沈浪……他……
他……根本没有将我瞧在眼里,他心里只有你。”
她长长吐了口气,缓缓接道:“所以我佩服他,对这样的男人,无论那一种女人都会佩
服,我虽然很贱,是个荡妇,但我终究还是人,我不能昧着良心说话。”
朱七七的眼泪像是己干了,面上又变得全无表情。
她空洞的,麻木地瞪着她,喃喃道:“看起来,人人都很了解沈浪,只有我不……”
染香道:“你不能了解他,只因你在深爱着他,这也不能怪你,爱情,原本就会使任何
一个女人盲目。”
朱七七茫然坐下来,茫然望着洞外的雨珠,良久没有说话,只有眼泪,不断地顺着面颊
流下。
染香缓缓道:“但现在还不太迟,一切事还都可以补救……我是个不幸的女人,这一生
已注定不能得到快乐,但你……你还来得及,你比我幸福得多……”她咬紧牙,拼命不让自
己哭,却还是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两人就这样相对痛哭,也不知过了多久。
突听一人冷冷道:“只会流眼泪的女人,都是呆子,都是饭桶。”
这语声虽然冷漠,但却又说不出的娇媚。
岩洞中本没有别的人,但这语声却是岩洞深处传出来的,染香,朱七七猝然回首,便瞧
见一条人影。
一条幽灵般的白衣人影,幽灵般仁立在岩洞深处的黑暗中,谁也瞧不清她的面目,只能
瞧见一双发亮的眼睛。
这双眼睛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妖异的魅力,像是能看破别人的心,像是能令人为她做任
何事。
此刻这双眼睛正瞬也不瞬地凝注着她们,一字字接着道:“女人为什么总是受人欺负,
只因为女人往往只知流泪,只知痛哭,但眼泪却是什么事也不能解决的。”
染香被这双眼睛瞧得全身发冷,忍不住蜷曲了身子,朱七七却挺起胸脯,大声道:“你
难道从来不流泪的?”
白衣人影道:“从不。”
朱七七道:“你难道从来未遭遇到痛苦?”
白衣人影冷冷道:“我所遭受到的痛苦,你们永远也梦想不到,但我却从来不流泪……
从没有任何事能令我流泪。”
朱七七道:“你……你难道不是女人?”
白衣人影幽幽道:“我不是女人……根本不是人。”
朱七七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嚓,道:“你……你究竟是什么?”
白衣人影一字字缓缓道:“我只是幽灵……别人都将我唤做幽灵宫主。”
花神祠,已残破而颓败,虽也在快活林的一个角落中,但却与这新建的园林极是不衬。
显然,这是旧日一位不知名的爱花人所留下的,而非园林的主人所建——新园林主人,
对一切神祗都不热心,也许他们所相信的只是自己,也许他们根本对一切都不相信。
沈浪掠入了花神祠,抖了抖身上的雨水,他身上的雨水自然是抖不干的,他这样做正表
示他心里乱得很。
然后,独孤伤与王怜花也掠了进来,他们并没有直冲入那岩洞,正也表示他们心里的疑
惧,不敢骤然面对现实。
独孤伤道:“那山洞就在这祠堂背后。”
王怜花道:“不知朱七七是否已遇见了熊猫儿。”
独孤伤道:“那洞穴甚是深这,熊猫儿藏在洞窟深处。”
王怜花笑道:“女孩子只怕是不会往洞窟里面走的,朱七七虽然和别的女孩子有些不
同,但毕竟是女孩子。”
独孤伤冷冷道:“废话。”
玉怜花笑道:“不错,这的确是废话,但阁下为何还要在这里听,阁下早该过去瞧个究
竟了。”
独孤伤面色变了变,正待冲出去。
突听沈浪道:“且慢。”
独孤伤道:“莫非你也有什么废话。”
沈浪道:“你们先来瞧瞧这花神的像。”
神龛自然也已残破,在黝黯的雨天里,这残破的神龛就显得有些鬼气森森,若不走近
些,根本瞧不清里面那神像。
那神像竟是个村姑打扮的女子,左手将一朵花捧在心口上,右手则在那花瓣上轻轻抚
摸。
这花神祠虽是如此简陋,但这神像的塑工却极精致,在黝黯的光线中,看来就像是个活
人。
尤其那手势的轻柔,正象征着“花神”对鲜花的无限怜借,奇怪的,她的眼睛却在凝注
着远方,却未去瞧手中的鲜花。
王怜花沉吟道:“嗯,这神像的确有些意思,塑这神像的人,似乎别有寓意,但咱们都
只怕是猜不出的了。”
沈浪道:“也许是猜不出的。”
王怜花道:“而且,花神竟是个村姑,这也许是件奇怪的事,我记得根据古老的神话传
说,这花神本应是……”
独孤伤冷冷道:“现在并不是考古的时候,这花神无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和尚是
尼姑,与咱们都丝毫无关系。”
沈浪缓缓道:“但这花神和咱们都有些关系。”
独孤伤道:“什么关系?”
沈浪道:“你可瞧清了她的脸。”
王怜花已失声道:“呀,不错,她的脸……”
独孤伤瞧了半晌,竟也为之动容,道:“这张脸,似乎像一个人。”
三个人对望一眼,王怜花道:“像她。”
沈浪道:“独孤兄,你说像么?”
独孤伤沉声道:“不错,的确有七分相似。”
花神的脸,温柔而美丽,眉梢眼角,似乎带着叙不尽的悲伤与怀念,活脱脱正和白飞飞
有七分相似。
王怜花出神地瞧了半晌,又道:“不对。”
独孤伤道:“还有什么不对?”
王怜花道:“这祠堂建造了最少也有十年,那么,塑神像时,白飞飞还不过是个六七岁
的小孩子,那么……”
他话未说完,独孤伤已拍掌道:“不错,塑神像的人又不能未卜先知,怎能预知白飞飞
长大后是何模样?这神像虽和她七分相似,看来不过是件巧合而已。”
沈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