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季只觉眼前一黑,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脸上痒痒的,似乎躺在一张毯子上。
冥茫之中,耳朵捕捉到一个声音,语气十分急迫:
“七哥!快醒醒!”
是谁在说话?
苏季感觉那声音很熟悉,但他没工夫思考说话的是谁,现在脑中已是翻江倒海,浑身酸疼得快要散架。
似乎是见苏季没有反应,那个人又叫了起来:
“七哥!狐七!你可别吓我!”
那声音开始颤抖,已经有点带着哭腔,显然是吓坏了。
呻吟了一声,苏季缓缓睁开眼睛,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张喜出望外的脸,眼中饱含热泪。
那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
此时已经到了晚上,青年雪白的头发,映着窗外照进来的月光闪闪发亮。
苏季感觉自己好像很久没有见这样干净的人了,而且这青年的长相越看越觉得熟悉。
“……狐九?”苏季失声念出这个名字,“你不是已经……”
欲语还休,苏季蓦然想起,海棠君说要把自己送回三十六年前。如此说来,眼前的狐九就是三十六年前的狐九。苏季记得上次来青灵寐境,就是与狐九同行,没想到自己竟与这银狐如此有缘。
“七哥!你总算醒了!你要是一去不醒,她非得要了我的小命不可!”
她?那又是谁?
苏季又是一头雾水。
狐九见他一脸茫然,忽然笑了起来。
苏季像是被击中了,身子往后退了一下。他看到狐九的笑容太过温暖,与印象中他生前的表情截然不同。狐九过去给人一种孤僻冷漠的印象,可是现在的狐九却像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他会像现在这样,苏季只能想到一种可能,就是现在的狐九,还未曾与墨殊结为血契金兰。
“你刚才叫谁七哥?”苏季望着狐九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问道,“狐七又是谁?”
狐九一脸茫然,默默指了指苏季。
苏季还没来得及否认,忽觉屁股底下好像坐着什么东西,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指尖接触到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掏出来一看,居然是一条白狐的尾巴!
他突然从床上跳了起来,连忙从旁边桌上拿过一个铜镜,惊愕地瞪着镜中映出的脸庞,那是一张无比陌生的脸!
难道自己变成了一只白狐?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莫非是魇术反噬造成的后果?
不对。
苏季很快否定了这个猜测。如果这里是三十六年前的青灵寐境,那么这里还没有苏季这个人。那时的娘亲应该还是个少女,而爹爹应该也还年轻。
海棠君为什么要让我以“狐七”的身份出现在过去?只是为了方便行事,还是有什么别的目的?
苏季百思不得其解,越想越头疼,思绪已经乱成一团乱麻。
狐九走了过来,笑着说:“你不用担心,八姐她不在这儿。”
苏季听见这个名字,顿时浑身一震!
八姐?
那个奇丑无比的狐狸精?
难道八姐就是狐九刚才所说的那个她?
这个狐七究竟和她有什么孽缘?
难不成是情人?不会吧……狐狸和人的审美差距有这么大?这口味也未免太重了吧。
苏季调整了思绪,问道:“八姐和我是什么关系?该不会是我的……那个吧?”
“七哥,你是不是真的摔糊涂了?”狐九一脸诧异,随即嘴角又浮现出笑容,“八姐可是你命中的克星!她扬言非你不嫁。刚才你不就是为了躲她才飞走的吗?”
苏季刚松了一口气,忽然大门被一下子推开!
一个身着黑衣的女人,急匆匆地踱了进来。
“六姐?”狐九望着那黑衣女人,问道:“你怎么来了?”
“六姐?”苏季低声重复了一遍,又是个简单的名字,而且是个没听过的名字。
六姐?难不成她叫狐六?
苏季暗自觉得有趣,心想狐狸果然不会和一些人那样为了一个名字煞费苦心。它们的名字只用一个数字就够了:狐四、狐六、狐七、狐八、狐九。他转念一想,其实倒也没什么奇怪的,因为他自己的名字也是用同样的方法起的,只不过把一、二、三,换成了伯、仲、季。大哥苏伯、二哥苏仲、到了排行最末的他则是苏季。
苏季打量着面前的女人,记得上次来的时候并没有见过她。
这个黑衣女人浑身裹着一袭长袍,风帽压得很低,嘴上蒙着黑布,完全看不见她的容貌。
女人用黑布上露出的眼睛扫了苏季一眼,说道:“我刚才看见狐八姐,正给自己准备嫁妆呢。”
黑衣女人的声音低沉沙哑,充斥着一种森严的气度。
狐九愣了一下,对苏季急切地说:“大事不妙啊,七哥!你是不是答应八姐什么了?”
苏季倒吸一口凉气,心想如果被八姐缠上,这一趟恐怕要浪费很多时间。当务之急是要先找到恭骨楼的海棠君,从他那里找到改变过去,还有离开玲珑塔狱的办法。
“不行,我得走了!”
说罢,苏季向门边迈出一步,忽觉头部一阵眩晕,差点跌倒在地,幸好狐九和黑衣女人及时把他扶住。
“小白,你现在很虚弱。”黑衣女人关切地说道:“要去哪?我扶你去。”
苏季急道:“快!带我去恭骨楼!”
黑衣女人迟疑了一下,没有动作。
狐九叹息一声,面露同情之色,道:“看来七哥真是摔得不轻,连自己在哪都不知道了。”
苏季听出他的言外之意,顿时睁大了眼睛。
难道这里就是恭骨楼?
他脱离两人的搀扶,踉跄地来到门边,一把推开房门。
顿时,他睁大了眼睛,只见外面雕梁画栋,富丽堂皇。
一瞬间,他明白了自己身在何处。这里是与狐姒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小滑楼?”苏季不禁脱口而出。
这里是三十六年前的小滑楼!
第七十三章 恭骨楼
苏季环顾四周,又看了一圈之后,确定自己的确身在小滑楼,原来这个地方就是三十六年前的恭骨楼。
他一跨过门槛,就有一种迷离恍惚的感觉。
此时此地的光景与他上次来的时候几乎一样。楼里人山人海,帐台附近被酒客们堵得水泄不通,想挤过去点酒食比登天还难,况且放眼望去,连一个能坐着吃饭的地方都没有,连楼梯上都挤满了人,好像所有人都挤到这一间酒楼里了。
苏季观察着酒客们的神态动作,感觉他们好像正在等待一个重大事件的开始。
一切都是那样的熟悉。
一切又是那样的陌生。
苏季询问跟在自己身后的狐九和黑衣女人,道:
“你们知不知道,这些人正在等什么?”
身后两人对望一眼,各自摇了摇头。
苏季只好再找别人问问,透过人与人之间的缝隙看去,只见迎面走来一个胖乎乎的女人,接近一丈高的身影在人群中格外显眼。她似乎正在寻觅着什么,圆瞪的双眸,虎视眈眈地巡视着周围。
“八姐?”
苏季浑身一震,心想真是冤家路窄。他刚要转头回避,几乎同一时间,八姐也瞄见了苏季!
她顿时虎目圆瞪,不顾旁人喝骂,迅速挤过人群,朝苏季激动地喊道:
“小七哥!”
周围的人被她的声音,震得纷纷后退了一步,
这一嗓子来得太突然,毫无准备的苏季不知所措,恨不得一下子钻到地底下去。面对来势汹汹的八姐,他咽了一口唾沫,痛苦的表情好像吞下一只癞蛤蟆。
这时,他突然想起身后还有两个人,这两个人看来和狐七的关系不错,也许可以让他们帮忙脱身。可是回头一看,他发现身后的两个人不知何时,已经逃出了好远。
狐九站在远处挥手,道:“我突然肚子痛,先走了!七哥保重啊!”
“小白,我还有事,先走一步。”黑衣女人说罢,化作一道黑影消失无踪。
苏季仰天长叹,真是世风日下,不仅现实如此,连梦中也是如此。他欲哭无泪地转过头去,忽见八姐站在面前。
“喂!”八姐拍着苏季的肩膀,道:“方才去哪了?刚才哪里都找不到你。”
苏季后退了一步,低头道:“这位姑娘认错人了。我不是你要找的人,真的不是。”
八姐一拍胸脯,道:“没认错!小七哥就算化作灰,人家都认得。”
苏季心想现在就算怎么解释自己不是狐七,她恐怕也不会相信,只好视死如归地说道:
“我死也不会娶你的,你还是杀了我吧。”
“人家才不舍得杀你呢。”八姐皱了皱眉道:“你说要带人家来这里相亲呢……该不会是忘了吧?”
相亲?
苏季突然迟疑了一下,原来八姐不是冲狐七来的。一瞬间,他如释重负,露出雨过天晴的笑脸,说道:
“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会忘呢?反倒是你的记性一向不太好,是不是忘了相亲的地点是在几楼了?”
八姐挠了挠脑袋,低头回忆道:“你好像说……是在四楼。”
苏季用略带责备的语气说道:“那还等什么?还不快走?”
八姐笑逐颜开,转头望了一眼拥挤的酒客,心想这么多的人,想上去恐怕不太容易。
苏季刚想借机溜走,忽然被她一下子拦腰抱了起来,扛在了肩头。
“小七哥,坐稳了!我带你冲上去!”
苏季骑在她的脖颈上,感觉自己骑的不是一只母狐狸,而是骑了一只母老虎。
八姐兴奋地扛着他朝楼上挤去,途中不断有人骂她。苏季骑虎难下,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得用手遮住脸,打着哈哈帮她含糊过去。
就在二人挤到三楼的时候,喧闹的人群不知为何,突然安静下来。
此时,就算八姐继续往上挤,也不再有人骂。这不禁让苏季感到很奇怪。
正在他纳闷的时候,只听一阵悦耳的琴声从四楼缭绕而下。
八姐的脚步随着舒缓的琴声逐渐停滞,她宁愿忘记了呼吸,也不愿打扰那琴声。
好熟悉的琴声……
苏季猛然想起之前狐姒在这里弹奏的,正是这首曲子。他突然很想看看那弹琴的究竟是何方神圣,连忙拍了一下八姐的大脑袋,示意她快点上去。
“还等什么呢?你的情哥哥就在上面!”
八姐心花怒放,扛着苏季快步来到四楼。
苏季骑在她的脖颈上,视线很高,可以看见前方拥挤的人群中空出一个圆圈,琴声就是从那里面传出来的。
圆圈中坐着一位青年,正在优雅地抚琴。
青年一副书生打扮,肩披莲青色锦绣大氅,风度翩翩,给人一种饱读诗书的感觉。修长的手指划过琴弦,弹指间透露出一种潇洒出尘,却又忧心天下的气势。
陶醉琴声的情人们,在暧昧的气氛中彼此相拥,静静地聆听。每个人的脚趾和指尖,都不由自主地随着旋律打起节拍。
那一刻,世间仿佛只剩那琴声,而那琴声又使世间变得飘渺如幻。
青年剑眉微抬,目光扫过一张张陶醉的面孔,最后定格在骑坐八姐脖子的苏季身上。
四目相接的一瞬间,苏季感觉青年的脸庞莫名的熟悉。此人白皙的侧脸棱角分明,俊美的五官看起来格外鲜明,尤其是那双乌黑深邃眼睛,看起来既聪明又骄傲。
苏季感觉自己如果是女人,定会一眼就爱上他。
八姐吞了一口唾沫,痴痴地望着那青年,脸上泛起一片潮红。一颗心擂鼓般激烈跳动,几乎快要从嘴里蹦出来。
青年一曲作罢,小滑楼里一片安静。全场依旧沉浸在回味之中,没有人议论,也没有人赞美。那琴声已不能用言语来赞美,也没有任何言语能比那歌声更美。
良久过后,八姐第一个拍起手来,接着陆续有人跟着鼓掌,全场响起连绵不绝的掌声!
此时,青年对鼓掌的人群频频施礼,楼里传来此起彼伏的议论:
“好一个清朗才俊,优雅如画的男子。”
“人能长成这样,属实少有。不过,这个人是谁啊?”
“你连他都不认识!你罩子长脚上了吧!”
“管他多厉害,他可是人啊,谁允许他来我们这儿的?”
“他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了,听说是七少爷请来的贵客。”
听了这些人的谈话,苏季确定此人就是狐七介绍来的“相亲对象”。
苏季感觉八姐望穿秋水的脖子已经僵硬,趁她发呆的功夫,从她身上跳了下来,问道:
“怎么样?合不合你胃口?”
八姐半天才恢复神智,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息着浮荡的春心,答道:
“……很一般嘛。”
说罢,她抹去了嘴边的口水,甩了苏季一身湿哒哒的。
苏季眉头紧蹙,虽然恶心,但还是暂时忍耐下来,说道:
“人你已经看到了,不管你满不满意,都先回去等我的消息吧。”
八姐望着弹琴的青年,晃动着水桶腰,意犹未尽地说:
“现在就要走?人家还没和他说过话呢?”
“我的好妹妹,你可不是一般的女子!像你这样的大家闺秀,必须要矜持一点。现在世风日下,况且我并不完全了解这个人。”苏季翘脚在她耳边,压低声音说道:“我发现他刚才一直朝这边看。我敢保证,他对你有非分之想!”
“讨厌!人家好害怕呢!”
说罢,八姐推了苏季一把。
苏季瞬间飞了出去,一个跟头跌坐在地上。
“那人家先走了,你可要尽快来找人家哦!”
八姐挥了挥大手,心满意足地走了。
少顷,酒客们也陆续离开了恭骨楼。
苏季揉了揉生疼的屁股,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
“贤兄,你终于来了。”青年缓步朝苏季走了过来,问道:“你刚才骑的,可是最近驯服的坐骑?”
坐骑?
苏季愣了一下,意识到青年指的是自己刚才骑着的八姐。
“她啊……是我给你介绍的媳妇!”
这句话,苏季当然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他心中暗骂这个叫狐七的,居然把凶神恶煞的八姐,介绍给这个温文尔雅的书生。这不简直是暴殄天物,把人往火坑里推吗?
苏季望着青年的脸庞,越看越觉得眼熟,越看越觉得亲切,不禁暗叹世上怎么有长这么好看的男人。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惊讶地发现,原来青年眉眼竟和自己一模一样,仿佛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第七十四章 故人们
难道他是兮伯吉甫?
这青年就是我父亲?
苏季眼中迸发出强烈的感情,用嘶哑声音问道:
“你是谁?”
“贤兄居然问我是谁?我啊……我是坏人中的好人,好人中的坏人。”青年清逸的脸庞,突然变成一张坏坏的笑脸,朗声答道:“你连我谁都忘了,势必要罚酒三杯,看你还能不能想起来!”
说着,青年将苏季请到床边的桌子前,接连为他斟了三杯酒!
苏季连眼皮都没眨一下,一口气将三杯酒一饮而尽。
青年脸上流露出一丝惊异的目光,口中连连赞道:
“贤兄以往从不饮酒,没想到今日居然一口气喝了三杯。看来你我今日势必是要不醉不归了。”
苏季淡然一笑。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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