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您忘了。哎呀,您请了咱们全客栈的人喝酒啊,还让我们上街多叫些人来,全都是您付的帐。”
原来如此。我抱拳向满厅热闹的人们,“各位兄弟慢用,小弟先走一步,今日酒钱依旧算我的。”
众人轰然叫好。我拱手四面,步出了客栈。早有马匹等待多时。打马而行,夜色深沉茫茫,仿佛又回到当年浪迹江湖的日子。
客船果然是好的,不大却干净整洁。给了船家五百两银票,吩咐他顺着汉水一直撑下去,到哪里就算哪里。
渭城渐远,扁舟飘摇,水浪声声入耳。今日又至汉水。
江上茫茫一片。云天之外却有箫声踏破夜色而来。我起身站至船头,远远见一点渔火在江心飘摇。
我运气喊到,“既是故人,何不上船来喝两杯。”
声音远远传去,箫声便歇了。那一点渔火向这边摇荡而来。依稀见船首立着一人。
敏之,敏之,别来无恙?
我笑意荡漾开来,。漆黑江面,敏之已弃舟踏水而来,身影轻折已落在我船头。风朗神俊,风采依然。
“齐齐。别来无恙?”他笑问。
我点点头,只看着他不语。他却仔细端详,又道,“清瘦了些。”
江风猎猎,我低头拂平发丝,避过那温柔目光,“姐姐那?你们可有孩子了?”
“她先回长安见你们父亲了。”
片刻后又道,“有个儿子,已经七个月大了。”
我失笑,“真的,长的可象你?可惜我现在不回长安,见不到小外甥了。”
“等等,抱来给你看。”敏之返身跃回已靠近的船上,须臾便抱了一个襁褓过来。
我欣喜万分的接在手里。小小的婴孩,犹自甜甜睡着。淡淡的眉目间有些象我姐姐,却也甚是象敏之。“小乖乖,我是你舅舅啊,你看看我。”我逗他,随口问敏之,“取得什么名字?”
敏之似乎微微一滞,然后回道,“齐。颜齐。”
风起,浪落。我愕然转身凝视着他修朗眉眼。汉水滔滔,光阴流转,往事落为尘烟,故人在咫尺天涯间。齐,颜齐。那一句却分明传来,直直落在心底。
我将甥儿递还给他,“好,好,好,你果然是记得我的。”
再不理会他,我转身回了舱中,听着汉水涛声,已是痴了过去。肩上那道早已淡淡的伤痕,竟又灼热的痛了起来。
汉水河畔,与君初相见,转眼已从前。
那场相逢好象是寥寥几笔的序章,写在我所有的故事之前。初落笔时的惊心,还清新的留在记忆里,鲜明如初。
一抹笑容出现在唇边。有人轻敲舱门,淡淡笃笃。
我轻叹,何必再见那,你我已千山之隔,能夜逢汉水,已是足够了。
拉开舱门,我却呆住。
不是敏之。却是重炎。
这人竟山山水水的追来。
我们对面呆住,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看起来似乎也憔悴一些。我心里不知他又要做什么。
半晌,我叹了口气,拉过舱门,想要关住。
“玉儿,”重炎拉住我的手,语气切切。
我无语,或是无言相对,侧脸望着茫茫江面任他抓住。
重炎深叹一声,声音低哑问道,“再不回来了?”
“不知道。”
“想去哪里?”
“不知道。”
他竟不解释那天一切,绝口不提。
半晌他转身背向我,“玉儿,斜阳殿始终是你的,朕也,始终只有你一个人。”
我终于关了门。断断续续的传来重炎的低语,“自己上路,要多加小心。”
“你武功是好的,我也不至太担心。”
渐渐没了声息。只余风浪声声。留我枯坐至天明。
离开是我唯一能想到的词语。再不见那莫测的帝王。
就去辽东吧。有亲人,和朋友。
(十四)
下汉水,取洛阳,北上燕州,再赴辽东。几千里路程,不多不少走了两个月。
近辽东时,已是初秋天气。北地天寒,刚是初秋,每日早晚均是寒意凛冽。辽东渤海郡的首府龙巡府倒还热闹,往来商旅如潮,街上也满是店铺酒肆。想来我大哥在此为官也不会太过辛苦无聊。
在街上随便抓了一个人问他,“龙巡府最好的酒楼在哪里?”
那人立刻眉飞色舞道,“说起最好的酒楼,十几天前,那当然是几十年的老电德乡居啦。可是那现在,换啦。城西新开了家海棠楼,那位老板娘啊,长的几乎就,就……就不是人。”
我丢开那个依旧在苦思该怎么形容的家伙,向城西而去。玉海棠这家伙,果然不出所料。
“小苍,锦园,把海棠藏的好酒都拿出来吧。”我进得海棠楼的大门便高声叫道。
玉海棠雍容万千的从楼下走下来,一边轻叹,“我就说这几天眼皮怎么跳个不停,灾星果然就找上门来。”
我大怒,“少爷肯赏光来喝酒,不领情就算了,居然骂我是灾星。”
“呵,满脸晦气,不是灾星是什么。”
我不跟他讲,拨开他径自上楼。玉海棠这小子一向把好酒都藏在自己屋子里。倒是不愁找不到。
玉海棠忍了很久,终于忍不住拦住我的酒杯道,“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你跑出皇宫了?”
我看看他,“我有没有问过你当年为什么逃出苗疆?”
“没有。”
“那我有没有问过你干吗跑到这里开酒楼?”
“这么明显还需要问吗?”
“我的意思是,我可从来没问。所以,你也不要问我,我是不会告诉你的。”我总结道。
玉海棠打量我一下,“白吃白住?”
“财迷!我替你端盘子。”我白他一眼。
小苍和锦园傍晚才回来。小苍的气色已经好了很多。锦园的气色那就别提有多好了。大家相见自是一番开心。只是锦园颇有忧色。
海棠亲自下厨做菜,苍云拉着我定要再比酒量。闹了整整一夜,锦园依旧服侍我睡下。
“想问就问吧。”我看那丫头欲言又止,终于替她说出口。
“好。那你告诉我,你现在是不是自己跑出来的。还有,你会不会再回去。”
“我也不知道。”我只能这样回她。
“那……”
“是福是祸都躲不过。我在这里,还是宫里都没区别。”
锦园点点头,告诉我,“苍云的身体恢复不少。他想留在这里,建一座牧场。”
“你自然奉陪到底,锦园,不是我多事,你要为自己打算。你的心意他可知道?”
“知不知道的那,反正这一辈子我会陪着他。”
我点点头倦倦睡下。锦园这丫头是越来越让我惭愧了。小苍也很厉害,他一向目的明确,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无论是做盟主,还是办牧场。
其实这一生,我一直失败至极,随波逐流,从来不知自己想要做的是什么。身为相国府的幺子,含着银匙出世,一向要风的风要雨得雨。可是细想这十九年来种种,竟只觉一片悲哀。我一向是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读书习武是世家子弟的例行公事,只不过我遇得好师父,学的好了些。浪迹江湖是少年心性,原本漫无目的,直到遇到敏之,才发觉这世上有我想要的东西。那一年间随他走遍天涯,却得知他竟是姐姐的意中人。我便逃了,一直逃到深宫之中,将自己深深的埋藏起来。
却遇到重炎。
我心里涌起对自己深深的厌恶。深宫里狼狈不堪的一出戏。然后我更加狼狈不堪的逃了。
逃到这偏僻的地方,我却还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沈明玉,你要这样躲一辈子吗?我问自己,却无答案。只有边塞的风声,在耳畔猎猎的吹过大地。
几日后海棠便不肯再让我端盘子。海棠楼厨房里的碎盘碎碗已足够的多。我闲的无事便陪小苍和锦园去采量土地,跟人讨价还价的购买草料马匹。
边塞自有它美丽的风光。城外就是茫茫草原,一望无边。
北朝民歌唱,“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想必就是这番情景。
小苍请了人来筑起了栏杆,围起了马厩。深秋时分,牧场已略有雏形。有时躺在原木堆上看着小苍和锦园一脸欣喜的讨论如何部署牧场,会觉得很宁静很快乐。有些事情,想不明白,我已不再去想。
我一直没有去见大哥。怕他询问,我不知如何交代。海棠也很少提他,似乎他的兴趣只是开酒楼,和我大哥没什么关系似的。
有一次我问他既然千里追寻而来,为什么不上门去见他。
海棠却回答我说,他做不到。
我似懂非懂。但海棠想必是对的,他做他能做到的一切,却绝不勉强自己。
辽东的冬季很长,足有半年的时间是积雪深深。刚到十月就开始下雪了。大片的雪花漫天飞舞,似要将整个龙巡城都掩埋了。长安是有雪的,细细碎碎的雪花点缀似的落在青青灌木上,不久便融了。和辽东大若席子的雪,完全不象是一种东西。
牧场的事情暂且停了下来,天寒地冻,马厩尚未修好,其他也无法进行。我和小苍锦园三个人日日无聊的聚在海棠楼上喝酒聊天赌花生。
还是海棠聪明。他说你们闲来无事,不如去义学教教书。三字经,百家姓,你们还是教得了的吧。
小苍果然耐不住,第二天便踏着大雪,去做了教书先生。
锦园便拖了我一同去。义学倒也不远,三间青瓦大房,一屋总角小儿,每日书声朗朗。
我教他们读《诗经》,课业很是轻松,读过略做讲解便可。雪野深深,义学内炉火旺盛,温暖如春。看着檐下冰凌,听着耳边孩童稚声稚气的念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琴瑟相御,莫不静好”,便是一日过去。
长安青色的天空果然遥远的似在前生里。除了偶尔半夜惊醒,似乎听得有人轻声唤我端茶来。辽东的夜,漫长的似乎永无尽头。
这样逍遥着便过了大年,过了正月。吃过了二月初打春时的萝卜,门前的雪也渐渐有了融化的痕迹。龙巡府的春天来的分外的迟。
小苍和锦园又开始忙碌牧场的事宜。数百匹关东马已经在新建的马厩里嘶鸣。海棠楼的名声已经传遍了整个辽东,常有长白山上身怀千金的参客特意前来一看玉海棠的姿容颜色。
大哥的官名极好。但市井之间,时人说的更多的是当今天子。
大半年来,他已斩了三位风评甚恶的节度使。年末颁了新的税收法令,改五一税为十一税,天下民众负担顿轻。
我也坐在其间闲闲的听着。他是圣明天子,是治世之才,我不是今日才知道的。
三月的时候河边的迎春花开了,大地还一片冰冻。那些嫩黄的花朵在寒风中瑟瑟绽放,在行人眼里,满是柔柔暖意。
我几乎以为,这样就是一辈子了。
圣上遇刺的消失是大哥来告诉我的。巡察使亲自来了城西义学。满堂孩童犹自读着四言诗经。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大哥平静的看着一身布衣的我,似早已洞知一切,“皇上七日前在太庙遇刺。估计是九王爷下的手。是阿月奴从爹那带回来的消息。”
原来爹一早便知晓一切且转告大哥,枉我还以为自己浪迹江湖神鬼莫知。
他伤的怎样?我缓缓放下书本看着大哥。
“你若想杀他,这是最好的机会。无人会怀疑到我们沈家头上。”大哥平静如石。
“我杀他?”我重复一句。
“不错。你不想吗?他死了,李洛就是皇帝,你就是名正言顺的太后。天下还有谁能为难我们沈家,”大哥扫了一眼满室懵懂不知,依然摇头晃脑读书的孩子,继续道,“大哥保证风声绝不会泄露半分,一切交给我安排。”
重炎,重炎。我心里暗叹着,那少年俊朗的笑容,阴冷的目光,哭泣的眼睛,一点一点在我心里清晰起来。慢慢的,慢慢的,形成一个完整的印象。
“我要回京城。不过,不是弑君。”
我放下书本,从大哥身边擦身而过。
时辰一到,辽东寒风虽在,满地的雪却要化了。知晓他遇刺的那一刻,我便知道了自己的想法。所有的云雾散开,再无迷惑,那一刻,有个念头清晰万分。我只想知道他到底伤的如何。
我要回长安。
555555;爬了好久爬不上来~~~~~~~
结尾遥遥无期中;下一章决定写H~~~真的~~~虽然偶不会写啦~~~~~
(十五)
一路上不是不曾忧疑。却终究千山万水的回了长安。
斜阳殿寂静依旧。满庭芍药绿叶迎风。往事一点点涌上心头,分不清是何滋味。殿内寂静无人;唯有日影风声来来回回。
春风吹动满墙画卷;微微做声。
我一幅幅看过去。淡淡水墨勾勒;全部是我的样子。 我竟不知我有这许多表情;或喜或嗔;栩栩若生。不知道作画的人;当日一笔笔画来时候是何心情?是若我仰望辽东长空时的安详寂静;还是如我午夜梦回时的仓皇难言?
重炎;这是你的心意吗?这么多寂寞的画像。
有熟悉的足音渐渐近来。我怅然转身。
那少年的身影正立在斜阳殿门前。日光从他身后泄来,让我看不清他容颜。
他缓缓进来;轻道;“朕昨夜梦见你回来。”
我却觉得此刻更象梦境。
重炎走近我身边,终于日光退却,让我见他清晰眉眼。英秀如初。我努力的笑一笑,“想回来;看看你;伤的;怎么样。”
“还好。轻伤。早已好了。”
我低转头,看着门前日影。他无事就好。我一路赶来;只是想亲眼见他这样活生生在面前。一颗不安的心终于落回原地。我心事已了;从此;从此就再不相关了吧。
我转身向殿外走去,“那就好。我也该走了。”
“等等,”重炎在身后紧跟几步,“洛儿一直很想你,一直问我娘娘去了哪里。你见见他再走,好不好?”
是,我几乎忘记宛如的嘱托,只是当日如身陷冰海,自身尚难顾及,只得丢他在此。
在斜阳殿里和重炎隔案对坐下,彼此客气的淡淡说些闲话。等着雪烟带洛儿回来。
“洛儿可长高了些?”
“高了,也调皮了。想着该给他请老师了。”
“洛儿才四岁。那么急吗?”
一句一句,日影渐渐倾斜。皆不提往事;仿佛一切从未发生;仿佛我们是久别的故人;自在闲话风淡云轻。 我自知不是他对手;已放弃可以对弈的身份;今日只是来了却心事;再无他意。重炎的小心翼翼;看得我心酸;他不是不想留住我;只是我已无勇气再继续斜阳殿里的日月。
晚膳时分,洛儿终于回来。果然活泼了些。
安顿洛儿睡下已是夜深人静;彼此客气疏离的对坐了许久。我终于起身告辞。重炎在身后跟来;要送我出宫。
远远的一对宫人提着灯笼在身后跟着;悄无声息。重楼宫院幽深无声。
与我的君王缓缓并肩而行;长安城里有春风涤荡;蒙蒙吹面;身边的人明明近在咫尺却似远在天边。转过回廊;穿过金水桥;笔直的御街直向宫门之外而去。我立住身影;看向重炎。
不知为何;他明明没有改变;我却觉得沧海桑田。
”陛下留步。前面就是宫门了。”
重炎迟疑片刻;小心的看我神色;”朕想送你过去。”
我淡淡笑笑;向灯火通明的宫门而去。
有一句话终于说出口;”若我父兄他日有所触怒陛下;可否请陛下开恩留我沈家一条生路?”
重炎在身边缓缓走着;良久叹气;看向我;”你终于肯讲这句话。”
我不语;往事悠悠;能讲出这句话;岂是容易?
”不管你信不信;朕答应你。”
我看着重炎萧瑟万分的讲出这句话来;努力让自己笑了一下。
我那样无奈;他这样寂寞。却只能各自守着自己一片天空了。我们已是无法相互取暖;我可以千山万水回来;却无法说服自己留下。姑且;让我们在长安的青空之下;彼此想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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