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三郎正四平八稳坐在厅堂上算帐,盈便已朱笔勾之,勾着勾着,他便恍惚起来,眼前那磨砂也似的坨红,突然起了异变,就仿佛前日里那胖子紧闭双目轰然压下来时,面上酒窝中盛满的色彩。
自己一脚真是踢得毫不留情,他笑了起来,莫名其妙便升出夜游相访的兴致。
文声容召来小厮,问他可知米三米七的居处,小厮当然点头称是,前五日就轮着他套车送那胖子归家。
于是,文三郎吩咐中门开放,乘着夜色新鲜,套马而出。
他高高坐在马上,衣肥人轻,斜月尚明。
左转、右转、直行后一个惊险的拐弯,穿街越市,胯下千金名驹嘶嘶低狺,哒哒哒哒的啼音敲在这样的夜里,竟能让人想起宿命。
小厮到底熟门熟路,前头停下了回话,“三少爷,就是这家。”
贵公子甩蹬下马,挑眉打量面前略显破败的小屋,窗内隐约传出娇声人语,曳曳点着暖烛。
他摆了摆手。
小厮领命,上前扣门。
里头马上有人问:“谁?”好像是稚龄女子珠落银盘也似的嫩音。
“我!”小厮骨头忒轻,喜喜答。
“你是谁?”
“我是我!”
文声容皱眉冷哼,一把推开憨头木脑的小厮,自己走近半步,轻咳后道:“打扰了,请问这家可是姓米?”
里头隙隙嗦嗦讨论了阵,半晌后道:“大概是吧。”
“那么,”文三郎又问,“有没有一位米三米七住在此处?”
“咦?讲清楚点,你找米三、米七?还是米三米七?”门那边换了个小女孩的声音。
文三郎一愣,直感到莫名其妙。
“不行!米七,大哥关照过,他没回来,谁敲门也不能开!喂!喂!米七!”
屋内似乎发生了某种程度的争执,烛火摇荡。
下一刻,门吱呀呀呀开了半面,探出个小小的头颅,眉目清秀而精致。
漂亮的小姑娘仔仔细细看了看文三郎,突然欢呼:“姐姐,姐姐!你快来呀,是天下无双的姑娘!”
门被完全打开,又一个小姑娘蹦出来,眨着双狐狸也似的媚眼。
文三郎下意识微笑,逼人的英俊便随着夜风荡漾在烛火月光之中。
狐狸女孩迎风嗅了嗅鼻,大喜:“啊!没错没错!果然是天下无双的姑娘!”
文声容便马上被欢迎欢迎挟持进了小屋。
两个稚龄女孩兴致勃勃忙里忙外,好像刚刚立了一份天大的功劳。
文三郎不伦不类立在了屋中央,他四处环顾。
屋内陈设朴素,一张桌子三张椅子两张床铺,桌上搁着一大海碗热气腾腾油光闪亮疑似猪膏的浓汤,离着好几步外就能够闻到股冲鼻的肥胖气息。
贵公子皱了皱眉,脚旁已被殷勤的安了张矮登。
两个小姑娘一左一右托着腮帮仰首看他。
三郎入乡随俗坐下,霎时来到与小女孩同样高度。
他问她们:“米三米七不在么?”
狐狸眼女孩抢答:“大哥出去寻你去了。”
“寻我?”文声容一愣,难道他是在文府?
最先开门的女孩补充:“大哥说他答应了帮人去寻天下无双的姑娘,都已经找了好几天了,没想到,是天下无双的姑娘自己先找到了大哥!”
文声容挑眉,五分恍然五分疑惑,看着眼前面庞娇艳的小姑娘们,他不知不觉便亲切了起来,“你们叫什么名字?”
狐狸眼女孩马上举手:“我叫米三!是姐姐!”
另一个不甘落后,咬着指头道,“我叫米七!”
文三郎突然想起了自己两个姐姐,有些感叹,为何别人家的姊妹,都如此可爱。
当是时,孤灯下,两女一男,一长双幼,面面相觑着,她们笑,他便也笑。
正笑得莫名其妙之时,外头响起了脚步声。
小姑娘们眉飞色舞,一同欢呼:“大哥!”齐齐起身,奔出去迎接。
文声容也站了起来,回身看去,堪堪正与挑帘而进的男子对目,双双都吃了一惊。
风尘仆仆的米三米七捧着大摞卷轴,一边牵着一个妹妹的手进屋,却不防备在自己的陋室中见到大客户玉树临风文公子。
文声容盯着米三米七,心中诧然。
奇怪!好好一个人,怎么能在短短几天中就瘦成这个样子!
原先肉鼓隆冬园不隆冬一弥勒佛模样的团胖子,如今却漏气也似,虽勉强还是个胖子,不过突然间金光闪闪起来。
米七摇了摇哥哥的手,兴冲冲指住文三郎报告:“大哥快看,是不是你要找的天下无双?”
米三点头,很精明很能干的样子,“肯定没错,大哥,我都帮你闻过了,绝对没有狐臭和脚气,”又偏脸看了看,老资老格补充道,“屁股不小,恐怕能生,也不会呱呱呱呱乱讲话!”
文声容大笑。
米三米七蓦然回神,轰轰脸红,他仿佛不胜其痒得搔了搔眉毛,酒窝深深,虎牙尖尖,手足无措,“三……三公子……在下……那个……区区不才……小人……呃……”
文声容想起五天前自己将眼前这个被虎鞭汤药倒的大胖子扛上马车的奇景。便又大笑起来,直觉似乎从未曾有过如此的愉悦。
主客各自伫立各自,心事飘摇,寒暄得奇奇怪怪。
米三米七突然想起自己的生计,忙推过卷轴,“三公子,这些姑娘都属百里挑一,未知有否您心中的天下无双。”
文三郎重新坐回桌边,一一展开卷轴,似看非看。
两个小姑娘奔进奔出,忙着热汤,监督在旁,“哥哥,一口气,赶快喝下去。”
文声容斜目看去。
米三米七颇为苦恼的样子,却还是硬着头皮灌了满嘴油,咽下后,立刻打了个恶心,仿佛怀孕妇女一般。
小姑娘继续鼓励诱哄:“哥哥加油,喝完就能胖回去。”
文声容叹为观止,忍不住笑了。
米三米七察言观色,立刻凑了上来,“觉得这个如何?邻村的楼家二小姐,家财万贯,只稍稍有些胖,福相!是福相!”
文声容沉吟,“眼睛太小……”
米三米七失望地哦了一声,也许是瘦下不少的关系,下巴渐显出尖细的原型,虎里虎气的眼睛又大又亮。
“那个……”文声容努力使自己的视线停留在图轴中那些面目模糊的女相上,却又忍不住去看米三米七衣角鞋旁的污泥与他满面的疲态尘霜,为了他的天下无双,他竟会如此奔忙,“男人做媒,很辛苦么?”他轻声问。
米三米七想了想,老实巴交地笑着,有些不好意思,“在下区区不才小人当然比不得那些可以自有出入小姐闺房的媒婆们,所以一开始多做些穷人家的亲事,她们规矩少条件少,走动也方便,容易撮合,后来做成了几笔买卖后,认识的人多了,别人也不太笑话了,才敢为您这样的大户效力。”他又凑近三郎三寸三,气息交错,油腻腻的,像是方才的猪膏汤,文三郎想。
“这位柳小姐!”米三米七指住画上女子,“琴棋书画无不精通,又可人,又温柔。”说完满含期待得看着文公子,“觉得如何,是不是天下无双?”
文三郎稍稍向旁挪动了几分,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径自去翻下一张。
香烛已燃去了大半,姓米的两个漂亮的小姑娘都爱困地趴在哥哥肩上,一点头一点头地轻声打鼾,小厮安静站在身后伺候。
文三郎仔细看了,发觉兄妹长得并不算相像。
这厢,做哥哥的不停眨眼,他强打起精神应付着深夜造访久不告辞的文大客户,压低嗓音有一句没一句地将细眉县方圆百里尚待字闺中的好姑娘们都夸了遍,时不时露出虎牙,时不时老实巴交微笑。
文三郎忍了半夜,终于忍不住好奇,“你怎么能一下子瘦这么多?”他百思不得其解。
谁想米三米七却大惊失色,他蓦然睁圆虎目,有些心虚,结结巴巴解释说自己虽然瘦了,不过还是非常诚恳非常专业尽心尽力为文三公子效命做牛马云云!
胖瘦与诚信有关么?文声容感到有趣,心想,人虽瘦了,性子却还是古古怪怪的。
米三米七还一直在说:“自五天前从文府回来后,肚子就不太舒服,竟吃不大下油腥的东西,”停顿了片刻,想起什么,连忙补充,“当然当然,在下区区不才小人绝对没有怀疑贵府食物有问题的意思!绝对没有绝对没有!”
文三郎看着眼前在下区区不才小人,想到虎鞭汤,微微浅笑。
一旁小厮却插嘴漏底,天大得意:“自然,文府的大力回春虎鞭汤,材料新鲜,火候得当,哪是寻常可比,能有什么不妥!”
文声容回身怒瞪他,第一次有了将此人暴打拔舌的冲动。
米三米七闻言,惊得长身而起,肩头两个馒头也似的小姑娘没了着力点,一边一个,咕噜噜噜滚了开去。
米三米七浑身颤抖,他指牢自己的肚子,“虎……虎……虎什么?”虎目一翻,昏了过去。
文三郎纵身上前接住他,皱了皱眉,叹着气想:真的瘦了好多好多!
…… ……
人与人的交往,似乎总有其定数,就像文声容同米三米七,通常以前者的惊奇开局,以后者的昏迷终场。
第四章。 文三郎的一天
一只斑斓猛虎化成|人形,
无数只斑斓猛虎化成|人形。
无数只化成|人形的斑斓猛虎团团将米三米七围在中心。
整个世界都是虎音,虎牙交错,虎目圆睁。
“是你!是你!你吃了我们的鞭!你也是虎精!你也是虎精!”
米三米七惊叫而起,触目所及,仍是铁器时代的屋顶,素烛燃尽。
看着自己身上盖着的谁的蓝绸华服,他困惑眨了眨虎目,蓦然想起————打虎英雄文三郎,昨夜就在他的屋中,他托他为他寻找一个天下无双的姑娘……
…… ……
文府的清晨,文三郎一如既往于准点醒转,他看着帐顶的富贵流苏,微感头痛,昨夜几乎未睡,今天又得顶天立地撑住文家门楣,他有些不适地皱眉————
他的胃啊……他的肺。
唤来贴身小厮更衣,那件蓝绸薄衫却不知遗落在何处。
打水洗面时,只听小厮在旁咋舌,“三少爷,昨日那人真的就是大胖子米三米七么?”
于是文三郎埋在汗巾中微笑,他想,好本事啊,米三米七,竟连个木鱼脑也觉得你有趣非常。
文府的早膳通常清淡,几碟色彩相映成趣的咸的甜的素菜,配两大碗小米浓粥,文声容嗅了嗅,没有虎鞭的肉欲气息,整个人也就暖融融懒洋洋舒展开来,他恍惚间忆起昨晚米三米七喝下的猪膏汤,笑着摇了摇头,他肯定,这人应该就是如此胖出来的吧。
神思间,天色渐亮,不知有什么鸟在窗外树丫椆札。
文三公子穿越府宅,恭恭敬敬进到内室给母亲请安。
文老夫人的床榻旁竖着细细的个盆架,老夫人颤颤从榻上伸出一手。
“三郎!”
“孩儿在。”文声容连忙上前,文老夫人却一把抓住盆架。
“为娘的听说你托了媒婆找媳妇儿。”
“是。”
“三郎。”
“孩儿在。”
“是个什么样的媒婆?”
“…… ……”
“三郎?”
有人叹息。
“孩儿在。”
“要找那老实可靠的。”
“孩儿知道。”其实,文声容并不知道,这老实可靠,是指媒婆呢?还是指老婆。
“三郎。”
“孩儿在。”
“三郎,你又瘦了。”老人家爱怜地抚摸着细长的盆架,“手也好凉,为娘吩咐下去的虎鞭汤,你要多喝啊。”
文三郎哭笑不得,他很想告诉自己的母亲,不远处就有这么一个胖子,本来圆得好好的,只因为喝了文府的虎鞭汤,而于瞬息消瘦。
从内室告退出来,折了个弯,文声容直奔前厅,他告诫仆从一定要将所有的古董花瓶安放得更稳固一点,而后,便乘着文家两位闹事祖宗还未离开睡梦之时,吩咐套马车,准备巡视文家产业。
带着一二随从轻车而出,清晨的细眉县,充满了一种平民的喧嚣。
文三郎放下车帘,坐在车内闭目补眠,神思摇荡间,颠簸于每一块车舆辗过的石头的弧度。
突然,他睁开眼,微撩起车帘。
阳光从某户折射而入。
米三米七正蹲在路边买葱,他好似非常挑剔地仔细研究着每根葱的纹路。
只有背影稍纵即逝。
但是,文三郎却非常肯定,此刻的米三米七,一定在微笑,他一定将眉拱得弯弯的,鼻头一皱,虎目眯成轮好看的下弦月牙,由浅入深的酒窝对称着尖尖的虎牙。
他一定在笑,三郎想,卖葱姑娘的双颊已红如朝霞。
…… ……
文家的生意在衣食住行各处都有涉猎,文三郎依着往常的路线一家家巡着过去。
上至商铺管事,下至各级伙计,所有人都跟前跟后口吐莲花。
“哟!是公子到了!”
“三少爷,您一路好?”
“文老板!嘿嘿!文老板!”
声浪中,充满了必恭必敬,可能仰慕,可能嫉妒,可能于心底深处不屑于顾。
文声容一一点头微笑,他知道,眼前这些人都在为文家办事,都在为他办事。
不过,为文三郎办事的又何止眼前这些人。他就知道,一定还有那么个胖子,也正因为文三郎随口几句戏言,而满天满地寻找一位无双的姑娘。
本来毫无牵绊的两个人,竟也能突然之间充满了联系,文三郎叹息。
…… ……
午膳定在华光楼,那里的厨师能将普通的鳜鱼烹煮得艳冠群芳。
文三郎于二层雅座用真金白银隔开另一世界,他考虑了很久后,点了红烧猪脚、清水醉鸡、一碟子虎丘花生,配温温凉凉的桂酿甜酒,而没有要那闻名天下的鳜鱼。
他喝一口甜酿,猪脚很油,都是催胖的吃食,然后边吃边想象着自己体型膨胀的样子,真正别有一番风味。
午后小睡片刻,回府合帐,路过光耀大街,竟又见米三米七,他正与个年长的嬷嬷模样的老妇寒暄,手里满满都是卷轴。
文三郎有些纳闷,他在此处已生活了五年,却从来都没有注意到还有个米三米七,怎么只短短几天间,这个人就能够在自己的视线中随意出现。
…… ……
文三郎的一天,通常都会从头至尾地忙碌,他刚在厅堂坐下,屁股还没有捂热的时候,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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