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回家的路
“嗯,我挺好的。晚晴你一个人在外面要注意安全,上山一定让小玉跟着……中秋节过了才能回来?没关系,我买了月饼去车站接你。……去忙吧,别太累了。”顾惜朝合上手机,匆匆赶去图书馆占座。
女友晚晴念的是临床医学,现在已经是实习医生,经常跟着导师的医疗援助小组去西南山区行医。晚晴是富家小姐,家里一直反对她与自己这个穷酸小子交往。顾惜朝毕业时考取了法学院的研究生,努力想要在这个冷漠的城市找到属于自己的位子,这样才配得上晚晴。
秋天据说是北京最美的季节,却偶尔狂风乍起,提醒着人们寒冬迫近,萧瑟的气息像极了这个城市里艰难挣扎的人生。顾惜朝在图书馆前的林荫路旁忽然停住,秋天似乎真的是适合重逢的季节,他居然看见对面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戚少商!失去联系两年的戚少商!过肩的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简单随意的黑色T恤,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半旧的耐克鞋,左手手腕上缠着粗犷的西藏天珠。帅气的戚少商在斑驳的树影里发着呆,似乎察觉到对面的视线,抬起头望了过来。
刹那间时光流转。从高中到大学再到毕业,从江南到西安然后在北京意外重逢,顾惜朝感到每次见面时戚少商都在改变,仿佛时间真的带走了什么,顾惜朝甚至不敢确认对面站着的就是记忆里那个曾同自己肆意把酒言欢的兄弟。
戚少商注视着几步之遥的顾惜朝,片刻间复苏的记忆在他脑中呼啸而过。他想起高中三年的青葱岁月,他想起他俩每一次的重逢和拥抱,他想起大四那年冬天的高中同学会,那是自己最后一次见他,他到车站去接他,看着顾惜朝从公交车上跳下来,笔挺的鼻梁冻得通红,他于是大笑着一把接住顾惜朝,忍不住用手捂了捂他发红的鼻子,他至今还记得那一刻怀中身体瞬间的僵硬。
大学毕业时戚少商经历了一场无望又自欺欺人的爱情,于是开始独自流浪。两年的漂泊让他感到些许疲惫,在成都火车站,他用剩下的钱买了一张去北京的火车票。他没有想要去见顾惜朝,事实上毕业后他删掉了对方所有联系方式,他只是想在他生活的地方走一走,呼吸一样的空气,就好像在他身边,就好像回家。
但如今他看见顾惜朝就在眼前,数步之遥。他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抱住他,这几步距离间充斥着无法言喻的疏离感。高中毕业后他俩就分开了,但过去的每次相逢都没有今天这样陌生。
那是数秒钟又是数个轮回的沉默,顾惜朝和戚少商站在路的两边,却仿佛站在忘川河的两岸。然后戚少商看见笑意从顾惜朝流转的眼眸里溢了出来,他看着顾惜朝向自己走来,当所有的感觉都回到大脑时戚少商发现自己已经紧紧抱住了他。
两年不联系我,真TM的义气!我打你手机停机,给你email从来不回!顾惜朝靠着戚少商的肩膀闷闷地说。
我失业又找不到工作,哪有脸联系大家。戚少商紧了紧双臂,然后放开顾惜朝,笑着说,其实我援藏了一年,后来又在云南一所小学里教了一年书,过着远谋人的生活。现在给自己放几个月的假,想想接下来要做什么。戚少商从左手解下一串佛珠,缠在顾惜朝右手上,说,在阿里给你求的,据说有班禅的加持。
戚少商的手抚过佛珠,想起西藏触手可及的蓝天,每一个晴朗的白天他跪在佛祖面前反复默念着心经,又在每一个寂寞的夜里领着酒吧里认识的陌生男子上床,脑中一遍遍描绘着顾惜朝的样子。
心魔难除。
●2、该如何追回没有你的时光
晴天里的颐和园风景宜人,偶尔拂过一丝凉风。戚少商和顾惜朝躺在无人的草坪上,望着天空发呆。刚来北京的第一个国庆,顾惜朝独自一人把颐和园、长城、故宫什么的都走遍了,天安门升旗也看了,此后六年再没去过,因为不想把自己当作这个城市的游客。顾惜朝向戚少商叙述了北京同学的近况,戚少商偶尔插嘴说起一些轶事,顾惜朝大笑着说,那是八百年前的事了。然后细细地从研二说到大一。
时光像倒退的DVD,只漏出意义不明的断章。戚少商静静地倾听,虽然很多消息他都从别人那里得知,但他只想听顾惜朝说,这样的叙述和聆听让他有种与之共渡的错觉。
惜朝,高三那年我没有考来北京,你是不是很失望。戚少商忽然问道。
没有啊。顾惜朝露出一个大笑脸,没有错过戚少商瞬间变得阴沉的表情,然后他收起笑脸,用黑曜石般的双眼定定地望着戚少商,说道,其实我有点难过,当年你说我们一起去泡吧去听摇滚去逛胡同去看王小波的万寿寺,到现在都没有兑现。这么多年,我们才匆匆见了两次面,这些年来我经历了许多事,想找人倾诉你却不在身边。我也只你一个朋友。
顾惜朝想起在北京的第一个中秋,独自一人去天安门看升旗。他走了一整夜,被广场上无边无际的人群推搡着,不知前往何处。当太阳升起时,他站在数不尽的人头中间,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少商,如果当年没有息红泪的事,你会不会同我一起考来北京?顾惜朝轻声问道。
戚少商避开顾惜朝的目光,沉默了。息红泪,高考前夕曾为他戚少商割腕,大学四年拒绝了全校半数的男生,一心做他的女友,毕业典礼时又突然宣布嫁给赫连家的独子。所有人都以为他戚少商负了息红泪,有时连戚少商自己也以为事实真就如此了。
戚少商想起那个美丽得咄咄逼人的女孩,总是活泼开朗被全校的男生簇拥着,只有他见过她的忧伤与破碎。高三时的戚少商喜欢逃课去教学楼顶的天台睡午觉,有时也趴在护栏上看看远处的风景:隔壁班的顾惜朝总爱在下午3点后在对面图书馆三层靠窗的位子看书,有时顾惜朝会抬起头来望望窗外的风景,戚少商就会笑一下,也许他会看见他。
他就在这个护栏前遇见了息红泪,同样看着风景,却总是露出忧伤而固执的表情,让戚少商忍不住上前攀谈。许多天后,他终于知道她久久注视着的是什么,每天下午,他们的班主任,沉默寡言却才华横溢的雷卷老师,也爱在图书馆四层教参区挑一个靠窗的位子看书。他无法忘记发现这个秘密时的震撼,只是他知道息红泪的爱情永远无法修成正果,雷卷其实和自己是同一种人,他甚至可以感到雷卷投向自己的目光里那种隐忍的希冀。直到有一天,沉默的息红泪忽然说:“我们究竟谁是谁的风景?”不祥的预感压得戚少商喘不过气来。
那是临近高考前的一个黄昏,夕阳如血浸染了整片天空。17岁的戚少商站在紧锁的水房前,看着鲜红的液体从门缝里漫出来,直到雷卷撞开门抱出昏迷了的息红泪,戚少商都没能移动一步。息红泪在医院醒来时,雷卷静静地问她为什么。她望着面前这个让她爱恨交加的男人,狠狠地说,我爱戚少商,他却爱着别人。看着雷卷痛苦的表情,息红泪终于尝到一丝报复的快感。这些事戚少商直到雷卷找他谈话才知道。
高考结束时息红泪以一种决绝的态度填报了远在西安的一所名校,彻底结束了那段无望的暗恋。带着一种共谋的负罪感和刚察觉自己性向的恐慌,戚少商跟随红泪而去。寂寞的红泪同急于逃避性向的戚少商莫名地牵手,演绎了四年英雄美人的爱情,终于戚少商勉强不了自己的欲望,息红泪也疲倦了对方不含爱情的照顾,两人在毕业时和平分手。没有人知道这背后的秘密,戚少商也没有立场向顾惜朝解释。
也许仍然会逃走吧,那么年幼无知的我要如何面对你。戚少商心里默默地想。此时此刻的他正心跳加速、脑袋里转了数十个念头,他不敢确定顾惜朝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又或者暗示着什么。沉默许久的戚少商终于转过头去迎接顾惜朝的目光,对方的双眸清澈如昔,于是他像从前一样伸手搭在顾惜朝的肩上,微微一笑,露出两个久违的酒窝,说道,惜朝,我们去后海泡吧去逛胡同然后我陪你再看一次升旗。
戚少商和顾惜朝到达后海时已近黄昏,什刹海沿岸的酒吧陆续热闹起来。顾惜朝小声告诉戚少商自己整五年都没怎么泡过吧,也没有遭遇传说中颓废堕落的生活,真是很不爽。然后愤愤地补充了一句,都是因为某人不在的缘故。戚少商于是大笑,说借住的朋友其实就是经营酒吧的,过几天带你去体验一下堕落的生活。
从后海游荡到新街口,忽然看到“百花深处”的路牌,胡同口是整块整块的涂鸦。顾惜朝兴奋地说,原来传说中的百花深处胡同就在这里啊,你有没有听过one night in Beijing?戚少商于是哼了几句。戚少商中性低沉的嗓音很迷人,总让人有安心的感觉。顾惜朝露出调皮的表情说,听说北京一夜被当作同性恋之歌,因为他宣扬一夜情。戚少商的心跳又漏了一拍。
忽然顾惜朝的手机响了,顾惜朝抱歉地朝戚少商笑一下,接起来。手机里传来熟悉的声音:“惜朝,这么吵,在外面吗?”
“嗯,我一个高中同学来北京了,我们在后海玩。”顾惜朝的声音变得格外温柔。
“好好玩,记得早点回去,别玩得太晚。”
“放心吧,很晚了,你早点休息,工作别太累,晚安。”顾惜朝挂了电话。
女朋友?戚少商用眼睛问。
嗯。顾惜朝有点羞涩又幸福地点点头说,是个好女孩,下次介绍你认识。
是啊,顾惜朝从来是个straight,直得不能再直了。戚少商暗中叹了口气,离破晓还有好几个小时,戚少商和顾惜朝坐在天安门广场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然后顾惜朝就睡去了,蜷缩着的身体依然保持着少年时的样子,脑袋枕在他的腿上显得特别温顺。戚少商忍不住想吻他。高考结束后的暑假,戚少商去顾惜朝老家看他。睡觉时两人挤在一张竹席上,半夜醒来,戚少商看着熟睡的顾惜朝,试着从背后轻轻抱住他,一种兴奋又惶恐的感觉瞬间击中了他。
那时候戚少商明白,自己此生逃不出名叫顾惜朝的魔障。大四同学会时他俩也是睡在一起的。借住在同学阴冷的大学宿舍里,两人在一个被窝里挤了一夜。顾惜朝睡着时乖顺得让人感到拘谨,侧着身蜷缩在戚少商身边。那一夜戚少商睁着眼睛看着窗外逐渐染白,再次确认了顾惜朝在身边的感觉,那是一种熟悉的归属感,就像回家。
若你不是个straight,早把你剥皮拆骨吞进肚里了。戚少商愤愤地想。
●3、天空
顾惜朝被电话吵醒。从天安门看升旗回到宿舍,顾惜朝睡得昏天暗地,晨昏颠倒。接电话的时候顾惜朝看了一下表,已是午后四点。
我在你宿舍楼下,下来吧。戚少商在电话里说。
看到顾惜朝下楼,戚少商递过去一个小纸盒,是顾惜朝最喜欢的朗姆酒味黑森林蛋糕。顾惜朝立刻两眼发绿光。顾惜朝很喜欢喝酒,但偏偏酒量很差,所以格外喜欢这种带着酒味又没有反应的代替品。
饿了吧,睡醒了就吃,你是猪啊。戚少商笑着说,吃完了带你去我朋友那玩,他白天经营一间画廊,另外还开了间酒吧,昨天答应了带你去见识堕落的生活。
戚少商说话时眼睛亮亮的,让顾惜朝觉得有什么阴谋。
画廊在北兵马司附近一间四合院里,半边用作画室,半边用作居住。因为宣传和交易主要在网上,所以画廊的门面并不大,顾客也很少。事实上若不是熟客,很难找到这么隐蔽的地方。
刚进门时顾惜朝就注意到窗边倚着一位沉默干练的高个男子,冷峻的眼神给人以一种压迫感,顾惜朝想起自己曾在晚晴家的酒会上见过他,似乎是美术界的名人。他看见两人进来,很自然地和戚少商打了招呼,然后走到顾惜朝面前,伸出手说道,你就是顾惜朝吧。你好,我叫铁游夏,大家都管我叫铁手。
顾惜朝第一次近距离看他,走近才发现对方比自己大了许多,生活同时赋予了他成熟和沧桑。顾惜朝生涩地与他握了手,拘谨地说,少商这两天麻烦铁先生了,多谢铁先生的照顾。
戚少商大概看不下去了,右手搭在铁手的肩上,嘻嘻哈哈地说道,你们俩是演哪出呢,都自己人客气什么,惜朝你就随我叫他铁手,还有铁手你这只色手怎么还抓住惜朝不放呢,当心我告诉小追,叫你晚上跪搓衣板去。
铁手无谓地说道,我们家早用洗衣机了,哪来的搓衣板。然后指了指戚少商,对顾惜朝说,以后丫要是欺负你,就让他跪暖气片。
戚少商立刻脸一沉,说,铁手你别乱开玩笑,他不是……那种人。
还是少商了解我,我从不体罚好孩子,不过可以考虑一下让他跪CPU。顾惜朝见两人这么熟,也活络起来了。
铁手神情复杂的看了戚少商一眼,便沉默了。
对了铁先生,你们是怎么认识的?顾惜朝问道。
在成都认识的,我们是不打不相识,丫挺的那时敢动我的人!铁手提起来就是一肚子气。
少商我知道你是跆拳道黑带,但出门在外少惹事,幸亏遇上了铁先生。顾惜朝皱了皱眉,说道。
别听他瞎说,一场误会,你看我俩现在还不是哥们一对。戚少商用胳膊肘顶了顶铁手说,铁手你说“丫挺的”时能不能改改那成都腔,你一四川人满口京片子也不别扭。
铁手耸耸肩说,小顾,我和少商还有事要谈,你先在画廊里转转吧。
画廊里陈列着70年代生人的作品,说实话顾惜朝对这些所谓的先锋艺术并不太懂,就像高中时顾惜朝永远不明白戚少商听的那些死亡金属。顾惜朝只是一个普通人,自小与贫寒的母亲相依为命,过着波澜不惊的平凡生活,偶尔有些出人头地的梦想,自从母亲去世后,人生的目标只是给晚晴和自己一个完整温暖的家。
戚少商一直是顾惜朝的憧憬,高中时与跆拳道社社长单挑的戚少商,大学时整天逃课却成绩优秀的戚少商,和一帮男生骑单车从西安去西藏的戚少商,毕业后有勇气义无反顾地去云南支教的戚少商,一直流浪的戚少商……这是顾惜朝所憧憬却永远没有勇气去实现的生活。顾惜朝觉得看着戚少商、聆听着他的故事,自己的生活便完整了,是戚少商实现了自己的梦。
走进最深处的房间,墙上悬挂着的是一幅幅摄影作品,布达拉宫前流转不息的转经轮、喜马拉雅山下五体投地的藏民、纳木错湖畔飘扬的唐卡、西双版纳骑象的傣族姑娘、茶马古道的初雪、敦煌的狂沙……每一幅作品右下角都有一个小小的“Q”字。顾惜朝随即明白,这些照片都是戚少商的足迹。
铁手在悠闲地喝茶,戏谑的眼神盯得戚少商直发毛。
什么事?快说。戚少商闷闷地问道。
你的惜朝什么都不知道啊?
和你说了他不是,你不要再开我玩笑了,他根本不知道我的事。
你这次来北京不是决定向他出柜了吗?我以为你飘了两年终于打定主意破釜沉舟了呢。怎么,没胆啦?昨晚上你宿夜不归,结果连亲都没亲到。你以前不是号称三分钟把人高手嘛。
他有女朋友。
怕什么,这种事圈子里多的去了,不试试怎么知道。晚上来酒吧要不要我和略商替你创造机会啊?今天刚好是中秋,酒吧有活动。
不要乱来了。惜朝脾气固执的很,搞不好就老死不相往来。
铁手摇摇头说,算了不管你,以后不要后悔。对了,你上次寄给我的照片我整理了,在里屋搞了个摄影展,反响不错,好几家杂志社对你很感兴趣,不如就来北京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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