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三人各回房间。戚少商突然想起什么一般,起身将另两人的房间走去。追命正睡得酣,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吵醒,怏怏地下床开门,冷血跟着戚少商便走了进来。“这么晚,还要商议么?”追命有些郁猝。戚少商合起门说:“画找到了。”追命登时清醒过来:“哪里寻得的?!”冷血接着说:“不过要等几日,画会自己完璧归赵。”
消息不胫而走,沧州一家新开的字楼言称得了两幅名画,要择日面呈圣上。徽宗龙颜大悦,令神威镖局解镖入京。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名画失窃案似乎有了戏剧性的结尾。六扇门的三大名捕随行押解皇镖,一路斩杀击退了不少不知死活的劫镖者。
似乎太过于平静了点。
戚少商觉得真正的大鱼沉得太久了,始终不见浮出水面。
第二日,被解的皇镖加速了入京的进程。不断有飞骑向京城进报,奏明皇镖离京的路程。
明月夜,短松岗。
解镖一行在详符(今开封市)的边镇落脚。戚少商几天未舒展的眉头此时蹙得更紧,人也瘦了不少。追命抬头看了看远山处暗霭浮动的松林,叹慨:“再有两天就到开封府了,要是皇上知道了押解的其实是……”冷血突然轻拉了追命的衣袖,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
只有两天了。戚少商抬头看皎皎空中一弯孤月,心下千头万绪。
静夜凉露很是宜人。戚少商辗转反侧大半夜,终于迷困不已。夜岚悄悄从窗缝吹入,带着些许水气……戚少商突然振起,掩住口鼻。虽然并无异味,但松林喜水,入夜积聚夜露,因寒气侵扰,水气带在夜岚里透出的是紫色,这从窗流入的水气,竟在月光下捎带了浅浅银色,分明掺了异物!心下异然,戚少商立刻夺窗跳出,登着客栈外栏蕴力飞出,自银色水烟漫宕的西南方向追去。
一路风声啸鸣,追云逐月,戚少商不过多久就看到了前面飞驰急掠得白色影子,心下大喜,手里握了逆水寒的剑柄,一个长步直追而去。离得那白影越来越近,突然逆水寒大震!戚少商心下一凛,拔剑而出,果然霎时间铁矢若捕猎时的鹰隼般从四侧面飞刺而来,快,准,狠!戚少商挥剑绵延流连于身周,剑力苍劲,断头坠矢纷纷若雨,神龙捕头脚下轻功的追力丝毫不损。白影突然停在了一颗高枝劲松上,仿佛专等戚少商过来,待戚少商追近,却看到了那隐在厚重白色蒙纱下飘扬的黑色卷发!
顾惜朝?顾惜朝……顾惜朝!?
戚少商提剑疾驰而去,心下的疑问多过河汉的星星。最终化作靠近时刀剑相接的刹那一句:“卿本佳人,奈何为贼?!”顾惜朝不答,眸子炯亮,仗剑相拼。四十招以后,戚少商发现顾惜朝的剑法很奇特……不若以前的阴狠决砺,倒是有了一种绵软而柔韧的味道。心里暗叫奇怪。再拆了二十招后,顾惜朝居然步步为守,招找为退,戚少商心下大骇,弹指间刻露了微绽,顾惜朝乘机一剑虚入直刺而来,戚少商反手横挥,剑捎扫过顾惜朝的蒙纱,立刻豁开了切口,纱下的脸让戚少商莫名的感到失落——这分明是一个娇美的女子!
戚少商再无心恋战,想速制住女子,问个究竟。不料那女子突然向戚少商喷了一口香雾,登时让神龙捕头有些找不着北。大意了,戚少商心下暗暗叫苦,挥开烟雾欲继续追赶,女子早已轻风信不步,飞离得不见人影,只留“芳踪”……
一刻恍然,戚少商大惊:“糟了!”好一出调虎离山!真正的本尊不知道留在客栈那里怎样鱼肉了被迷烟薰昏的人们。戚少商急忙奋力返回,祈祷冷血仍能清醒,抵挡得片刻。
回到客栈,发现自己进了六扇门后推测的能力实在提高了不少。
整个客栈确实被迷倒得七晕八素,安静得诡异,被鱼肉的血腥场面好歹没有出现。冷血一人仗剑端坐在大堂内,神色凝重,发丝微微散乱,分明经过一场恶斗。戚少商走过问:“冷兄不曾负伤吧?其他人呢?皇镖呢?”冷血等戚少商一气问完后,缓然道:“顾惜朝来过。放下了两卷卷轴,拿走了皇镖——就是我们押解的两卷空白卷轴。”戚少商不确定地问:“你可看清是顾惜朝?”无情从怀里掏出一缕卷发:“我与他拆招百回,最后他切我衣襟,我断他缕发。”看到卷发,戚少商头一个变作两个大:又见卷发!并因今晚的错认感到莫名的羞赧,心里暗自提醒:“可不能听风就是雨,不是卷发的都是顾惜朝!”赶快甩掉这些无聊的念头,戚少商沉声说:“冷血,这里疑点似乎太多。第一,金銮殿一战后,顾惜朝已成朝廷重犯,你轻自押他去的沧州铁血大牢,何人何故将他放出?为什么六扇门一点消息不知?”铁血接着说:“其二,偷画又还画,此人的举止奇怪的紧。”戚少商问:“画是真品?”冷血点头:“我细细辨过,确是真品。”
“咄咄怪事……”戚少商扶桌坐下,一时和冷血都不作声了。
3 我本楚狂人
蔡京心事重重地在书房踱步来回,像一只被困的恶兽,时年已近七十的他眉须皆白,仍然掩盖不了弄臣恶欲权谋的神气。
有家仆来报:“大人,检校太尉童贯童大人来访,已在前厅休息。”蔡京背向家臣说:“老夫片刻就去。你且退下。”
整理了衣冠,蔡京慢慢踱着官步不徐不疾地走出去,穿过广阔的中庭和曲绕的回廊,一入帘门就拱手道:“童大人今天好兴致,肯临老夫寒舍,甚幸!”童贯忙起身回礼:“今日到府上多有打扰。”客套完毕,两人各怀心事的坐下。
女婢端来茶奉,童贯也不客气,接来便抿:“好茶!大人府上多奇珍啊。”蔡京捏拿不准童贯的意味,含混地哼了一声:“哪里。”童贯看了看蔡京,放下茶碗拱手道:“恭喜大人,贺喜大人。”蔡京心下一凛,面沉如水应到:“老夫是及填沟壑的人了,日子多清淡,何来喜可贺?”童贯捋了捋胡子,朗声道:“醉杏楼所失两画,《湖庄清夏》和《春江烟雨》,可是大人所赠,皇上爱妃奉若珍宝,如今追回,乃是朝廷的幸事,皇上的幸事,明妃的幸事,更是大人的幸事啊,此画若不追回,大人的一片心意岂不是尽失了。”蔡京看着童贯,两人风平浪静下皆是暗流汹涌。“好!好!好一个可喜可贺!童大人的关心,老夫这里谢过,来人,送客!”
看着童贯志得意满得走出去,蔡京心中暗骂:“一个宦臣,居然还能留有须子,不枉被满朝辱为“媪相”。哼!”但心中却为童贯一番话而愁心不已。但凡是狐狸,都有得藏住的尾巴,童贯是,蔡京也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尾巴,当然是下手捉住对方的尾巴为上策。
戚少商被追命奉为了“神机神龙”,被缠着讲明如何抛砖引玉,得回原画。当初不过想激得盗画者为探究竟现身,现在看来,这个计划完全是多余,顾惜朝的节外生枝成就了这个戏剧性的事故的高潮和结尾。为何盗画?为何还画?如何脱身于大牢?这些全然不知。然此事已经飞鹰传书禀报了诸葛先生,先生则示意暗中查明,免得打草惊蛇。
是夜,孤烛独燃。戚少商坐在窗栏上,抱着小酒罐,手捧《七略》 。清风翻书,停在了《攻城略》上。戚少商早熟记了章记,记得攻城略重篇幅大写了水攻。断坝决堤,用火药硫磺炸改水道引水而攻,烧滚汤放酸蚀之物溶城墙,甚至投毒在城的水源源头……各种招式,无所不至。这时,戚少商想到了一个形容顾惜朝的绝妙好辞:洪水猛兽。平日里无波事温恭静雅,一旦泛滥就可成灾,再加上些曲扭的心思,仿若毒水涌波,不到灭顶,绝不善罢甘休。
灌了一口酒,心中有些空空然。正欲放下酒罐,一颗石子飞来,击中了酒罐,砰然炸裂,残酒溅了戚少商一身。戚少商一惊,回头看,窗外的树上仅一株枝条在不停晃荡,将《七略》揣入怀中,戚少商翻出窗外,脚尖一点下面回廊伸出的短檐,跃上屋顶。
屋顶。
那青衣书生长身更见清瘦,逆着纯皎地月光而立,卷发在夜岚中微扬。
凤眼是黑白分明地清亮,眉梢隐着淡淡地阴郁。看到戚少商就立在自己前方咫尺,便将方才微微扬着的俊逸脸庞稍稍下低,下颔便略隐在了颈上环围着的白色银狐裘领里,一双眼眸直视着戚少商,仿佛是一种无言的问候。
霁云朗月,苏世独立。
戚少商心里默出了两句,如当年旗亭一见,依然的,为他的俊朗气质道赞。
“九现神龙戚少商,戚大侠,戚大当家,六扇门的神龙神捕,别来无恙。”顾惜朝启唇放言,落落坦荡。戚少商的所有名讳都给报了一遍。
听到那句刺耳的“戚大当家”,一股怒火就从心脉里腾起来。仿佛所有的仇恨在这一刻复苏,却又被理智如回拉九牛一样生生地压制了,戚少商不等问顾惜朝那一手“回风弹指”怎么学到,先黑了脸:“没了你在,事事都好!”
顾惜朝仿佛早料到戚少商的回答,展颜一笑:“看来戚大侠是万分不愿再见区区在下喽!”戚少商听着,心里打起肚皮官司:谦称是用得绰绰有余,怎生没有一点礼谦的意思?于是张口便道:“果然墨者之黑甚矣!好好的话到了嘴边都变味了!”
“戚大侠看在下的眼神怎么这般怪异?像是在看妖孽一般。”顾惜朝撇撇嘴角,言语嘲讽地说。戚少商有了那么一刻的得意,脸上放了“自然是”三个大字。
言辞斗法一毕,戚少商收敛了颜色问:“今日你来,定然有事。”“不错。”顾惜朝扬起脸,回得干脆。戚少商看着他依旧张狂的神色,窃窃因他不曾在“铁血大狱”里消磨了精灵锐气而松了心,却又忍不住驳道:“你总是行事猖狂!私自越出大狱,又于百千御林军前盗走名画,于法于理不可堪容!”“你要捉我伏法?”顾惜朝平静地问,“这次,我成了贼,你成了兵。这个游戏真是百玩不厌呐。”戚少商不料他这样冷清,一时又没了言语。顾惜朝凄郁地说:“我这次现身,明为偷画,暗为访亲。不偷画,就回不了中原,见不了晚晴。”戚少商感他痴情,却更加疑惑:“回中原?”顾惜朝垂眸:“在下多言了。”见戚少商又狐疑地盯着自己,顾惜朝忍不住愠道:“借一步说话!搬些酒过来!”说完径自跳入了窗内戚少商的房里。
戚少商拍开酒罐的泥封,心中懊恼:为何要依他顾惜朝的话?说喝酒就搬酒,自己果然是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
顾惜朝看着戚少商闷葫芦不言语,抬手给他的碗满上。戚少商看了看顾惜朝,又看了看碗里的酒,问:“你究竟要什么时候才说,这酒已经喝过大半了!莫非你找我来喝酒也是目的之一?”“算是。”顾惜朝看到戚少商不动碗里的酒,便欺手夺过来一饮而尽。“我入沧州铁血狱半年后便被放出,放人的是蔡京,他放我不为别的,只为了买死。”戚少商看了看顾惜朝:“你岂是池中之物?能安于蔡京手下。”顾惜朝放了碗,支着颊兀自说着:“是啊,前是傅宗书,后是蔡京。即出虎口,又入狼|穴。”戚少商好笑:“那你是迷途羔羊咯?”顾惜朝白了他一眼,接着说道:“我被迫立下血状,非蔡京召用,不得回中原半步,否则杀无赦。”戚少商看着顾惜朝开始泛红的脸颊,压了他欲往唇边送的酒碗,说:“莫非你不甘心,仍旧惦念着出将入相,建不世之勋?”顾惜朝不置可否,和戚少商在酒碗的争夺上角力。戚少商夺下酒碗,倒入喉中。顾惜朝悻悻放弃,回手支颐,戚少商怪然:“以你现在的能力,出入万人之军若无人之地,又怎么会怕被杀?”顾惜朝三分醉了,朦胧着眼睛摆手,哑着嗓子说道:“你有所不知……当年惜晴小居处我亲手将晚晴葬下。本求她去后能的清净,不料……现在蔡京日夜派人暗守。杀我,他们不能,可是毁了晚晴的眠地,他们能。如之奈何,如之奈何?”戚少商看他满胸痛苦伤怀,不觉心生怜惜,伸手欲拍顾惜朝的肩,却被他扬手打开:“同情,是我这辈子最不屑的!……给别人同情我不屑,可悲之人总有可鄙之处;别人也肖想同情我!天不怜,地不怜,生而我就尝到了,何足惧怕!”说完,竟醉倒在桌上。戚少商看着醉入忘忧乡的顾惜朝,恍惚想到奇年之前,自己也曾看着醉倒在旗亭酒肆里的顾惜朝。看他睡颜时仍旧纠结着的眉,更想日后委以重托……却不料,人可以是知交,是知音,但知音不一定是挚友。若是挚友那最好不过,若是敌,彻心的痛苦戚少商是亲身而历,刻骨铭心。
翌晨。
客栈外鸟声啾啁。
顾惜朝醒来,睁眼看到白色的帐顶。猛然坐起身,身上的棉被滑落,一身白色纨衣。揉着太阳|穴,想到昨晚醉昏在戚少商面前,不禁懊恼。踢开棉被下床寻衣服,不料脚下一绊,倒了下去。戚少商一夜打了地铺横陈卧地,兀然被重物落压身上,痛得闷哼一声,奋力睁开眼,看到顾惜朝头发散乱,正撑地坐起,正好看到自己睁眼,居然盘腿而坐,伸脚踢了自己!戚少商大概明白了,是顾惜朝眼高于顶走路不看地给绊倒,却归罪到他戚捕头身上,便对于他这样孩子气的举动感到好笑,掀开被子也坐起,伸了个懒腰,看到顾惜朝因为宿醉而微微肿着的眼睛更加好笑。顾惜朝微愠地看着一早醒来就莫名微笑的戚少商,忍不住又踢了过去,这个酒囊倒是能装!戚少商不愿被同一个人踢两次还无动于衷,反手捉住顾惜朝的脚踝。
“戚大哥!”追命又省了敲门就这么撞进来,不巧看到了这奇怪的,更令人惊讶的一景:神龙捕头屋里多了一个人,两人身着纨衣席地缠打作一团。于是追命很识趣地转身合起门,嘴里小声嘀咕:“大哥也是男人嘛,会找姑娘见怪不怪……”身后的门突然被拉开,一张白皙俊秀的脸十二万分不满地盯着自己——顾惜朝看着追命说:“是我。”追命大骇仿佛见了妖怪一般,倒抽了一口气,叫道:“戚大哥!是顾惜朝!!”却见戚少商衣冠楚楚从屋里走出来,拍了拍追命的肩:“我知道,昨夜我与他一室而眠。”追命就这么看着戚少商走下楼去,突然感慨:大侠的人生真是无所不奇,无处不怪,波澜跌宕……
4 叶下斜阳照横水,谁主沉浮。
冷血看着左边的顾惜朝,再看看右边的追命。
世上竟然有如此相像的人。
当年金銮殿一战,四大名捕齐聚救驾时,顾惜朝已命悬一息,满身血污,看不清容颜,只是那声“晚晴”唤得撕心裂肺。
记忆脱跳后归平,冷血看着左边顾惜朝悠然地掬着杯,再看右边追命喝得摇头咂舌,突然意识到他们仅仅是长得很像而已。
戚少商改换了十指交错撑着下颏的动作,向后靠在大堂的梁柱上,看着顾惜朝,问:“为什么把画还回来了。”顾惜朝看着杯子,哂道:“画卷不是我想要,而是有人命我去取,我听命行事,末了他不要我就还回来,留着也是招摇。”
“想要画的是谁?”戚少商问得直接。
“很多人。”顾惜朝回答得利落。
“都有谁?指名道姓地说你总该会。”戚少商有些不耐。
“戚少商,你这是再审问我么?还有,你认为我能够指名道姓地说么?”顾惜朝拿过茶壶,稳稳地往自己杯子里注茶。
冷血看谈局僵了下来,便道:“你打算再回漠北么?”顾惜朝点头:“只能这般;此地不宜久留。”戚少商沉声道:“你以为中原是客栈,你来之便来,去之便去?”
“戚少商,你到底是缉我还是另有他法?”顾惜朝蹙着眉问,“缉我,蔡京禀奏皇帝老儿颁给我的免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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