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少商正要发作,被铁手拦了下来。这时,领头的骑马军兵看到了刚下船还滞留在渡口边上的八人,便策马过来大声呵斥:“尔等还不快给供奉局主朱大人让道!”
顾惜朝把玩着跨下白马雪色长鬃,悠然道:“怎么让?”
领头军兵蛮横道:“连人带马给我跳到河里!”
追命道:“你先跳下去给三爷当垫脚石,三爷就跳!”
“反了你!”那军兵举着鞭子就向追命打过来,鞭尾被铁手捉住,扬手便把那嚣张的小角色扔到黄河里。
那军兵在水里扑腾了几下,狗爬一般抢到渡口边,狼狈地爬上岸,跳着脚向其他军兵呼喝:“你们这些饭桶看什么!还不给我拿下这几个反贼!”
如梦初醒的二三十人一哄而上将八人团团围住。
赫连提枪直指落水狗一般的官军,道:“看来你是癞蛤蟆吃秤砣,铁了心要和你赫连小爷过过招!”
“赫连春水!”那不是镇边虎将赫连大将军的公子么?落水狗心里一惊,怯了几分。
铁手暗中劝住赫连春水:“强龙不压地头蛇。朱勔乃是受了皇谕,我们不看僧面也只得看佛面。否则被他们添油加醋秉了圣上,怕于令堂不利。”
小妖沉吟片刻,放下枪。这时带着浅杏色伞盖的黄骠在另一队人马的前呼后拥下走了过来,骠马上的人便是朱勔,身材高大壮硕,很有几分匹夫像。
看到八个人被自己的卫队围住,朱勔驻了马,喝道:“谁人在此放肆!”
铁手抢在所有人面前答到:“在下草民铁夏游。携众友人路过延州,不料靠岸惊动了军兵。多有得罪。”
朱勔略略一怔:“铁手,铁二爷?!”
“在下已然脱离六扇门。请恕在下和众友不知大人在此押纲。我等即刻乘船离开。”
小人得志,便助长了其落井下石的劣根性,朱勔一听铁手已然不在朝廷做事,气焰便旺盛了起来:“你们可知道,就是开封府城拦了供奉局的路,在下便也拆了那开封府的城墙!”
上月初,供奉局押运一块太湖石经过开封府,那石头太大,朱勔居然让开封府尹带人来拆了开封府的一段城墙。难怪这供奉局早已被民间戏称作“东南小朝廷”。
铁手听出了朱勔意欲为难的意思,心中一怒,却面色平静道:“在下自当替朋友受罚。绝无怨言。”
追命看到铁手为维护六扇门,赫连将军以及毁诺城不惜自己担下那莫须有的罪名,心里着急,正要将平乱珏掏出来,赫连春水拦下追命的手,横身跨了出来,戚少商忙点住赫连河追命的环跳|穴。却不想有人已经先自己到了铁手身边。
赵琰佾俯身扶起铁手,又朝那朱勔微微一笑,笑里藏了七分轻蔑,三分冷淡。那朱勔却是个酒色之徒,立刻掉了三魂五魄,涎着脸道:“这位公子好生的俊逸!”
铁手疑惑道:“赵公子,你……”
戚少商等人心头都吃了一惊,不知如何是好,顾惜朝却只是微笑:“莫要慌张,没有那金刚钻,赵公子断不敢揽这摊瓷器活。”
只见赵琰佾轻轻掸了掸衣衫的摆,拂了拂弄皱的衣袖,又拍拍手,拱手向那朱勔道:“朱大人,多有得罪。”
朱勔突然像变脸似的,先是找不着北一般发愣,再来满脸的横肉突然现出一个比哭更难看的笑容,朗声道:“小人朱勔得罪了几位,惶恐之至,万望公子海涵!海涵!”
说完瞪着眼睛恶吼身边的军兵:“饭桶!还不速速将挡住公子的那些破船给我弄开!弄不开就烧了!”
军兵们莫名其妙,却只顾听命,忙将船拉开,朱勔翻身下马,连连作揖,对赵琰佾道:“公子走好!走好!小人恕不能远送了。”口气极为客气诚恳。
赵琰佾冷然道:“朱大人请回吧。”说完便牵了自己的马转身向雇下的船上走去。
安顿好马匹,八人在四五十军兵众目睽睽下悠然上了船,船离开了延州渡口,一路又南下而去。
黑风不安分地在尾随的运马船上跺着前蹄,戚少商看了看,叹道:“方才和那朱勔纠缠,靠岸要买的草料也忘了!”
追命有些懊恼地说:“我们还没吃饭呢!今天靠岸不就是要吃饭么!”
铁手道:“顽皮,不要抱怨了。是非之地岂能久留!”
顾惜朝倒是很感兴趣地问赵琰佾:“敢问公子可是给那蠢猪下了药?”语气极为肯定。
赵琰佾轻轻点头,二人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赫连春水扶息红泪在后舱坐好,过来盘腿坐下,佩服地问:“赵公子好生厉害,怎么就让那蠢猪这般伏贴?”
赵琰佾笑看着顾惜朝,顾惜朝轻晃着右手的茶杯,道:“《列子?周穆王》里,说到秦人逢氏有子,及到壮年得了‘迷惘之疾’,闻歌以为哭,飨香以为朽。颠倒黑白,本末倒置。赵公子的这一剂“迷惘散”果用得好!真是对症下药,专给这混淆是非的蠢猪用!”
众人听了,朗声大笑,追命边笑边说:“恐他药力要是没有过去,入了茅厕也要当是进了香室,赖在里面不肯出来呐!”
船一路经了鄜州、虢州,西京河南府,已然去了十余日,戚少商问过船家,只有两天,便到东京开封府了,到时再过两日,刚好是中秋。追命开心道:“中秋能回六扇门,就可以见到大师兄和老四!刚好二师兄和戚大哥也在,算是团圆了!”
赫连看了看尾舱,心里默然:只要红泪在,天天都像是过节。冷不防被追命用手捅了一下:“小妖!听说你最喜欢热闹!到时候京城中秋夜,三爷带你去汴河桥上看灯会!”
突然听得空中一叠声地清啸,铁手道:“是师傅的传书。”忙起身到了船头,将系在船篷边上的红色丝巾挥了挥,那空中的深灰色信隼便俯冲下来,落在铁手肩头。
铁手取下隼腿上绑的小竹筒,取出书信展开,看完凝起了眉。戚少商看着铁手凝住的脸色,心中隐隐不安。
一杯清茶带着微微的热气现在眼前。顾惜朝安静地看着戚少商,轻声道:“自己泡的,喝吧。”
戚少商看着碧亮如翡翠,微呈黛色的茶汤,奇道:“这小龙团好香。你是在哪里购得?”
“在河南府投宿一夜,茶铺里买到的。虽然不是极品,也能入口。”顾惜朝悠悠地说,又往自己的杯里注茶,香味引得赫连春水和追命都靠了过来,两人要了茶,捧着杯子闻了闻,又尝了尝,一齐点头道赞,赫连春水自己取了杯子,注了茶给息红泪送去。戚少商取了杯子给铁手注茶:“铁兄也来尝尝。”铁手忙震碎纸片,散在江里,入内坐下喝了一口:“好茶。”顾惜朝回身问坐在一旁的赵琰佾:“赵公子可要来一杯?”赵琰佾淡淡一笑:“尊敬不如从命,在下多谢了。”接过茶便喝,引得顾惜朝微微蹙眉。
不多时,那茶入了七人的腹中,暖腾腾带着一股沉厚的睡意席卷全身。叮叮当当一阵茶杯落在船板上的声音,七人全数睡去。在船尾的船家闻声确被尾舱挡住眼,看不到腹舱的状况,便向前面喊:“列位客官,方才的响声,不知有何事?”顾惜朝淡定地回答:“打碎几个杯子,无妨。你且划船便是了。”顾惜朝看了戚少商一眼,轻道:“大当家的,惜朝不想让你看到自己杀人。可是我还不能死,不能坐以待毙。”
说完,掏出小斧,向赵琰佾走过去。
抱起赵琰佾来到船后舱和腹舱中间,将昏睡的赵琰佾放下,拂开赵琰佾散乱的额发,看着他俊美的容颜,喃喃道:“这般美貌且聪慧,用毒下药驾轻就熟,难怪大当家的要将你带在身边了。”说完将小斧搁在赵琰佾的咽喉上,道:“可赵公子你岂不是奉了西夏老儿的话,来杀我灭口的?在下自然不能留你。”手中的斧刃微微抬起,顾惜朝拧眉,刚要落斧,斧刃却被一根凤纹的金簪格住。看着那熟悉的发簪,顾惜朝大惊:这发簪是天仪从不离开发际的!低头看那赵琰佾,双手用力握住手中仅能抵挡小斧片刻的发簪,眉目清明,哪有半点被“梦殇”迷晕的样子!
“既然顾公子知道琰佾用毒下药易如反掌,却还对在下用了‘梦殇’,岂非在下要说公子‘班门弄斧’了。”赵琰佾美目含笑,直视着顾惜朝凤眸里盛满的不甘。
顾惜朝却不收斧:“毒发得再快,未必快过我神哭小斧。今天我顾惜朝是背水一战,大不了两败俱伤!”心下却五分地没了底:“想那九幽魔头的‘梦殇’他依然能解药于瞬间而我不察觉……今天恐怕是要吃大亏了。
赵琰佾好脾气地笑笑:“公子好重的杀气,好深的疑心。莫不是手上握了不该知道的秘密。才要这般杯弓蛇影,草木皆兵?”
顾惜朝淡道:“与你无关。你只需承认是不是奉了崇宗的命令,前来取我性命?”
赵琰佾佯奇道:“崇宗?你认识我皇叔?”
顾惜朝冷笑:“当初听你说自己姓赵,再看你的舞姿里那一式“丹凤舞阳”乃西夏宫廷舞中独有,便料你同皇室有些瓜葛,我不想你这般不遮拦,是太有信心取我性命,还是说你太蠢?”
赵琰佾浅笑:“顾公子可愿听在下说说我的身世?”
顾惜朝出手点了赵琰佾的环跳,阳陵泉|穴,道:“你且说。不要自己绕了进去,不能圆谎!”
赵琰佾道:“在下是罪臣之子。我父赵乾赟是我皇叔的同胞二弟。当年封征辽大将军,率兵东伐,兵败被革职软禁府中,抑郁而逝。在下是侧室生的孩子,父王英年早殒,只留下我和一个正室所生的姐姐。姐姐在父王兵败的那年年方及笄,便被皇叔封作安泰郡主,远嫁到辽地和亲!……在下则被千里迢迢从父王封地召入宫中,作了天仪公主的陪读。在下略长天仪年岁,心中只是懂得万分仇恨皇叔。可自从遇到天仪,我便再不能恨了。……”
顾惜朝看着赵琰佾微微湿润的眼眶,心里遥远而清晰地忆起自己和天仪在塞北结伴游荡的日子。
那是天天都会欢笑的时光——是除了和晚晴白日放烟花,看不到冰冻湖面下的鱼儿而略为沮丧也依旧开心雀跃的唯一一天以外,自己畅怀言乐,无拘无束的一段美好的时光。
——“惜朝哥哥,你有兄弟姐妹么?”
——“没有。我是天下孤苦第一人!犯了众难,逆天下之大不韪,落得四面楚歌。没有人愿意我再回到中原。”
——“那,我当你的妹妹!看,我们的头发都是又黑又卷,多相似~我虽然有很多兄弟姐妹,但是大家相处得极为客套生疏,我不喜欢他们!大概因为我是被‘领养’的……你和我看来都很是苦命呢!”
天仪脸上苦恼的可爱表情似乎历历在目。
[这小鬼当时骗我确是面不红心不跳。]顾惜朝心里暖然地回想,仿佛全忘了要杀赵琰佾这回事。
——“惜朝哥哥。你很像我的一个哥哥,虽然他现在不见了。但你们是一样的聪明俊美!”
记忆如潮涌一般,美好却淡淡辛酸。顾惜朝蓦地想起了这样一句话,猛然回神,长舒了一口气,将斧刃移开,解了赵琰佾的|穴道。
赵琰佾纤细白皙的脖颈上被锐利的斧刃割开了一道血口,却丝毫不恼怒:“公子不杀在下了?”
顾惜朝道:“方才多有得罪。望赵公子见谅。”
赵琰佾缓缓起身,掏出素丝绢按在伤口上,问:“顾公子像是和天仪妹妹熟识。”
顾惜朝收起小斧,感慨:“她是我结拜的义妹。我们曾在漠北结识。”
赵琰佾微笑:“天仪似乎天生会治愈心中带伤的人。她绝不因为一个人的身份高低选择是否交往。……我只要看到她的微笑,伤口仿佛不会再痛,也不会再想到仇恨。”
“你缘何又选择背井离乡?”顾惜朝不解。
“我母亲为宫廷舞师,身份低微,我父王同她琴瑟和谐。而父王却不知他身后,宫里的人怎样怠慢我母亲和欺侮我。”赵琰佾凄然一笑:“我想拼命忘记痛苦,无视耻辱,好好陪伴天仪,心持无所恨怨,只求安定的信条。可是在那样的环境中,竟连忍让和善良都会成为被羞辱和欺凌的把柄!仇恨和报复无时不刻在被蓄意地点燃,我唯一能做的只有逃离地狱一样的皇宫。我不能、也不想让单纯喜善的天仪看到我最终疯狂的一天!”
“离开皇城的时候。我悄悄带走了天仪一支最钟爱的簪子。”赵琰佾温和地看着那支金色的簪子。
“天仪很喜欢你。”顾惜朝诚心道:“她闯荡漠北的时候头上也有这样的一根簪子。全身素装的她怎么会单单插上一支金簪?她定然知道是你带走了那发簪,重新依样做了一支。虽然天各一方,也能睹物思人。”
“多谢公子言语。”赵琰佾温文尔雅地看着顾惜朝,神色确和天仪有几分相似:“那日在唱词班,多有得罪。在下只是听江湖上只言片语,误会是你和戚大侠害天仪殒命……如今再看来,更是不可能了。”
说罢转身:“要让大家快些醒过来,‘梦殇’对人体无益,公子听在下劝一句,切莫使给亲近的人。”说完扬了扬右手,淡色的烟粉顺着江风飞入到腹舱,又朝息红泪的尾舱轻轻拍了些烟粉。
顾惜朝突然问:“那双锋镖……应三庄主缘何与赵公子结仇?”
赵琰佾却凝了神色道:“江湖人道他应天庄均是坦荡君子,不知纵使光鲜的面貌下,也会有不齿的丑陋,让人不得不伐而诛之。……在下只能言语到此,请顾公子不要再追问便是。”说完跳入船舱,趴在桌上佯睡,朝顾惜朝轻道:“公子欲想被众人生疑么?”
顾惜朝忙入舱伏在桌上,心道:此不愧是天仪亲睦的兄长,他二人都一般古灵精怪。
15 月中霜里斗婵娟,初会京师澜横生'上'之 问世间,情为何物?
“江上昏睡”事件就这么不了了之。
一行人在东京开封府西的渡口登了岸,追命大大伸了个懒腰,翻身上了马:“二师兄!戚大哥!我先回神候府向师傅通报一声!”说完打马便走。
“追命!”铁手焦急地喊了一声:“且慢!”声音却追不回驰马而去的人。
戚少商牵马笑笑:“铁兄你由他去吧!”
铁手突然拉过戚少商的手掌,草草写了一句话。
“凶多吉少 不可轻举妄动 看护好顾惜朝”
戚少商攥紧手掌,心中一阵紧收。
铁手翻身上马:“我去找追命。”策马疾驰而去。
戚少商压住心头翻涌的情绪,道:“我们先找个客栈歇息一下。”转眼看息红泪疲惫不堪,忙接着说:“红泪,一路劳顿,辛苦你了。”息红泪笑笑,道:“没什么。少商,找个客栈,我也想好好梳洗一下。”
在城西的一家客栈住下,顾惜朝推开戚少商的房门,问:“为何这般紧张。铁手方才在你手里写了‘凶多吉少’?……是不是又因我起事了。”
戚少商安然道:“你无端猜测些有的没的,哪来什么凶多吉少。”
顾惜朝冷到:“不错,我就是嫌天下太平太久了!想惹是生非。”
戚少商明白是顾惜朝在激自己,心下也积攒了很多疑问,便道:“顾惜朝,蔡京通辽,我在六扇门早有耳闻。你为他偷画发了通辽密信你自己也说过, 蔡京自然要为了保密而杀人灭口。那么照这么推过来,你上了六扇门自首为的是寻求庇护。但我不明白,为何辽人在你盗画之前到漠北追杀你?辽国与西夏通好,西夏皇帝突然翻脸来杀你灭口又是为何?你究竟掌握了辽国和蔡京,还有西夏的什么不得了的秘密,才招来这样的杀身之祸?!”
见顾惜朝不语,戚少商道:“那我就按我得的线索来推断一番,你且听听。追命说那辽汉要什么‘破盟密信’,便是你捉在手里的把柄,真正藏在画里的就是这样东西,你送到辽国的密信根本是‘狸猫’,‘太子’早被你捏在手中。你想以此要挟蔡京达成你的某个目的,然而蔡京却不吃你这一套,你料定他要反咬一口,只能扳倒他为先——当时你自首时我便隐约觉得有些蹊跷,此番来看那是你想借六扇门的手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