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的几天,子默都没再见到项屿,他去比赛了,离开这座城市,离开她,独自一人。每天,她都会接到他的电话,通常都是晚饭以后,他用一种略显疲惫的声音跟她说“你好”或者“晚安”。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没有问比赛的情况,只是坐在窗台上发呆。
她忽然觉得,他们总是彼此追逐着,曾想要把对方占为已有的,不止是他,也包括她。然而他们最需要的,也许只是一个空间,可以让自己沉静下来的空间。
周二上午,子默被通知去公司开会,顾君仪说,一个很知名的厂商看了她拍的钟表广告后,点名要她来拍一辑大型广告。
子默有点受宠若惊,觉得不太真实,因为一个月前她还因为突然失踪变得没有工作,生活遇到瓶颈,希望与绝望交织。可是现在,仿佛她终于慢慢从谷底爬起来,却忽然有人丢给她一条绳梯,说可以带她一步登天,让人不知所措。
“你先去会议室吧,”顾君仪永远一副忙碌的样子,“广告创意的负责人已经到了。”
说完,她就消失在走廊里。
子默无奈地转过身,一直想找顾君仪谈谈,却始终没有机会,甚至于,她隐约觉得她在躲着她。
推开会议室的门,果然有一位小姐已经坐在会议桌旁,聚精会神地翻看一叠稿件。她穿着宽大而飘逸的白衬衫,黑色长发披在肩膀上,鼻梁上架着一副琥珀色的眼镜,显得眼神有点呆板。
“你好。”子默主动说。
“你好。”那位小姐抬起头,给她一个淡淡的微笑,继续低下头看桌上的稿件。她胸前有一串金色的项链,上面挂着浇铸成“Susan”字样的金属片。
那么,她叫Susan?
子默在对面的座位上坐下,四周张望了一下,终于把视线落在Susan以及那叠稿件上。
忽然,她轻轻地“啊”了一声,说:“这是……于任之画的吗?”
“你怎么知道,你认识他?”对方也颇惊讶。
“嗯,我是他的……朋友,”子默顿了顿,“我在工作室看过你手上这张圣托里尼岛的画,所以认得。他说,书的作者请他把照片全部画成彩色铅笔画,。”
“是啊,”呆板的眼神闪现出灵光,“那就是我。不过确切地说,并没有出版公司要出这本书,只是我自己的设想而已,我很喜欢旅行,而且总是在旅途中写许多自己的感受,有人鼓励我把照片和文字做成一本书,所以我就真的开始做了……会不会很疯狂?”
“……不、不会。”面对滔滔不绝的人,子默总是无法鼓起勇气泼他们的冷水。
“哈,你知道吗,于任之听到我刚才那一番话的时候,也跟你是同样的反应。”
“?”
“就是一脸‘你可真会折腾’的表情。”
“……”子默尴尬地抹去额上的汗水,咧开嘴尽量露出友善的微笑。
“说起来,要请于任之帮我画,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他肯提出交换的条件我觉得就已经是奇迹了呢。”
“交换的……条件?”子默在脑海里想象着于任之露出冷漠的表情跟人讨价还价,可是无论如何也觉得困难,因为他对她总是温柔、和蔼,好像帮什么忙都可以。
“是啊,我花了很大的力气,说服厂商把一个广告的摄影师换成他的朋友——不过,看看这些铅笔画,就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Susan低下头,眼里充满了欣喜。
子默错愕地看着桌上那些彩色铅笔画,想起那个创造了它们的人,久久说不出话来。
“……我还以为,”她轻蹙着眉头,“那都是丁城帮我争取来的。”
“……”
墙角的立式空调风力全开,冷得让人起鸡皮疙瘩。子默看到对面的Susan缓缓张开嘴,想说什么,却只能断断续续地发出几个音:
“你……你……你就是……”
子默点头,忽然很想笑。
“天呐……”Susan不自觉地咬着手指,“于任之会杀了我的,我竟然把这件事说出来了……”
“……没这么严重吧,”子默哭笑不得,“这是好事而不是坏事啊。”
“但……他警告过我千万不要说出去的,因为他不想让你知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她耸肩,“于任之的思维一向跟常人不太一样。”
“那……这件事丁城知道吗?”
“知道,但那只是一个巧合。”
“?”
Susan撇了撇嘴,说:“丁城来找我,要我给你找一份拍广告的工作,我告诉他,另一个朋友也拜托我办同样的事,但不想让你本人知道,所以我请他去找你,就当作是他帮你找到的工作——基本上关于这一点我也费了很大的口舌,因为你明白。电子书,丁城是那种高傲到连顺水人情也不愿意送的人。”
“你难道不担心我根本做不好那些工作吗?”
“担心,当然担心。”
“……”
“所以我事先找了你以前拍的作品出来看,才答应于任之帮他这个忙的。”
子默不禁笑起来,觉得她并不像给人的第一印象那样呆板。
“可以求你一件事吗?”Susan一脸哀求的表情。
“?”
“可不可以别告诉于任之你知道了这件事?”
子默想了几秒,苦笑着摇头。
“那么,可不可以帮我跟他求情,说我并不是故意毁约的?”
子默点头。
“谢谢。”
“不,”子默说,“该道谢的是我。谢谢你在我需要帮助的时候,为我做了那么多事,谢谢!”
整个上午,子默都在思考这件事,会议结束的时候,她没有跟任何人告别,就急急地冲了出去。
她忽然很想见到于任之,想跟他道谢,想看他淡定地微笑着摇头,说“不用谢”。或者其实,她还想要知道他为什么帮她,却又不愿意告诉她。
车飞驰在高架路上,子默不停地在心中问自己:于任之,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九(中)
“哇,”于任之打开门,以一种并不太惊讶的口吻说,“你怎么来了。”
“我……你有空吗?”
“?”
“我请你吃午饭。”子默有点不自在地说。
他皱了皱眉,像是真的有点惊讶,最后让出门,说:“先进来吧,我正在等一个传真。”
子默走进他的工作室,靠墙的桌子上仍然铺着一排铅笔画,有彩色的,也有黑白的,都是各种各样的人物,面目各异。
“咦,”她故意以一种疑惑的口气说,“上次那些漂亮的风景画呢?”
“那些都已经完工交稿了。”于任之靠在传真机旁的,看着机器上的绿灯闪烁,手指不停地按着各种按钮,不知道在摆弄什么。
“那本书什么时候出?我想去买来看。”
“书?”他看着传真纸慢慢出来,才放心地转回头。
“是啊,你不是说,书名叫做‘世界奇妙之旅’吗?”
他怔了几秒,然后哈哈大笑起来:“那是我随便起的,根本不是什么书名。”
“那么真正的书名叫什么?”
于任之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她一会儿,说:“现在还没定,如果书出版了,我会叫作者送你一本——你很感兴趣吗?”
“有点。”子默用一种跟他同样狡猾的语调回答。
随着“嘟”的一声鸣叫,传真结束,于任之低头看了一会儿,便拿起旁边桌上的钥匙,说:“走吧,去楼下吃饭。”
五分钟之后,他们面对面坐在拐角的馄饨店里,吊扇缓缓地运转着,每人面前都摆着一瓶老式冰镇汽水,颇有一些怀旧的意味。
“我知道两条街以外有一家很好吃的店。”子默压低声音悄悄说。
“这里就很好了。”于任之以一种同样低沉的声音回答,脸上的表情带着一点跟他的年纪不相称的调皮。
“你总是让人猜不透。”
“谢谢。”
子默哭笑不得,也许就像Susan说的,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好了,”他说,“有什么问题就问吧。”
“?”
“从走进工作室那一刻起,你的眼里就充满了问号。”他嘴角的微笑似有若无。
“……你这样说,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她抓了抓头发,鼓起勇气说,“我是想问你,为什么要帮我?”
于任之没有回答,而是用细窄的白色吸管喝着玻璃瓶里的汽水,直到瓶子快要空了,才停下来,说:“那么……Susan都告诉你了?”
“是的,但她不是故意这么做的,她没有存心毁约。”
“这我知道,量她也不敢,”他的神情颇为笃定,“现在你想知道什么?我为什么帮你?”
“是的。”
“很简单,我喜欢你。”
尽管已经知道会得到一个怎样的答案,但当听到这些话真的从于任之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子默还是不禁愣了愣,窘迫地轻咳了一下,说:“那为什么又不让我知道呢?”
他眨了眨眼,笑着说:“这就是‘暗恋’啊。”
她看着他,眼里充满困惑。
“你不相信我说的?”他也看着她,“不相信一个人最直白的表达?”
“有点……”
“那么你相信什么?”
“表情和……眼神。”
他继续喝着玻璃瓶里的汽水,很快就喝完了,然后又叫了一瓶。
“我的表情和眼神对你说了些什么?”
“……我只是觉得,你并不喜欢我,”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我的意思是,并不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
他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只是问:“我为什么要假装喜欢你?”
她抓了抓头发,说:“我不知道。”
于任之忽然笑起来,伸出食指轻轻勾了勾。
子默迟疑地凑过去,他伏下身子,在她耳边轻轻地吹了口气,一阵怪异的感觉传遍全身,她触电般地站起身,捂着耳朵,满脸通红。
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被端了上来,于任之垂下眼睛,往汤里加了一点胡椒粉,然后用调羹搅拌着。
他没有看她,只是轻声说:“我已经告诉过你,老人的世界是很复杂的。所以,别试着激怒一个老人,那是很危险的事,懂吗?”
这天晚上八点,子默和子生在家里附近的大型超市里闲逛,或者准确地说,是子生在闲逛,而子默只是在发呆……罢了。
“啊!”子生推着购物车,一边大叫一边冲向冷冻柜台。
“?”
“终于又进这种墨鱼丸啦!”他站在柜台前,狠命地往推车里扫货。
子默看着空空如也的柜台,无奈地咧了咧嘴:“你、你多少给别人留一点……”
子生想了想,一脸痛苦地从车里拿出一包,摆在柜台上。
“……走吧。”她连忙拉着他离开。
“这墨鱼丸很好吃,”子生满足地说,“看在你是我亲妹妹的份上,回去以后分一包给你。”
“谢谢,”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但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别这样,真的很好吃,”子生一手扶在她肩上,脸上充满幸福的光芒,“几乎可以说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墨鱼丸了。”
“它就算再好吃,也只是一个墨鱼丸……”
“……”子生瞪她,一阵龇牙咧嘴。
电话响起,子默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心虚地走开几步才接起来:
“喂?……”
“……在超市?”项屿的声音听上去比前几天更疲惫。
“嗯,你怎么知道……”
“我听到广播里叫卖牛肉的声音。”
“哦……”
“你……”他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一个人吗?”
“不是。”她回答得笃定。
“……”电话那头是一阵可疑的沉默。
“?”
“……跟谁?”他仿佛尽量让自己听上去只是在聊家常,而不是兴师问罪。
“嗯……”她忍住笑意,思索着该如何回答。
“算了,你不用告诉我,”他的声音有点烦躁,“反正我也不想知道……”
“哦。”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直到项屿咬着牙问:“……到底是谁?”
“你不是不想知道吗……”
“我现在又改变主意了。”也许他自己也觉得这个借口很拙劣,所以掩饰地轻咳了两声。
子生不耐烦地拉着子默向前走,说:“我要去买一支电动牙刷。”
“啊,”项屿在电话那头说,“现在你不用回答了。”
“……”
“我明天就回来。”
“哦。”
“就算我们现在只是‘普通朋友’,你偶尔也对我表示一下关心吧?”他忍不住抱怨。
“一路顺风。”
“……我想骂人,所以我要挂了。”
“再见。”
他沉闷地“哼”了一声,想表达自己的不满,又害怕让她知道。
“哦,对了……”子默说。
“?”
“你不在的这几天,小狗怎么办?”
“我托给别人了。”
“谁?”
“……除了项峰还会有谁。”
“哦,”她说,“那我就放心了。”
“喂,”他愤愤不平,“那只狗比我更重要吗?”
“从某种程度上说,是的。至少你会照顾自己,它不会。”
她以为他真的要骂人,可是他没有,只是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那么你明天能来看它吗,我觉得它越来越像小白了。”
子默不禁失笑:“你招数怎么还是这么老套。”
“……施子默!”
“我明天会去看它的。”
怒火被浇熄了,项屿笑着说:“你不能反悔。”
“哦。”
“那明天见。”
“再见。”
说完,她合上手机,一转身,子生正狐疑地看着她。
“干嘛?”
“项屿打来的?”子生的推车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多了一支电动牙刷。
“嗯……”
“有时候我真不懂,到底是你逃不出他的黑风阵,还是他逃不出你的五指山。”
“有什么区别吗?”
“有啊,”子生脸上写满认真,“一个是魔一个是佛的区别。”
“……”
“好了,”他摊摊手,“我不会像老妈那样罗嗦,可是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嗯?”
“好,”子默微笑点头,“你再不去结帐,墨鱼丸都要融化了。”
兄妹两人向收银台走去,超市里的人并不多,大部分都聚集在大减价的柜台前,广播里仍不断播放特卖信息,快要走到出口的时候,子默忽然停住脚步,蹙起眉头望着某个方向。
“怎么了?”子生问。
“你先去结帐吧,我等下就来……”说完,她径直穿过走廊,快步走开了。
子生疑惑地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她走进日用品区,才摸了摸鼻子,一边推车离开,一边自言自语道:“原来是买那个啊……”
子默放轻脚步,四处张望着,然后走过去倏地抓住那只仍不断往背包里扫货的手,低声说:“你在干什么?!”
“……”于丽娜抬起头看着她,眼神一片模糊。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把包里的东西拿出来放回去吧。”
于丽娜的手是僵硬的,露出一种喝醉后特有的笑容,紧紧握着背包,说:“……不要,这些都是我好不容易偷来的呢……”
子默抿了抿嘴,抓起她的手臂往收银台走去。
“啊……我还没偷完呢……”
子默没有理会路人的目光,直接走到收银台前,夺过她的背包,打开封口,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在桌面上,挑出该付钱的那些,剩下的全部塞回背包里。
“你干什么……”于丽娜口齿不清,双手倔强地握着拳头。
子默付了钱,一手拿起背包和购物袋,一手捉着她的手臂向出口走去。
子生已经在那里等待着,看到她们,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这是……我朋友,”子默说,“我们还有点事,你先回去吧。”
于丽娜依旧胡乱地挣扎,子默觉得自己几乎捉不住她,子生给了一个“你自己保重”的眼神,便转身走了。
“你给我安静点!”面对醉酒的女人,子默忍不住要发脾气。
也许是被她的口吻吓住了,于丽娜怔怔地看着地板,表情呆滞。
子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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