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他连一句“谢谢”或是“对不起”,都没来得及对她说。
“你真的要走这一步?”
项屿惊愕地凝视棋盘对面的陈潜,脑海里只有一个疑问:他怎么了?
俱乐部的包厢很安静,静得可怕。
陈潜瞪着棋盘上错落有致的黑白棋子,久久地说不出话来,最后,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说::“我投降。”
项屿双手交握靠在椅背上,眼底是那种即使输也仍然保持着的从容:“有人给了你巨款让你把天下第一的位子交出来吗?”
“如果有的话,我想我会接受的。”陈潜揉了揉眼睛,神情落寞。
项屿沉默地看着他,隔了一会儿才说:“走,去我家喝酒吧。”
“?”
项屿没有问陈潜是同意或是拒绝,自顾自地起身拿起桌上的手机和车钥匙,一副要走的样子。陈潜苦笑了一下,也跟着起身,只是动作还有点迟疑。
黑色的越野车行驶在高架路上,八月下旬的傍晚比起七月的时候,显得黯淡了许多。道路两旁的路灯已经开启,却完全起不到任何照明的作用,项屿看了看天空,说:“这个夏天很少看到太阳或月亮,每次抬头都只有大片的乌云,心情很低落。”
陈潜皱了皱眉头,有点哭笑不得:“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愁善感?”
“就在你发呆的时候。”
“有这么明显吗,”陈潜尴尬地说,“我在发呆这件事……”
“有点……”
“其实下棋是一项很适合发呆的运动,棋手们或多或少都有点以自我为中心的意思,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也被人说过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这样算好还是不好?”
陈潜耸了耸肩:“谈不上好或不好吧,只是也许会给自己或者身边的人带来麻烦。”
“会吗?”项屿挑眉。
“或多或少……”
“所以你最近常常发呆就是在烦恼这件事?”
陈潜翻了个白眼:“每次跟你讲话超过五分钟我就有一种想把你嘴巴缝起来的冲动。”
项屿不知死活地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我承认天才的世界是你们这些普通人很难进入的。”
“……”
车子很快驶进公寓楼下的地下车库,停好车,项屿在后备箱里翻找着酒瓶,陈潜站在属于子默的那个空荡荡的车位上,说:
“你跟这丫头的战争结束了吗?”
项屿看了他一眼,低头抱起装了酒和杯面的纸箱,锁了车门,径自向电梯走去。
陈潜跟上去,两人一起走进电梯,沉默地靠在墙上,各自想着心事。
“我忽然想到一句话。”项屿说。
“?”
“女人心,海底针。”
“……”
“我自以为很了解女人,可是最后却发现——她们根本不是我想的那样。”
陈潜是一脸的哭笑不得:“这说明你变得成熟了。”
“你在烦恼些什么?”随着“叮”的一声,项屿走出电梯,从口袋里摸出钥匙,打开房门,“难道也是为了女人?……啊!”
“?”
项屿把脸凑到陈潜面前,认真地盯着那双常常在棋局中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该不会——是在搞婚外恋吧?”
然而毋庸置疑的,迎接他的是一对白眼。
他转身走进客厅,“小白”从洗手间轻轻地跑出来,动作稍显笨拙,围在他脚边,不停打转。
“好了,乖乖,”他用一种哄人的声音说,“爸爸回来了。”
项屿走到厨房,从柜子里拿出一大袋狗粮倒在狗盆里,这些都是子默请宠物店送来的,他瞪着地上满脸焦急的“小白”,愤恨地想:现在她对狗,比对他还好……
“别用那种恶心的口吻说话,”陈潜坐在沙发上,“我觉得反胃。”
“将就点吧,”项屿安顿好小狗,开始洗手开酒瓶,“我能不能绝处逢生,就全靠它了。”
他拿着酒瓶和杯子做到陈潜对面,紫红色的液体流进透明的玻璃杯,让人很有立刻把它们都吞下去的欲望。
“不要干杯了,”项屿说,“反正我们也没什么可庆祝的事。”
说完,他率先拿起杯子喝起来,陈潜苦笑了一下,也跟着往喉咙里灌酒。
“你跟顾君仪有什么问题?”
“……”陈潜举着杯子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会不会害怕有一天你爱的那个人不再爱你了?”
项屿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我以为结了婚的男人是不会在乎那些所谓的‘爱’……”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总觉得一旦结婚男人慢慢地就不再珍惜女人了。”
“这只是你幼稚的偏见罢了,”陈潜说,“也许时间长了,那种热烈的感情不再有,但是心底还会牵挂对方,她已经是你生活的一部分。”
“你怕顾君仪不爱你?”
陈潜想了想,终于慎重地点头。
“原来,”项屿扯了扯嘴角,“我们的问题是一样的。”
“……”陈潜的表情仿佛在说,根本就不一样。
“你想让她重新爱上你?”
“也许……”
“如果她真的不爱了呢?”项屿的这个问题,像是在问对面的人,也像是在问自己。
“那就……祝她幸福。”
项屿蹙起眉头,不满地说:“你这样也算爱吗?”
“……”
“爱是要争取,要跟她在一起啊!”
陈潜举着杯子,浅浅地喝了一口,眼里有淡淡的忧伤,却也带着温柔:“或许你现在不能理解,可是有一天你会明白的……那是另一种爱。”
项屿皱起眉,仿佛在说:我不会明白的。
窗外已经完全暗下来,项屿打开灯,走到窗台前,看着黑暗的天空中隐约可见的星星。其实星星和月亮一直都在,只是每当夜晚来临,耀眼的阳光退却的时候,它们才慢慢浮现。
他忽然想起子默的话,她说,他曾带给她的伤痛永远都在,会不会,就像这夜空里的星星和月亮一样?
那么,他要怎么做,才能让它们彻底消失呢?
这天晚上,陈潜走之后,项屿忍不住给子默打了一个电话,响了很久,就在他以为她不会接的时候,她却接了起来。
“……”
电话那头是一片沉默,她在听,但不说话。
“喂,”他苦笑,“不要对我这么冷淡……”
他想起很多个夜晚,当他搂着她的时候,她吃吃地笑,叫他的名字,或者用手指在他的肩胛上画圈……一股懊恼的情绪不禁在心底泛滥,如果时光倒流,他要为她做很多事,然后看着她的眼睛,把那些埋藏在心底的话说出来。那么,她那木讷的脸颊会不会变得温柔,不再悲伤?
“……狗粮收到了吧?”她轻声问。
“嗯,那家伙吃得很香呢。”他低头看着脚边的小狗,眼里有一丝羡慕。
“不要给它吃太多。”
“哦,可是它不听我的话怎么办?”
“……那就拍它的头,教训它一顿,但下手别太重了。”
“可是我照顾不好它,”他坐在窗台上,看着远处的不停闪烁的霓虹灯招牌,“我连你也没照顾好……”
“……”电话那头是久久的沉默。
他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还是说,他从头到尾就没有一句是对的。
“项屿,”子默说,“这就是你泡妞的招数吗?”
他摸了摸鼻子,嘴唇倔强地抿成一条直线,不想承认自己遭受了打击:“怎么?”
“比起于任之来,你的段数差远了。”
【天秤】
九(上)
电话那头先是一片沉默,接着“啪”的一声,电话就被挂断了。
子默惊讶地看着手机屏幕,说不出话来。最后,她抓了抓头发,躺倒在床上,双眼直直地盯着白得发灰的天花板。
有人用指关节敲打着门板,她转过头,看到一个男人横在眼前——不过确切地说,那人是站着的。
“为什么要跟项屿说这些话?”子生靠在门上,眼神犀利。
“我以为你不在家。”她没有回答他,事实上,她有点怕这样的子生,尽管常常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却洞察一切。
“你们还是孩子吗,千方百计做一些让对方生气的事,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有多重要?还是说这就是时下最流行的‘玩暧昧’?别再做这些幼稚的事好吗!”
“……”她坐起身,蹙着眉头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不是像你说的那样……”
“那是怎么样,施子默?”
“……”
“我以为你搬出来,至少说明你终于开始正视这个问题——你跟项屿之间的问题——那种所谓的‘若即若离’,我以为你像要解决它,我真的以为你是下了什么决心。但我想错了,你没有……”
“我有!”
“你没有!”
兄妹俩忽然开始了一场短暂而莫名的冷战,在过去的很多年里,他们只是把彼此当作是一个有血缘关系的人,可是忽然之间,当一个人意识到另一个人身上所存在的问题时,这就变成了一触即发的战争。
“你不知道爸妈有多担心你,”子生的声音异常冷静,“你毕竟是个女孩子……”
“……”子默倏地站起来,倔强地站立着,不说话。
“还是你根本就不在乎?!”
“……我在乎,当然在乎!但这不关你的事!”
施子生挑了一下眉,她知道,他是真的生气了。
“听着,”他说,“你要么就跟项屿结婚,要么就给我彻底地离开这个男人!”
子默深吸了一口气:“你们可不可以不要一再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在别人身上?我该怎么做,我要走一条怎样的路,就由我自己来决定好吗?就算我偶尔任性,那也是我的事……”
“偶尔任性?”子生双手抱胸,“你从决定跟他在一起的那一天开始,就在任性地做着别人都担心的事!”
“我……”她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说,可是回想过去的种种,她忽然觉得自己无法反驳他,即使一句轻轻的否认也不行。
他们又变得沉默,这一次不是冷战,而是各自思考着对方刚才所说的话。
“默,”子生走过来,手掌放在她头顶,就像一片笼罩着她的温暖的云,“也许我们是固执地像要把自己的想法加在你身上,也许我们的确是一意孤行……”
“……”
“你可以不接受,可以按照你自己的想法去做,那都没问题,”他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但是能不能,在你做什么决定之前,想想我们为什么要你那样做。要知道,我们从来不想看到痛苦的施子默,只想看到一个……尽管笑得很傻,却快乐的你。”
说完,子生露出一个苦涩却也温柔的微笑。
“哥……”她羞愧地垂下眼睛,说不出话来。
子生说得对,也许那些固执的强加于人,都是她自己造成的。如果她可以睿智一点、勇敢一点,那么就不会让家人因为她而痛苦。
一阵激烈的敲门声响起,兄妹两人同时皱起眉头,忽望了一眼,子生才转身去开门。
“你好。”项屿露出一个怪异的笑容,只在脸上停留了一秒钟,然后就推开挡在门前的子生径直向子默走去。
“你……”她看着他向自己走来,一步一步,踏进房间的同时,反手甩上门。
她错愕,那个二十分钟前刚刚挂了她电话的人,此时此刻就站在她面前,没有表情,一言不发。
她听到子生在门外咒骂了一句,可是听不清楚,因为项屿忽然狠狠地捏住她的下巴,然后温润的嘴唇就堵了上来。
他忽又变成那个霸道的男人,手指用力,捏得她生疼,可是吻的时候却小心翼翼,一寸一寸,记录她每一丝的气息。
不知道过了多久,子默伸出手,用力推开他,喘着气,有点不知所措。
“我说过,”项屿盯着她,嘴角有一种带着自嘲的微笑,“我们需要重新认识。所以,现在你知道我的底线在哪里了吧?”
“……”
她怔怔地站着,他伸手抚上她的唇,轻声说:“你可以拒绝我,但是千万不要在我面前提另一个男人,我是一个嫉妒心很强的人。”
“嫉妒心……”她不着痕迹地别过脸去,躲开他的手指,“人会嫉妒,是因为爱?”
“是的。”他看着她,眼神坚定。
她也看着他,露出一丝苦笑。
“?”
“我知道什么叫做嫉妒,”子默转身走到窗台前,玻璃窗上是并不稠密的雨丝,她伸出手指,顺着水流下来的方向滑动着,“我当然知道,因为我也爱过。当看到自己喜欢的人搂住别人的时候,我嫉妒得都要发狂。”
“子默……”
“可是我什么也没做,因为,嫉妒是丑陋的,是人心里最丑陋的东西……原来,最丑陋的东西竟然是由最美的东西衍生的。”玻璃窗上的那一滴雨水终于落到水泥墙砖上,消失不见了,然后新的雨水又再滑落,生生不息。
“对不起,”项屿走到她身后,轻轻搂住她,下巴抵在她脸颊上,声音低沉,“我知道我做了很多伤害你的事,我知道我很混蛋,但你能不能再原谅我一次,最后一次?”
“……”
“……”
“项屿,”她挣开他,转过身,抬起眼睛看着他,“其实你心里从来都觉得我是属于你的,我生气、愤怒,我说要分手,我要离开你……在你看来,不过都是一种情绪的宣泄,事实上,你根本没有把我当作是一个像你这样独立的个体。”
“?”
“你眼里的我,首先是一个女人,一个跟你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女人。我应该做你喜欢的事,不准做你不喜欢的事,我必须要了解你,明白你的眼神、你每一句话的含义,你却只了解你以为的我。”
“……”他轻蹙着眉头,一言不发。
“我可以不善言辞,却不能对你的示爱无动于衷,我可以嫉妒你有别的女人,却不能跟任何男人出去约会。我是一个永远在你身后默默等待的人,等你有一天醒悟过来,发现自己做了那么多让我伤心的事,到了那个时候,你会浪子回头的——哦,你当然会!我是多么可怜、多么可爱,多么值得你再一次用心追求的女人,所以你愿意为我做很多事,所以我有资格使性子,有资格拒绝你的表白——但前提是其实我在心里还是爱你的。”
“……”
“这就是你眼里的我,对吗?”
她看着他,没有丝毫退缩,这一次,他慢慢地垂下了眼睛。
“你也许是爱我的,”她口吻犀利,眼神却带着一丝惆怅,“我不否认这一点,可是你根本不懂得怎样去爱。你的爱是一再的占有,在你心里,我是一个你爱的女人,而不是‘施子默’。”
“你知道我爱你,不就足够了吗?”项屿捉住她的手。
子默露出微笑,今晚的第一次微笑,纯真而温暖:“这可以满足我的虚荣心,却不足以让我重新拾起回到你身边的勇气和信心。”
项屿震惊地看着她,仿佛此时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并不是他认识的那个施子默——或者就像她说的——并不是他爱着的那个女人。
她定定地站着,以为他会生气,会大吼大叫,也许干脆再一次狠狠吻住她。
可是出乎意料的,他身上的戾气消失了,剩下的只是眼里那充满孤独的挫败。他轻轻地低下身子,把额头抵在她肩膀上,说:“好吧,我会学着做一个懂得如何去爱的男人……可是,在我还没有学会之前,你能不能暂时不要把自己的心交给别人?”
“……”她能够感受到肩膀上的重量,比她以为的更沉重一些。
窗外仍在下着细密的雨,整个房间静悄悄的,甚至连她床头的闹钟的滴答声也听不到。
不知道为什么,也许他曾对她说过许多露骨的情话,可是都不及这一句,不经意,却深深地触到她心底。
那之后的几天,子默都没再见到项屿,他去比赛了,离开这座城市,离开她,独自一人。每天,她都会接到他的电话,通常都是晚饭以后,他用一种略显疲惫的声音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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