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默失笑,她已经把手机的设定又改了回来,第一个打进来的就是于任之。
“我不知道这个小小的举动会起到那么大的作用。”
“今晚有空吗?”他忽然问。
“有的吧……”
“可以跟我出去约会吗?”
“……”
“噢,别拒绝一个鼓起勇气来约你的老人,这会让他很伤心的。”
她还是笑,不过这一次有点哭笑不得:“那好吧……”
“晚上我来接你。”
挂了电话,子默坐在窗台上发呆,子生穿着夹脚拖鞋在客厅里啪嗒啪嗒地走来走去,一边还刷着牙。他通常很少呆在家里,可是自从她上次生病发高烧之后,她常常能在家里看到他,也许他是真的怕她出什么事没办法交代。
父母因为忙着出门旅行,已经很久没召见兄妹俩,她忽然很喜欢现在的生活,尽管仍然沉闷,却自由自在。
“默默,”子生站在门口,脸颊和下巴上涂满了剃须泡沫,“我听项峰说,有人送花给你?”
子默干笑两声,想要蒙混过关。
“不会是拍照片的那小子吧?”
“不是。”
“那是谁?”他挑眉。
“你不认识。”她眨了眨眼睛。
子生扯了扯嘴角:“默默,我觉得你变了。”
“?”
他双手抱胸,仔细地打量她,眼神就跟爸爸一样,过了很久,他才笑着说:“不过,是很好的改变。”
傍晚五点的时候,子默在十字路口等来了于任之,他从出租车上下来,让她先坐上去,然后自己才又坐好,关门。
子默觉得于任之跟她以往所接触的男性不太一样,他很有风度,有才华,但又近乎刻板,做任何事都有条不紊。
所以当出租车停在一家黑暗餐厅门口的时候,子默不禁有些错愕。
于任之付了钱,下车,脸上是一种带有自嘲意味的无奈:“以一个老人的智慧,能够想出这样的奇招已经算不错了。”
“奇招?”
“是啊。”他点头,然后率先走到餐厅门口去卡位。
盲人服务生先把餐厅的就餐规则对两人说了一遍,然后就带他们上楼去,踏进那漆黑一片的门廊之前,于任之大方而绅士地伸出手,对子默说:“可以吗?”
子默想了想,还是有点笨拙地把手搭在他肩上,他不以为意地微笑,慢慢转身带着她一起进去。
尽管睁着眼睛,但视线所到之处还是变得一片漆黑,服务生走在最前面,于任之和子默在后面,他们走得很慢,生怕在黑暗中摔倒。
跌跌撞撞地在椅子上坐下,子默听到自己和于任之同时松了口气,因为看不见,所以也不需要点菜,餐厅为每一位客人安排的菜色是一样的,两人就并排坐着,一时之间有点不知所措。
“我说,”于任之在口袋里搜寻着什么,“还是把眼睛闭起来吧。”
“?”
“反正就算睁着也看不到,闭上比较舒服。”
她照做了,情绪渐渐缓和下来。忽然,面前有东西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抓住于任之的手臂,他轻笑了一声,好像弯下身子摸索着,好一会儿才听到他把什么东西重又放回桌上的声音。
“对不起,我不小心把烟盒弄掉了。”他拍了拍她的手,声音里有一种让人能够立刻安下心来的魔力。
“哦,没事……”子默连忙放开手,窘迫地抓了抓头发。
“你害怕吗?”
“……有一点。”
“害怕的时候你通常会做什么?”
“不记得了,”她顿了顿,“把自己包裹在被子里,或者……”
她没说下去,黑暗中,悄悄地在心底叹气。
“或者找一个能让自己不害怕的人是吗?”他帮她说完,好像一点也没有责怪的意思。
“……你真的只是负责画插画,而没有跟项峰一起合写侦探小说吗?”她不禁苦笑。
“老人有老人的智慧。”
“你有多老?”
“我想大概……你读小学的时候我已经不是处男了。”他不无幽默地说。
“……”
这时候服务生摸索着上了菜,都是西式的,每人面前一盘,尽管如此,吃起来仍然很费力。
“我是不是有竞争者?”吃到一半的时候,于任之忽然问。
子默喉咙里那半颗还没完全咽下去的西兰花就这样生生地卡在那里,她用力咳了几下,那种痛苦的感觉才消失。
“不用那么紧张,”于任之抓起她的手,把水杯递到她手里,“我只是随便问的,没有要你对我负责的意思。”
“你的消息很灵通。”她无奈。
“我只是勇于探索。”
子默看不到于任之的表情,可是她感到他是在微笑。
“都是项峰告诉我的——关于你的很多事。”
“……”
“但项峰其实很爱他弟弟。”
“如果你当着他们兄弟俩的面说这句话会被踩死的。”
他不以为意地继续说:“所以我一直有一种被利用的感觉。”
“?”
“项峰告诉我那么多,其实是想借我的手做些什么——事实上我还没有弄清楚究竟他是想要拆散你们,或是恰好相反。但我从他的描述中更加可以肯定,你是个很有趣的人。”
“有趣在哪里?”
“有趣在……你常常做些出人意表的事。”
“?”
“我在乌镇第一次认识你的时候,以为自己已经把你看透了,以为你只是一个内向、简单的女孩。可是了解得越多,就越觉得,其实你并没有我们所以为的那么简单,你的身体里就好像蕴含着暗流,随时会爆发。”
“听到你这样说,我都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过……”
于任之低笑了一声:“你可以把我刚才的话作为一种赞扬,我很少赞扬女孩子。”
“……谢谢。”
“那么,”他顿了顿,好像是故意的,“现在你还怀疑我吗?”
“?”
黑暗中,于任之把脸凑到子默耳边,低声说:“你一直觉得我并不是真的想要追你——不是吗?”
子默感觉到他温润的气息,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肩膀。
于任之没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吃着自己盘里的食物,整个楼面只听到人们的低声细语和各种餐具碰撞的声音。
子默飞快地吃完自己盘里的东西,只希望这场黑暗晚餐快点结束。
下楼的时候,她还是把手搭在于任之的肩膀上,尽管也是一前一后,但这种感觉跟被项屿牵着的时候很不一样。
回到明亮的世界,子默觉得自己简直要高兴得尖叫起来,反观于任之却没有太大的表情起伏,也许他从来就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让人捉摸不透。他们在明亮的餐厅一楼喝了一杯饮料才结帐离开,出租车载着他们向子生家驶去,一路上两人很少交谈,却一点也不觉得尴尬。子默只是想着于任之的那句话,原来,他知道她的怀疑,那么……他是在肯定还是在否定呢?
于任之让出租车停在前一个路口,拉着子默下了车,一齐慢慢地向子生家楼下走去。他双手插袋,脚步很慢,像是有话要跟她说。
“不管你信不信,离我的上一段感情结束,已经过去十年了。”
“……”
“其实我也曾经是一个,像项屿那样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哦,不过当然,人和人是不同,人们做同一件事也许是因为截然不同的理由,尽管如此,我们都无法否认自己做过伤害别人的事。”
“……”
“然后有一天,我停了下来,我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说厌倦也好、内疚也好,只是觉得不想这么做了。想要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人,体会平淡的人生。可是,那个人并没有出现过,或者其实早就出现过了,但我没能抓住那仅有的一次机会。”
“所以……你告诉我这些,是想说明什么?”子默鼓起勇气问。
“是想告诉你……”他看着她,目光一开始很温和,像一个兄长,然后渐渐变得犀利起来,像一个充满野心的男人,可是那种犀利和野心却更像是带着一点点恶作剧的意味。
“?”
他站在她面前,显得尤为高大,俯下身,凑到她耳边说:“是想告诉你——老人的世界,远比你想象的复杂。”
说完,他向她靠来,嘴唇几乎要碰到她的脸颊。
子默本能地后退了一步,惊愕中没有站稳脚步,眼看着就要摔倒,身后却有一股熟悉的气息涌过来——准确地说,是有人在背后搂住了她。
于任之被一把推开,身材高大的他踉跄几步,终于站稳,昏暗的路灯照在他脸上,隐约有稍纵即逝的笑意。
“别碰她……”项屿在子默身后冷冷地说。
八(中)
有那么一秒钟,子默以为于任之在偷笑,可是下一秒,他又变得一脸温和,看着子默,说:“啊,竞争者出现了。”
项屿没有理会他,低下头看着子默:“……没事吧?”
子默摇头,不着痕迹地挣脱,站到一边,忽然觉得头疼。
于任之耸耸肩,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今天就送你到这里,有些路还是需要你自己走。”
“哦……”她看着他,满心疑惑,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于任之挥手告别,很快坐上出租车走了。子默有一种被抛下的感觉,可是转念一想,无论于任之在或不在,她都要面对眼前的这个男人。
“如果……”项屿有点艰难地说,“下次再遇到这样的情况……记得大声拒绝。”
“……男人会认真对待女人的拒绝吗?”她看着他,想起了以前的事,眼神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倔强。
项屿别过脸去,看着不远处的灯光,沉默着。过了很久,他才转过头来,伸手轻轻捏住她的脸颊,脸上是动人心弦的微笑:“好了,狮子,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会内疚死的……”
子默瞪他,愤怒地甩开他,转身快步走着。她怎么会以为他变了呢,不,他仍然是那个可恶、自负的项屿,以为一个微笑、一句话或是一个吻,就可以挽回女人的心。
他从后面追上来,几次试图拉住她,可是都没有成功。最后,他快步走到她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如果……”他摸了摸鼻子,低声下气地说,“如果我说错了什么……我可以道歉。”
“……”
“对不起。”
子默轻蹙着眉,没有看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是……想要给你看一样东西……”他忽又变得腼腆起来,不是那个流连于夜场的项屿,而像是初次恋爱的小男孩。
“?”
“你等着——就在这里等我。”
说完,他飞奔到停在路边的车旁,取了一只纸箱,捧在怀里向她走来。
“就是……这个。”
子默往纸箱里望去,竟然是一只身上带有花斑的小狗。
项屿的口吻带着一点小心翼翼:“是不是很像小白?”
“……”她说不出话来。
“我第一眼看到它的时候,就觉得很像小白,连耳朵上的花纹也一样,但它的尾巴比小白短了很多,不知道大了以后会不会长一点。”说这话的时候,项屿的脸上是很少见的温柔。
“……”
“……”
“小白小时候也是这么短的……”
“啊?”原本已经渐渐灰心的他,眼里忽又燃起一丝希望。
“我是说,小白小时候尾巴也是这么短,长大了就会好的。”她忍不住伸手抚摸小狗的背脊。
“我把它放在浴室里,地上铺了报纸,可是它却总是弄脏其他地方,所以……你可以帮我吗?”
“?”
“我一个人养不过来,而且我常常出去比赛,你可以帮我教它吗?”说完,他伸出手放到她面前,手心里是一把银色的钥匙——就是她托项峰还给他的那一把。
小狗在纸箱里打转,时不时地舔着自己的爪子,无辜地看着他们,好像分不清谁是它的主人。
子默抿了抿嘴,说:“它是很像小白……但它不是小白,永远也不会是。”
“……”他的眼神像凝滞了。
“就好像你曾经带给我的伤痛,永远都会留在我心底一样。”说这话时,子默并没有看项屿,仿佛这并不是责怪,而是一种心死。
她摸了摸小狗,继续说:“如果不听话,就轻轻地拍它的头,它会知道的。”
说完,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向前走去。
项屿没有追上来,只是在身后大声说:“也许它永远都不会是小白,可是它很努力地想要给你一些新的快乐的回忆,说不定,它会让你开心,会让你觉得,认识它是值得的……只要你给它一次机会。”
子默加快脚步,走进子生家楼下,她没有坐电梯,而是沿着楼梯走上去。当她气喘吁吁地打开门的时候,子生正在客厅里一边喝酒,一边指着电视大笑。
“你回来啦,”子生说,“要来一杯吗?”
子默走过去坐在他身旁,一言不发地拿起桌上倒满酒的杯子仰头喝了下去。
“发生什么事了?”子生一脸错愕。
“没什么。”她从他手里拿过酒瓶,倒满,又仰头喝了下去。
“喂!”子生终于警觉地夺过瓶子,一掌拍在妹妹额上,“你疯了?!”
“你不是请我喝吗?”她郁闷地瞪他。
“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小气鬼……”
“你到底怎么了?”
“……”她沉默不说话。
“又是项屿?”
“……”
“你们绕了我吧,折腾了这么多年还不够吗?”
“……你知道?”子默放下酒杯,口腔里像要烧起来。
“怎么可能不知道,你当我们都是傻瓜?”子生把酒瓶放在厨房杂物架的最上面,然后坐回沙发上,点了一支烟。
“爸妈就不知道……”她倒在沙发上,仰着头,觉得心情糟透了。
“关于这一点,我没有跟他们讨论过,”子生吐着眼圈,眉眼皱在一起的时候,看上去很凶恶,“不过我相信他们比我敏感多了。”
“……可是大家为什么都不说?”
“因为你们自己都不说啊。”
“……”
“你知道吗,爸妈其实是那种人。”
“?”
“就是,如果你不说,他们会默默地注视你,直到你撑不下去需要他们帮助。”子生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是虚无的感慨。
“……”
“有时候我觉得我们两个的性格很像,有事都是喜欢憋在心里,不想说出来,好像对别人说自己的心事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不要否认,你也是这样的人!”他把烟灰弹在茶几上的烟缸里,“还记得吗,我小时候常常惹祸。”
“当然记得,”子默扯了扯嘴角,“每次同学说学校又有人打架,我就很害怕,因为晚上回去爸妈肯定又要罚你,你跟他们顶嘴,于是家里变得鸡犬不宁。”
“可是有一次,我惹了很大的麻烦,不是打架这么简单。我其实心里很害怕,可是又不敢跟任何人说,爸妈已经看出我不太对劲,但他们不问,他们始终觉得,尽管是孩子,但每个人总有自己心里的事,如果不想让别人知道,那么就让这个秘密一直保守下去好了。
“然后有一天晚上,我不敢回家了,觉得自己无法面对家人,就缩在路边的角落睡着了。等到醒来的时候,爸妈都站在我身旁,默默地,什么也没说,妈妈低着头哭,爸爸的眼神……是我一辈子都没有看到过的。然后……我就全说了。”子生面前烟雾缭绕,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爸妈怎么说?”
“他们听我说完,把我带回家,然后为我做了很多事,很多……我怀疑以后当我做爸爸的时候是否可以为我儿子做到的事。后来他们跟我说,他们之所以不问,是因为他们相信每个人都必须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如果你想要得到帮助的话,就要先把自己心里的话说出来,否则别人是没办法帮你的。”
“……”
“所以,默默,如果你想要得到帮助,就必须说出来。”
“……”她点头,想到了蒋柏烈以及那间小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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