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君仪转过头看着她,却没有其他人那般惊讶,而是淡淡地点了点头,继续指挥着,直到所有人都就位,她示意摄影师开始,才转身向她走过来。
“跟我来。”顾君仪拉着子默穿过嘈杂的走廊,来到她不常使用的办公室。
“小顾姐——”
“——你用不着跟我解释过去的三个星期你去了哪里,我没有必要知道,但是我希望你能知道的是,因为你的不告而别,有许多工作搁浅,许多客户投诉,甚至有要求我们终止合同,赔偿违约金的。现在你明白这一切有多严重了吗?”
“……”子默垂下头,深深地皱着眉头。
顾君仪双手抱胸,在房间里踱了几步,语气很平静,甚至是平静得出奇:“你暂时没有任何工作安排,我会跟客户沟通,然后再通知你。没什么事你先回去吧,我很忙。”
说完,她打开门匆匆地走了出去,连一句“再见”也没有说。
子默看着眼前离去的背影,想起摄影棚里的那一幕,忽然有点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顾君仪,是与陈潜相视而笑的幸福妻子?是工作时雷厉风行的女强人?还是一个……别人根本不知道、也无法了解的女人?
那之后的一个星期,顾君仪再也没有联络子默,仿佛她是已经被遗忘的孩子。她坐在电脑前发呆,原来,一切的一切真的变化很快,她想要离开这个让人窒息的生活时,生活也想要离开她。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点也不焦急,尽管不知道命运安排了什么给她,却想要乐观地去接受。
她坐在书桌前,看着电脑屏幕上那些旅行时拍下的照片,内心变得平静起来。其中有一张,是一个白色的背影走在窄小而悠长的石子路上,风吹过的时候,他长长的衣角随风飘了起来。
哦,没错,那是于任之。
她想起他送给自己的铅笔画,那上面也是一个背影,不过是她的背影。
她从背包里拿出那张像明信片大小的卡片,用照片夹夹起来放在客厅的立柜上,她怔怔地看着,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把卡片反过来,上面是他的名字和电话号码。
子默第一次想也没想,拿起电话就拨了号码。
“喂,你好。”于任之很快接起来。
“嗯……你好。”她抓了抓头发,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施子默?”
“啊,嗯,是的,于先生。”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轻笑:“可以不要这样叫我吗,会让我有一种错觉。”
“?”
“以为是来催稿的编辑。”
“啊……对不起。”
他笑得更大声:“你很有趣,不过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能不能直接叫我的名字。”
“哦,好……”这恐怕是……第一个说她有趣的人吧。
“找我什么事?”
“是这样的,”她木讷地说,“我这里有一张你在乌镇时的照片,需要印一张给你寄过来吗?”
“可是,我不想向别人透露自己的住址。”
“……”
“所以还是我们约出来见个面吧,你把照片给我,我顺便请你吃饭。”
“啊,吃饭就不用了。”她连忙摇头,也不管电话那头的人看不看得到。
“要的,”这个时候,远处像是有人在叫于任之的名字,于是他应了一声,然后说,“这样吧,我后天再打电话跟你约时间,印个照片两天够了吧?”
“够了,可是——”
“——就这么说定了。”
电话被切断了,子默错愕地对着那急促的拨号音发起呆来,为什么自己总是一个不懂得如何拒绝的人呢?
如果懂得拒绝,那该多好,那么至少,她可以把项屿从自己的脑海里抹掉,连同那些快乐和悲伤的回忆,统统抹掉。
就在她发呆的时候,世纷忽然打电话来约她在楼下吃饭,她想起蒋柏烈的话,于是带着一点点的期待,欣然去了。
马路对面新开了一家茶餐厅,生意很好,子默进去的时候,世纷和梁见飞已经在七嘴八舌地讨论菜单。她忽然觉得,如果从很早以前开始,自己就是像她们那么开朗的女孩……那该多好。也许一切的一切,都不一样了。
“子默!”世纷对她招手,脸上的表情很温暖。
“我来晚了。”她在她们对面坐下,说话的口气没了一贯的僵硬。
“没关系,”世纷微笑着说,“我们还没有决定吃什么,你有建议吗?”
她摇头。基本上,她很少作决定,除了一个人的时候。
“我以为你和项屿已经来过了。”
她悻悻地微笑,想起项屿,眉头便不由自主地皱起来。
世纷和梁见飞点了菜,聊起最近的生活,子默第一次发现梁见飞很健谈,即使只是一件平常的小事,从她嘴里说出来也显得那么生动。她很羡慕这样的人,有趣的人,没错——永远也不会觉得闷,永远都能发现生活给予人们的惊喜。
“对了,”世纷说,“见飞最近很出名。”
“?”
“是因为……项峰。”世纷眨了眨眼睛,一脸神秘。
梁见飞苦笑了一下,低头认真吃起菠萝包来。
“项峰?”子默讶然。
“嗯,你知道他最近上了一个电台节目吗?”
她想了想,隐约记得听他提起过这件事:“然后呢……”
“你没有听吗?”
她依然摇头。
“项峰在直播间跟另一个嘉宾当场吵起来了——是直播哦。”世纷眉飞色舞。
子默轻轻地“啊”了一声,想起丁城送她回家的那一晚,电台节目里互相争执的两个声音——忽然觉得,那其中一个声音就是项峰……
“跟他吵架的‘嘉宾’,”世纷顿了顿,卖了一个不怎么高明的关子,“就是见飞。”
“……”子默看着头顶上漂亮的紫色吊灯,想象着两位当事人争吵的场景,吃吃地笑起来。
“项峰是不是觉得女人都头脑简单,或者很好摆布?”见飞问。
子默想了想,说:“不知道……我几乎不知道他有什么女性朋友。”
“那么他就是个心理阴暗的男人。”
“不会,”她笑了,“他对人很客气,也很温柔。”
见飞错愕地眨了眨眼睛,说:“你确定我们说的是同一个人吗?”
子默和世纷对望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也许你对他来说很特别,”世纷最后说,“因为我认识的项峰跟子默说的一样。”
“噢!饶了我吧!”
三人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起来,见飞说了许多她在泰国工作时的趣事,也说起了她前一段失败的婚姻,她那个不断外遇的前夫。子默觉得她很勇敢,当一个人愿意面对自己的失败,甚至用调侃的方式去看待它,那么这就是一种勇敢。
“可是,”子默问,“你为什么不肯再原谅他了呢,既然你已经原谅了很多次……”
“我是很爱他,也许到现在我还爱着他,”见飞用一种温柔的口吻说,“但我们金牛座的爱是不能没有底线的。”
这天晚上,她们聊了很久,分手的时候,她看着世纷和见飞的背影,耳边不禁又响起了蒋柏烈的那句话。原来,美好的东西并不一定会自动出现在人们面前,而是需要去发掘、去创造。
她们生活在同一个寂寞的星球,可是为什么她们眼里的生活是生动而有趣,她的却是晦涩而贫乏?
电梯带着她不断地向上攀升着,脚下的一切变得虚无缥缈起来,她的喜悦、她的愤怒、她的悲伤以及一点点小小的快乐,都随之消失了,剩下的只是像广阔无垠的海一般的平静。
头顶有清脆的“叮”的一声,电梯门向两边退去,子默抬起头看到的是项屿那张英俊却带着不安的脸。
“你去哪里了?”他坐在她门口,声音有些沙哑。
“你喝酒了。”她从口袋里摸出钥匙,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我问你去哪里了?!”他忽然嘶吼出来,眼神是不容许反驳的霸道。
“……在对面的餐厅。”她站在他面前,犹豫着要不要开门。
项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定定地看着她,伸出手抚着她的脸颊:“你变了……”
她想别过脸去躲开他的手,却被他狠狠地捏住,她吃痛地转回头,也看着他。
“你不喜欢我了?”项屿的声音,第一次变得柔软起来,像是不确定,又害怕被她肯定。
“……”她垂下眼睛,尽管脸颊被他捏得很痛,却还是不看他,沉默着。
“说!”
“我——”
“——你要是敢说‘是’,就给我试试看!”他像是一个固执而霸道的小男孩,想要她回答,却不能回答他不想要的答案。
她想哭,又想笑,一时之间五味杂陈,她想起了许多事,十二年来的许多事,他们从懵懂的少年变成了惴惴不安的青年,可是他们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应该互相折磨,也不应该互相伤害。
“你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吗?”子默忽然问。
“?”项屿放开手,眯起眼睛,眉宇之间自有一种固执的温柔。
“我对你来说,到底算是什么?”
“是……”
她看着他的眼神很坚定,好像不找到答案就决不罢休。
“是……是……”也许他正在努力思索着该给一个怎样的回答,也许他没有,也许他只是犹豫着该如何说服她忘记那些古怪的念头,继续原来那“相安无事”的生活。
可是最后,他终于知道她是认真的,前所未有的认真。
“那很重要吗?”他苦笑。
“……”她怔怔地点了点头。
“我们这样难道不好吗?”
“……”
“……”
他们沉默着,远处有人在放着烟花,绽放的火花很小,却在黑暗的夜空里画下一道道黯淡的色彩。
“那对我来说很重要,所以,”子默木讷却坚定地说,“我们分手吧。”
也许是因为她的表情,也许是因为她的这番话,不过总之,项屿错愕了很久才粗声粗气地说:“施子默,你造反了?!”
“我们分手吧……”她重复着刚才的话,不知道是说给谁听。
“你敢再说一遍!”项屿忽然把她推到墙上,双手按住她的肩膀,对着她大吼,像一头发怒的狮子。
她看着他,眼里盈满了泪水,却迟迟没有滑落。
“我说我们分手!”子默木讷的声音回荡在走廊里,像一道魔咒,彻底激怒了项屿。
他低下头粗暴地吻她,双手抚上她胸前,用力握着,她挣扎,他却毫不在意,扳起她的腿,紧紧地把她压在大理石墙面上。他修长的手指伸进她的衬衫里摸索着,捏住她那一点点的敏感,好像故意要给她难堪。
然后,当电梯发出“叮”的一声时,他停住了所有的动作,怔怔地看着她。
并不是因为那突兀的响声,而是因为……她脸上的泪水,是冰冷的。
电梯门向两边退去,里面是空的,一个人也没有。门又合上,电梯沉坠下去。
子默轻轻推开他,低下头用颤抖的手打开房门走进去,重重地关上。她没有开灯,跌坐在地上,捂住脸,无声地哭起来。
有时候,她会毫无头绪地想念他,想念他的微笑,想念他的眼神,想念他手指的每一个动作,还有他胸前似有若无的温暖,可是想念过后,是无止境的悲伤,孤独而寂静,让她压抑地想尖叫。
她知道,爱不应该计较付出与回报,但爱,却不能没有底线。
四(下)
两天后的傍晚,于任之果然打电话来约子默,她本能地想要拒绝,可是无论是面对面还是隔着长长的电波,他总是有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魔力。她把印好的照片放进信封里,然后背上包出门了。
于任之约她在一间名不见经传的茶室见面,停好车,忽然觉得种满了梧桐树的街道很安静,有一种夏夜特有的韵味。推开茶室的玻璃门,头顶上发出风铃摇摆的声音,子默愣了愣,好像很多年都没再遇到这样老式的店。于任之已经在靠窗的位置上等她,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看上去比在乌镇时沉稳得多。
“你很准时,”他笑容可掬地看了看墙上的时钟,“我喜欢守时的人。”
子默抬头看钟,才发现自己真的恰巧在约定的时间走进来,于是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不知道该说什么。
“坐吧。”于任之大方地伸出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谢谢……”她坐到他对面,忙不迭地从包里拿出装着照片的信封,递到他面前。
他接过来,拿出来看了看,又放回去,好像照片对他来说并不是那么重要。
“想吃点什么?”
“啊?”子默瞪大眼睛,一脸的惊讶。
“怎么?”于任之被她的表情逗笑了。
“这里,”她压低声音说,“不是茶室吗?”
“是啊。”
“那么只有茶可以喝吧,”她看了看站在柜台前面的光头老板,眼神有点闪烁,“如果你说要点‘鱼翅捞饭’,老板可能会不高兴的……”
“……”
“……”
于任之的表情由错愕转为大笑,只用了三秒钟的时间。他爽朗的笑声回荡在寂静的店堂里,让子默不禁担心会被老板投诉。
“哦,我想我可以肯定这里是有饭可以吃的,只是品种没有餐厅那么多而已,”他翻开菜单送到她面前,“都在这里,随便挑吧。”
子默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菜单,最后一页上果然有十几种家常盖浇饭。
她窘迫地看了看一脸笑意的于任之,低声说:“那么,一客‘红烧肉加蛋’的套餐。”
“好。”于任之叫来服务生点了单,便懒散地靠在沙发背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她被他看得低下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你很有趣,”他说,“你以为这个世界上的路都是笔直的是吗?”
“……”
“每一件事都有它的规律,每一家店必须符合它的店名,每一个人的性格必须符合他(她)的长相?”
“也许吧……”她僵硬地点头。
“很难想象你会这么想,因为你是个摄影师,如果循规蹈矩,能够拍出好的作品吗?”
“……能。”她认真地想了几秒钟,才肯定地点头。
于任之眯起眼睛,像在思索着什么,忽然拿出信封里的照片,摆在桌上,说:“这张照片是想表达什么?”
说完,他又拿起来仔细地审视了几秒:“我看不出有任何特别。”
子默抿了抿嘴,说:“的确是……没有什么特别。”
“……”
“可是那就是你,是别人眼里的你,我不需要创造,只要真实地表达,”她伸出手,取过照片,眼神就像看着一盆自己培植的盆栽,“比如从这个背影里可以看出,你表面孤独,但其实内心丰富。”
她把照片递回去,他没有接,一抬头,却看到他错愕的双眼。
“天呐……你……”于任之说不出话来,“这真的是你从这个背影里看到的吗?”
她微笑着耸耸肩:“你是一个不掩饰的人,所以……很简单。”
他瞪大眼睛,摊了摊手,说:“对不起,是我小看你了。”
她摇摇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那么,最近你在做什么?”
子默垂下眼睛,苦笑了一下:“因为之前不告而别,所以工作都取消了,经理很生气。”
“啊……”他的这一声叹息纯粹是应和,而没有任何惊讶或可惜的成分在里面。
“……”
“没关系,”他接着说,“人在一条路上走得太久,也会需要休息,所以当遇到瓶颈的时候,就当作是上天赐给你的假期吧,再难的低谷也总会有一把梯子在等着你去爬。”
“……谢谢。”她点头,把他的话记在心里。
“是不是觉得我说得很有哲理?”他一手抚着下巴,看不出在想什么。
“嗯。”
“其实这是我最近正在帮忙画插图的一篇散文里的句子。”
“……”
“说起来,我的记性还不错吧?”说完,他自鸣得意地笑起来。
木讷如子默,此时此刻也有些哭笑不得,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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