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甚至可以告诉他们,就算到了最坏的时候,所有人都可以走,但是只要有你们,我们就有机会重新来过!”
“至于其他人,理都不用理!你要分化掉他们的立场,明白么?”
妈妈的谭剑铭,你是天才!
“所以,你们真的不是生意人,还差很远!”这是谭总的总结性发言。
06
一切都如谭剑铭预料的一样,人开始散去。
一开始是一个两个,接下来十个八个,很快就变成每天都有人递辞职报告上来。
老唐要求所有人辞职必须在他这里签字面谈。我注意到,面谈的人从每个人两三个小时的谈话到最后五分钟一个的频率。
老唐的表情也开始从痛心到惋惜,再到漠然,再到冷笑。
“这个世界四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多的是!只要再好起来,扯起招兵旗,你还害怕没有吃粮人么?”
最伤筋动骨的是,一些负责核心客户的项目经理也开始辞职。他们很坦率地说自己看不到公司的方向,这些人很多都是盛世软件的老员工,在递辞职报告的时候都流了眼泪。我们三个心里也十分难过。有些人希望公司能收缩规模,砍掉一些质量不高的客户,集中资源保证核心客户的项目进度。因为拿不到工资尚在其次,关键资源不足做不了事情,每天被客户责难的日子真的很难过。
老唐坚决不同意,并苦口婆心地讲道理,但是没有人愿意接受。
我们三个惟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跟每一个正常离职的员工签一份证明,答应他们一旦公司好转,会把欠他们的工资和一些垫支的差旅费用全额奉还。
很多人流着眼泪离去了。他们留下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们都是好人。希望公司能好起来。保重!”
难道真的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我常常走到公司的大厅,看着日渐空荡的座位,看着还在拼命努力的员工,心里像刀割一般的痛。
项目经理的频繁换马终于引发了许多客户的不满,继而是纷沓而来的投诉,部分客户已经联盟在业界声讨盛世软件,并准备更换开发商。
由于人员和流动资金的不足,项目周期的确严重失常,一时间内外交困怨声载道。老唐咬着牙要我们守住,他则彻底扑在了F省的项目上,背水一战。
老唐出发去F省之前,偷偷卖掉了自己的车,带着20万现金上了飞机。
石方跟我商量要不要组织一次客户的集会,我断然否定。现在这种情况,把大家召集在一起只会是加速项目的死亡。其次,事到如今,客户不见到老唐,任我们说破天他们也不会相信了。
接下来我们讨论到项目组人员的差旅费用和公司这边的每月按揭款项,财务说只剩下几万现金,我跟石方商量了一下,每人拿出了几万,暂时维持正常运转。
晚上我跟石方到西贡吃饭,却发现原先露天的大排档全部撤销,由于市政的规划要求,江边不准摆设商业摊档。没了临江的座位,我跟石方也都感觉索然无味,于是又开车到处游荡。最后,我们选择了一家桑拿会所,进去冲凉后,要了煲仔饭和例汤,穿着浴袍,舒舒服服地吃了起来。
吃饭的时候我们居然谁也没说话,只是互相询问过要不要辣椒酱或是煎蛋。
吃完饭,我们把自己埋在沙发里默默地抽烟,聚精会神地看着大屏幕电视,其实我想我们谁也没看进去。
最近我跟石方即使是单独相处也经常会沉默寡言,并非是大家忌讳什么,而是面对这么大的问题,我们感到十分无力。
石方又跟服务员要了几根烟,点上后说:“这样下去我真的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样的结局。我不怕艰苦,但是我害怕的是,我根本看不清前面的路。”
我默默抽着烟,边听边点头:“是,我明白。就像上次那谁走的时候说的那句话么,艰苦日子就当坐牢,但是无期徒刑谁受得了,根本看不到希望啊!”
石方说:“说实话,我真的不知道盛世的未来会怎么样,我想我在这里捱下去,最大的原因是感情因素。这并不理智。”
我长叹一声:“石方,说句心里话,就连我们如此亲近之人都作此想法,其他人更是可想而知了。现在还剩多少人?我指技术那边。”
石方眯着眼睛算了算:“目前还有三个项目组是完整的,大概还有60多人。另外零散的还有20多人。”
我点头,那么,加上非技术还有一部分,各地分支机构也算上的话,尚有150多人。也就是说,不到半年时间,盛世软件就自动萎缩了三分之二的规模。
手机响,我拿起来看,是华总。
“东楼,我这里现在有一个项目,你做不做?”
07
“我这边集团下属一个单位要做一套内部办公系统,大约总投资200来万,软件占到大概30%,你做不做?”
我有点意外:“要不我回去商量一下再给您回复?”
华总沉默了片刻:“其实我是问你做不做?”
我愣了一下,终于明白:“哦!我懂。”
华总干脆把话挑明:“东楼,你目前的状况谭剑铭那天都跟我说了。我想这个项目很适合起步,前期投资和流动资金最多需要80万,如果你拿不出来,谭剑铭愿意投资,你只要技术入股和项目入股就行。事实上,这个项目半年周期做完,后面涉及到全集团推广,甚至全国同类机构推广,你考虑考虑。”
我一时之间有点鼻子发酸,我知道这帮朋友在变相帮我:“谢谢你,大哥。”
华总叹了口气:“我跟谭剑铭也说到这些,主要看你自己迈不迈得出去这一步了。他说很难,东楼会他妈的捱义气。行了,你考虑一下,尽快给我答复。如果要做,项目招标的事情我要提前做工作。好了,开心点!”
挂上电话,我擦了擦眼睛。
石方有点奇怪地看看我,我笑了笑,把事情的原委和盘托出。
石方也嘟哝了一句:“真是好朋友,几个人连你的面子什么都考虑到了。”完了闭上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我们俩不约而同地说:“其实说起来真的是个好机会。”
说完之后,两个人忍不住笑了起来。
“其实,认真算算,用不了八十万。我们自己可以筹三十来万,最多将来再跟你朋友那边搞点流动资金周转一下。你看,我自己如果亲自带技术兼任项目经理,最多需要六个开发人员,工资成本算他3万一个月最多了。项目周期六个月,二十万。然后开班费和一些设备投资最多二十万。其他的是硬件购置成本,那个要看项目进度。”
我点头:“这个只要华总肯帮忙,付款条件那边松动一下,问题不大。”
“如果真的能推广,最多两年,这个公司就可以滚动起来了。”
说到这里,我们又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事实上,我们怎么可能抛下老唐去做这个?
我没敢直接打电话给华总推掉这个项目,而是找了谭剑铭。
他微笑着听我说完,然后说:“我应该跟华枫打个赌,一定赢钱。不过,唉,他也未必会押你去做。”
我心里有点难过,不知道说什么好。
谭剑铭说:“这样吧东楼,我这边会考虑接下这个项目。如果你愿意,随时可以来接手。到时候给我个差价好了,哈哈。”
我狠狠地捶了他一拳,然后搂住他。
广州的冬天静悄悄地来了。虽然广州的十二月没有落叶飘零,但是湿冷的天气让人感到另外一种肃杀的氛围。
眼看着贷款即将到期,而且厂商彻底封杀了我们,至于客户那边则有半数以上已经中止了跟我们的合作,甚至还有一些在谋划着落井下石跟我们打打官司。
我们不断地在跟客户接洽的其他开发商交接项目时碰到过去的旧同事,说不出是尴尬还是难过。
分支机构那边早已断了奶,失去总部支持的他们多数散去,还有一些在苦苦支撑,有些为了感情,有些则在做其他打算。
办公室每月高额的按揭款现在成为我们一项很大的负担。我跟石方的私人腰包已接近干涸。
中信广场的总部办公地点,已经只剩下60多人在坚持上班,望着偌大的办公场地人丁稀落,心里别有一番滋味。
我经常可以在大声说话的时候听到回音。
老唐在F省做最后挣扎。现在形势对我们来说十分不利,业界的传言已经满天飞舞,之所以我们还在投标范围内,一是因为老唐的私人关系在起作用,二是因为我们提出的技术改造方案的确是客户最为满意的。老唐和石方在金融机构多年的业务技术浸淫无可挑剔。
风险投资商早已翻脸不认人,拒人于千里之外。
至于跟江川集团合资公司的事情已经由暂时搁浅变为一纸中止合作的声明。杨洋发传真前给我电话,例行公事完毕后,问我近况,我沉默不语。
杨洋轻声地说:“东楼,放松点。我前几天帮你联络了我以前的一个客户,我把你们的技术实力和客户关系跟他讲了讲,他有兴趣合作,提供一到两千万的资金出来。你要不要过来上海谈一谈?”
我感觉到一点振奋:“好!我跟公司这边商量一下,给你电话。谢谢!”
杨洋说:“我不要你谢谢。我只要你好一点。”
我心里突然涌出决堤般的思念,手心里似乎还残存着她的温度。但是,我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地挂了电话。
08
其实不用商量,老唐和石方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反应就是要我马上出发。
老唐在电话里跟我说:“你全权处理好了。如果条件合适,你可以当场敲定,不用再跟我们商量,我们现在需要一切机会帮我们争取时间!”
石方则简单告诉我放心前去,广州这边有他。我犹豫了一下,问他这个月的写字楼按揭款怎么办,他淡淡一笑说,我已经把车卖了,大概这两天就能拿到钱。
去机场的路上,我忍不住把头埋在膝盖中间。
冬天的上海也是一样的阴冷潮湿。出来机场我就被一股彻骨的寒气激得打了个哆嗦。
外面细雨连绵,甚至夹杂一些小粒的冰雹。杨洋扎着头发,穿着短裙,上面是一件很厚实的皮草,脖子上还缠着一条黑白相间的大围巾。
看到我她跑过来把手里的伞举高,我接过来,伞很小。她笑着自己靠过来,我们快步向停车场走去。走的过程中我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杨洋停下来,把自己的围巾解下套在我脖子上,围巾上带着她的体温和香味。我被一种久违的温暖瞬间击溃,身体不自觉地有点抖。
杨洋感觉到了什么,抬头笑了笑。
我也转过头看天空,黑白的世界。这一瞬间不知道为了什么,我仿佛回到了初恋的时候,这种感觉很奇怪:心动,心痛,颤抖,恍惚,飞雨,飞雪,甜蜜,心碎。我的心像爆裂的烟花,炸开,散落成黑白的碎片。
去停车场的这段路不算很长,但是在我看来似乎是人生一段路的跨越。我仔细地体味着这段转变,想弄明白自己的脚在迈向何方。
进了车内,我开始缓过劲儿来。杨洋打开暖风,注视着我:“你好像更瘦了。”
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杨洋简单地跟我介绍那家公司的情况。那是一家地产公司,最近想找一些新的项目来运作,所以就找到杨洋来咨询,碰巧她也在帮我找投资方,于是就把我们公司的资料给他们。对方很有兴趣,愿意拿出一到两千万来合作,于是杨洋就帮我约了他们今晚见面。
我知道这次谈判的重要性,也想到了老唐和石方的企盼,竟不由得感觉紧张起来。杨洋看着我,什么都没说,腾出右手,轻轻握住了我。
安排我在酒店住下,杨洋让我休息一下,说好过两个小时来接我去吃饭。我点点头,疲惫地把自己扔在床上,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昏昏睡去。
进到饭店之前,杨洋犹豫了一下,跟我说:“这些人素质都不高,你不要太介意他们的言辞,毕竟……”
我苦笑了一下:“我明白。非常时期,我会控制。”
杨洋微笑着,不再说话。
那晚的谈判是个恶梦。其实就算做梦我都不会想到自己会跟这样一群人坐在一起谈合作。他们开出来的条件苛刻,甚至可以说是荒唐。原来他们所谓的一两千万是要全盘收购我们的公司,而且还要我们三个股东在收购完成后至少效力两年,保证盈利后才可以离开。而且企业经营方向要由他们来话事。
“至于债务,我想你们要自己消化,我们只能用资金优势帮你们争取时间,给你们的客户一些信心。我想,你们的客户现在已经当你们说话是放屁了吧,哈哈。”
我脸上还堆着笑,但是手已经快要握断了手指。
杨洋的脸色极为难看,显然她也没有想到这帮家伙是来趁火打劫的。她一边应付着这帮人的调侃,一边极其忧虑地看着我。我冲她微笑,心里却在滴血。
最后,那些人觉得已经吃定了我们,更加忘乎所以,提出一千五百万收购盛世软件。
“我这几天待在上海,你叫上你们另外两个股东,尽快过来吧。想活命就得主动一点儿,现在不是你们牛逼的时候了,难道还等我上门给你们买棺材?”
我慢慢地站起身来,微笑着说:“谢谢你。不过我想你还是留着这点儿钱给自己买花圈吧!我操你妈!”
他们中间有个人霍地把一个烟灰缸砸过来,我头一歪,烟灰缸擦着我的额头飞了过去。
血慢慢地淌了下来。杨洋尖叫一声,死命地护着我。那些人还不罢休,我指着他们,拿出手机:“要不要我打电话给藤条?”
几个人愣了一下,对望了一眼,终究没敢造次。
藤条是我在上海做律师的一个朋友的大客。他在上海跺跺脚,也是能让黑白两道的地面抖三抖的主儿。我有次在上海跟这位朋友喝酒时,藤条刚好在隔壁请客,于是一起喝了几杯酒,他还拍着我肩膀要我有事找他,并且真的给了个手机号给我。我估计这些做地产的混混不可能没听过他的名字,就搬出来压阵。
我跟杨洋走出饭店,杨洋用她的丝巾捂着我的额头,一个劲儿地哭,我则笑着安慰她。事实上,在我爆发的一瞬间我是被深深的绝望击垮了。
杨洋把我拉到会所的医务室包扎,医生说还好只是破皮,不需要缝针,给我处理了一下伤口,简单包扎,稳妥起见,还打了一支消炎针。
走出来之后,我却变得极度亢奋,我跟杨洋说:“我要喝酒!”
09
杨洋拗不过我,带我到一间酒吧去坐。
“东楼,你头上有伤口,不喝酒好不好?”
“你不陪我,我自己找地方去喝!”
杨洋红着眼睛,叫酒上来陪我喝。我很快进入状态,没有别的原因,只是自己想喝酒,前所未有地想喝酒。
我喝得最快,喝得最多,喊得最响。我不停地去跟邻桌的人玩“大话骰盅”,不停去向别人挑衅。喝到最后,我依然精神百倍,状态奇佳。在最后两瓶红酒端上来后,我付了钱,出去撒尿。
没有人看到,我在一个转弯的角落里痛哭失声。我像一个被人遗弃的孩子一样无助,紧紧抱住自己,将自己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抬起头看到了杨洋站在我的面前,她默默地流着泪,无声地看着我。看我抬起头,她蹲下来抱住我,抱得紧紧的。
我找到她的嘴唇,用力吻了下去,泪水很咸,嘴唇很冷。
我像一个迷路的人找到了指路的灯,义无反顾地冲了过去。不远处的包房里传出歌声,若隐若现。
小小的小孩 今天有没有哭
是否朋友都已经离去
留下了带不走的孤独
漂亮的小孩 今天有没有哭
是否弄脏了美丽的衣服
却找不到别人倾诉
聪明的小孩 今天有没有哭
是否遗失了心爱的礼物
在风中寻找从清晨到日暮
我亲爱的小孩
为什么你不让我看清楚
是否让风吹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