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毛挥挥手:“总之,萧东楼同志,只要你跟我回上海,前途无限啊!”
毛毛说得兴高采烈,丝毫没有注意到,我的脸已经随着她的话语越来越黑。
毛毛叉了一块沙拉放进嘴里嚼着:“爸爸还说……”
“够了,听我说吧!”我阴沉着脸打断了她,声色俱厉。
毛毛没反应过来,吓得脸色一下子发白:“东楼你怎么了?”
我又大口地喝了杯红酒,红着眼睛说:“周萌,我既不要从什么商,也不要从什么政,更不要跟你回上海!”
“你当我不识抬举也好,或者死要面子也好,就是这样!我跟你在一起,既不图你们家位高权重,也不图你们家财大气粗,更不想叱咤上海,我没那么大野心!”
毛毛眼圈儿红了:“我没有说什么啊,我只是希望你不要这么辛苦,我看着你这样拼命,心里心疼,才要爸爸帮帮你……”
“我不要谁帮!”
“我不是别的谁,我是你女朋友!”
“女朋友也不例外,我乐意辛苦,我就要靠自己的本事出国打拼,谁也管不着!”
“东楼你别傻了,我告诉你,听我的没错!”
我冷笑了一声:“周萌,我再跟你说一遍,我不要你给我安排未来!以后我的事儿你少管!”
毛毛脸色苍白,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萧东楼!你王八蛋!你不识好人心!”说完,就站起身来飞奔出去。
我站起身要追出去,服务员过来很礼貌地拦住我说先生您还没买单呐。
过了一会儿服务员拿过来的账单让我倒抽一口冷气。尴尬了片刻,我走到吧台旁打老九的传呼,要他过来搭救。
我跟老九杀到毛毛学校宿舍的时候,毛毛宿舍里几个人正在安慰哭得喘不过气的她,老九见情势尴尬,就暗示几个丫头跟他出去吃宵夜,把我和毛毛留在屋里。
我劝着她,心里也十分气苦。
过了半晌,毛毛红着眼说:“你要么跟我回上海,要么我们就拉倒!”
我霍地站起身来:“拉倒就拉倒!周萌,我们完蛋了!”
毛毛气得浑身发抖,一言不发地在我身后关上了门。我走出去很远才隐隐觉得不妙,回头敲门,她死活不开。等我找她同宿舍的林悦开了门时,眼前的一切让我目瞪口呆。
毛毛的一头长发散落了一地,她手里攥着一把剪刀,哭得喘不过气来。我走过去试图说些什么,她跳起来声嘶力竭地叫我走,我记得她说:“萧东楼,你滚出去!”
我什么都没说,默默地走了出去,然后开始狂奔。
我听见毛毛在身后的声音:“萧东楼!你这个混蛋!你有什么了不起,我一定会找一个比你好的男朋友,比你好一千倍,一万倍!”
我感觉到自己的心在奔跑的过程中一片一片地碎落,而且无声。
05
回忆是一件残酷而奇妙的事情,它在电石火闪的一瞬间把往事像快速电影一样过了一遍,却把痛苦甜蜜留给了当事人,自己置若罔闻。
毛毛看着我:“我记得你当时说一定会出国,所以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爸妈到美国读书。我想,也许我们会在这里重新开始。”
我默默地想:96年的时候我倒的确在美国,而97年的时候,我却已经去了广州。
毛毛接着说:“我97年夏天来到加州,考进斯坦福大学读工商管理的MASTER,还辅修了计算机。我小舅舅在这里开公司,主要从事贸易。这两年也开始涉足IT的投资,所以我留在这里帮他打点一些管理事务。”
“我小舅舅是这里华人商会的副会长,这次高峰论坛我代表他过来组织和参加。在筹备会务的时候,我就看到了你的名字,但是上面的学历写的是广外毕业,英文名是Raymond,不是原来的Eastwood。而且出发地是在广州,还是当地一家赫赫有名的软件公司的副总,我失望之余还是抱着一丝幻想。”
“直到你刚才满不在乎地拿着烟盒出会场的时候,我才可以断定,这个萧东楼就是你!”
我咧开嘴笑了笑,没有出声。
毛毛看着我,眼里满是笑意:“世事难料啊。怎么会去了广州?怎么进了IT这一行?”
这自然是个很长很长的故事,我尽可能简短地讲述了毕业后这几年发生的事情。毛毛出神地听着,眼睛湿湿的。
我实在不想把话题再扯回那些旧事,就主动聊起这次会议。
毛毛笑了笑:“听说国内这几年IT行业发展很迅猛,而且政府也都在大力扶持对么?好像各地都在搞软件园和‘硅谷’。”
我点点头:“你倒是门儿清。”
毛毛调皮地笑:“那是那是!”
“不过东楼,我可是真不看好目前国内这种所谓大力发展和扶持。我觉得大概所有的人都犯了一个毛病,硅谷不是这么参观一下就可以仿造建起来的。”
我点点头,点上根烟,表示愿闻其详。
“城市和社会有其发展的内在机制,并非仅依赖人为因素,硅谷也不例外。硅谷取得成功的原因很多。我认为有几个因素对硅谷的发展至关重要。”
“首先是有良好的自然条件。旧金山湾有优越的地理条件,阳光明媚,气候舒适,北加州原有的富裕生活也会吸引人们来到此地生活工作。”
“其次这里有活跃的社会环境。硅谷的许多人来自美国东部和西欧,他们为摆脱墨守成规的文化和官僚主义的束缚,被加州特殊的机会吸引而来。”
“美国东部是大公司的地盘,壁垒森严,个人很难立足其间。而加州则是前线,从经济、社会和组织形式来看都没有固定的模式。而且最重要的是它真正重视个人的价值。这些年,太多人在硅谷圆了自己的创业梦。当然,也有许多人败下阵来,其实,在硅谷倒闭的公司恐怕比成功的公司要多得多。”
我点头:“这一点倒很像广州。广州跟上海、北京相比,最适合创业,但是往往做大了之后,却纷纷北上。”
毛毛笑:“是啊。上海洋买办多一些。”话锋一转,“可是,广州的高校力量在全国来说可并不具备太大的优势,尤其是理工科。”
毛毛的手机突然响起来,她拿起来接听,然后不停地说着“Sorry”。放下电话,她冲我吐了吐舌头:“到我发言了!我都忘了时间。不过,接下来的话题跟我的演讲内容倒是一致的。”
她拉着我向会场方向跑去,我感觉得到她手指的滑腻,更被一种久违的熟悉所触动。
“在加州,有着完善的基础设施。便利的交通,快捷的通讯,世界一流的斯坦福大学、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这些都为企业提供了有力的科技后援,优良、丰富而又具有流动性的高科技人才。这一切都足以营造出良好的科技和商业环境。”
毛毛在讲台上面侃侃而谈。旁边几位嘉宾不时地补充一些意见。
我在下面认真听着,并不时点头认同。
我发现在硅谷领导高科技企业的管理人才大多数都是既懂得技术又擅长管理的全才。许多人既是相关领域的技术权威或创新者,同时又具有非凡的领导才能和个性魅力。只有这样高素质的组合人才才能在激烈的竞争环境中立于不败之地。而有利可图的商业环境,个人对创业的追求和对利润的珍视,又促使许多有才能的人自立门户,形成了今日硅谷丰富多彩,万马奔腾的面貌。
我想,也许这就是高科技行业的迷人之处,技术变化很快,有才能的人很容易闯出自己的一席之地。
毛毛接着说:“美国高科技企业一个显著特点是在科研上投入大量资源。它们往往由某种独创性的技术起步,然后不断改进产品,扩大市场占有率。比如说从70年代以来,英特尔微处理器上的晶体管数目,每隔18个月左右便增加一倍,相当符合摩尔定律的预期。在激烈的竞争下,只有在技术上领先一步,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即使是大公司也不敢稍有怠慢。”
“竞争的结果是技术的进步和推广。培育了市场,也使整个信息产业获得了丰厚的利润。在技术发展过程中,斯坦福等一批高校功不可没。它们不仅为企业界输送了大量科技人才,而且以其雄厚的基础研究成为技术进步的后盾,不断地将科研成果转化为社会生产力。而且企业界和高校之间交流密切,实践中的经验能很快地反馈到基础研究中。如此良性循环,促进了技术的发展。”
看着台上神采飞扬的毛毛,我觉得她是如此地让我刮目相看,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只会撒娇和憧憬爱情的小丫头。
我忍不住拿出自己的钱夹,将藏在深处的那张照片再次翻出来看。照片上的毛毛似乎又眉眼清晰起来,倒是老九的样子开始变得模糊黯淡。
06
毛毛将话筒取下来,走到台前,微笑着说:“那么,谈到硅谷最后的一大优势,那就是发达的资本市场。美国高科技企业的创业与风险投资关系很大。苹果电脑公司1976年创办时,投资企业家马克库拉投资9万美元,借贷25万美元,占30%股份,从而推动了苹果电脑的发展,进而使革命性的个人电脑成为新兴产业。”
“Adobe1982年创建时得到著名风险投资公司H&Q的支持,后者获得了百倍的利润回报;Adobe公司在成长壮大后,又与H&Q合资成立新的风险投资公司,支持高科技企业的创业,也得到丰厚的回报。”
“上述两家公司的创业都起源于独创性的科研成果,而风险投资使成果及时转化、占领市场,并分别形成个人电脑和桌面出版这两个新兴产业。没有风险投资的参与,仅靠一人或数人的有限财力,就很难快速发展。在美国有许多专业的、高素质投资家,他们有丰富的投资经验。一项独创性的技术容易吸引到大量的资金来投资,所以在美国经常可以听到高科技人员一夜之间成为亿万富翁的事。”
台下一片唏嘘,羡慕者有之,惊讶者有之,感慨者亦有之。
晚上的酒会就是给企业和风险投资机构准备的。毛毛给我引见了几家颇具实力的风投公司。经过简单的沟通和交流,其中两家居然十分有兴趣,还赶着要进一步洽谈合作意向,并留了我在国内的具体联络方式,约定下个月我回国后要国内的机构跟我具体沟通。
酒会结束后,毛毛开车带我去一个清静的小酒吧,说我一定会喜欢。那里果然十分清静,三三两两的人听着JAZZ,低声地聊着天。毛毛说这里是一些做IT的技术人员解压的地方。我看到里面许多黄皮肤的人,毛毛笑着说硅谷就是这样,许多技术人员皆是中国人和印度人。
我要了杯啤酒,笑眯眯地说,硅谷是IC,不是IT。毛毛愣了愣,问为什么。我说:INDIAN and CHINESE啊,嘿嘿。
由于第二天我们就要飞往DC,所以重逢之后,却又分别在即,一时都有许多不舍。
毛毛问我:“东楼,你还会考虑来美国么?”
我装糊涂打太极:“嗯,我也很希望我们的分公司能开到美国来,哈哈。”
毛毛轻轻地捶了我一下:“滑头!你以为你是张三丰啊,跟我耍太极。”
我笑嘻嘻地说:“我哪有那么老?”
毛毛想了想:“那你就是张无忌。”说完,低下头轻声地自言自语说,“那我又是谁呢?”
一句玩笑话又扯动了大家的思绪,场面有些尴尬,我不知该如何作答,就喝了口啤酒,却不小心被呛到。毛毛慌忙过来拍打我的后背,嘴里嗔怪道:“还张无忌呢,堂堂的大教主喝酒都如此狼狈。”
大教主?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刹那,我的心似乎又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在酒店CHECKOUT的时候,峰会主办方的人过来送行,毛毛没有来。
我心里有些莫名的失落。
拖着行李往外走,外面阳光灿烂,万里无云。
这时一个工作人员跑过来喊:“哪位是萧东楼先生?Raymond Xiao?”我愣了愣,扬起右手答应。那人走过来递了个小盒子给我:“这是Maggie Chou要我交给你的。”见我没反应他又补充了一句,“周萌小姐,您的朋友。”我明白过来后向他握手致谢。
飞机摇摇晃晃冲上云霄的时候,我打开了毛毛给我的盒子,拆开包装,里面是一个小巧的MD。我把耳机戴上,按了PLAY键,毛毛细细弱弱的声音清晰地传了出来。
“东楼,我想了一晚上,还是没有勇气来送你。因为,我怕我会哭,我怕我会舍不得你。”
“还记得这首歌么?毕业前我们一起看过的最后一部电影。”
几声钢琴的重击后,我听到黄仲昆沧桑的声音穿越了96年的时空,瞬间兵临城下,令我无从防备。
常常责怪自己 当初不应该
常常后悔没有 把你留下来
为什么明明相爱 到最后还是要分开
是否我们总是 徘徊在心门之外
谁知道又和你 相遇在人海
命运如此安排 总叫人无奈
这些年过得不好不坏 只是好像少了一个人存在
而我渐渐明白 你仍然是我不变的关怀
有多少爱可以重来 有多少人愿意等待
当懂得珍惜以后回来 却不知那份爱会不会还在
有多少爱可以重来 有多少人值得等待
当爱情已经桑田沧海 是否还有勇气去爱
我的心在那一刻似乎被人掏空了一般,闭上眼睛,泪流满面。
07
飞机再一次把我从大洋的彼岸带走。
爬升速度将我推向椅背
模糊的城市慢慢地飞出我的视线
呼吸提醒我活着的证明
飞机正在抵抗地球我正在抵抗你
远离地面快接近三万英尺的距离
思念像粘着身体的引力
还拉着泪不停地往下滴
逃开了你我躲在三万英尺的云底
每一次穿过乱流的突袭
紧紧地靠在椅背上的我
以为还拥你在怀里
回忆像一直开着的机器
趁我不注意慢慢地清晰反复播映
后悔原来是这么痛苦的
会变成稀薄的空气
会压得你喘不过气
要飞向哪里能飞向哪里
愚笨的问题
我浮在天空自由得很无力
回到广州的第一个电话我打给了石方。
电话里石方的声音显得很空旷,有回音。我有点儿奇怪,就问他在哪里,他说在看楼。
我愣了愣:“你丫准备结婚了?看楼?”
石方骂道:“靠,非得结婚才能看楼啊?”
“那你看楼干什么,无端端地,怎么想起买楼了?”
“什么跟什么啊,不是我买楼,是公司要买楼,我跟老唐这几天都在看呢。你回来了?哎,你等等……老唐问你累不累,不累的话过来看看吧,我们在中信广场。”
走出电梯的时候,我被瞬间的黑暗弄得恍惚了一下。
整个楼层一片狼藉,显见的是有公司刚刚搬走,而且走得颇为匆忙,或者说狼狈。
我小心翼翼地踩着遍地的垃圾慢慢前行,然后很快闻到熟悉的烟草味道。我大声地叫了两下,就听到了石方的回应,转个弯就见到了他和老唐。
石方迎了过来,一个月没见,又是距离遥远的一次分别,不知为何,心里竟有些想念。此刻见到了,彼此都不免高兴起来。石方一边帮我点上支烟,一边带着我走到窗边。
老唐也笑眯眯地看着我:“怎么样?一切都顺利吧?”
“还好,不过这次时差倒得不好。”
我们站的地方是中信的四十多层,看下去人和车都有蚂蚁的感觉。我看到我们原先所在的写字楼就在不远处矮矮地伫立着。
“东楼,你说我们这次是租还是买下来?”
“怎么会突然想到要换地方?”
“是这样。我们北京的项目要启动了,另外又签了两个城市证券公司的系统改造。所以下一步还要大量招人,地方显然是不够用了。”
“又要招人?”我心里默默核算了一下,“大概要招到多少?”
石方接过话来,“根据项目的工作量来估算,大概还要招50人左右。除去我们这次招生很快会到位20多人,还要招20多个有一定工作经验的熟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