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十三阿哥当初被康熙帝一连冷落十年,心情郁结,受了湿毒结于右腿,留下的鹤膝风旧疾,我的手法轻重自是要多加当心,又听出十三阿哥有意将称呼从前面的“我”换回了“本王”是有他的意思,所以过了一会儿,方答道:“皇上连圆明园旁的交辉园也赐给怡亲王爷,比邻而居,常常登府看望,足见情意,要说皇上最离不开的人,不是王爷又是谁呢,王爷且将心常常放宽才是。”
十三阿哥闻言沉默了片刻,忽道:“四哥可真是比我不容易多了。”
我静静听着,隔了半响,十三阿哥长叹口气,缓缓说道:“那年皇考驾崩,四哥不知怎么也染了怪病,总算御医解救得时,才能强撑登基,头几年老十四一直不放松、不服气,四哥着实气懑忧急,病情也时好时坏,反复不定。外人最多只知他精神容易倦怠,我却是亲眼见他那头疼难忍的样子,恨不能以身相代,直到两年前终于调理稳定下来,敦肃皇贵妃年氏又去了,四哥身边连最后一个能寄托几分情思的人儿也没了,足有一个多月退了朝之后就一个人坐着,什么话也不说。四哥登基以来,总没过过一天舒心日子。”
“皇考驾崩,四哥不知怎么也染了怪病……”
这说的是四阿哥陪我服毒之后发生的事,若十三阿哥能知道他的部分神魂是随我到了现代,“那头疼难忍的样子”自然也不难理解了。
“直到两年前终于调理稳定下来……”
对应的肯定是四阿哥(殷家禛)在现代和我结婚后带着我不知用什么手段穿越回来的那时期所发生的,结果他成功了,我失败了。
十三阿哥也许并不知道他的一席话在我心里激起了多大的震荡,我站起来,背过身,抬袖擦了擦眼角。
“四哥身边连最后一个能寄托几分情思的人儿也没了,足有一个多月退了朝之后就一个人坐着,什么话也不说……”
一生天涯,远不过晚霞。
我一生所爱,怎舍得他吃这样的苦。
偏偏是我害的他。
蓦然,十三阿哥起了身,转向着廊外称道:“皇上,四阿哥。”
中间有一个停顿,我忽醒悟过来他说的四阿哥是弘历,于是我跟着转过了身子。
作者有话要说:那什么,真正的大虐还在后头哦~
第七十六章
弘历随在四阿哥身侧,穿着一件宝蓝色常服,登着青缎朝靴,眉色如墨画,面目若秋波,余晖萤霞之中,更显得好一个俊挺英气的少年郎。
四阿哥已踏上廊来,我连忙请了圣安,才起身,弘历先给我行了礼,道了声贵人,我含笑回道:“四阿哥吉祥。”
这话一出口,我略略就有些失神,我给四阿哥生的小四阿哥,这孩子……已经这般大了。
弘历跟在四阿哥之后擦着我身前走过,我瞧见他袖子上不知从哪沾了一根白色线头,随手拈去,弘历脚下紧接着一顿,朝我看来。
四阿哥和十三阿哥乃是一等一的明察秋毫之人,一时都将目光投来,我心知落了痕迹出来,正想怎样圆场过去,弘历却展颜一笑:“谢谢贵人。”
我讶然抬脸望着弘历的眼睛,他那双小鹿一般的眼睛,清澄无比,就如初生之时一般,于是我简直说不出话来,仓皇中,微微踉跄了一步,退到廊边方才站定。
我所站的位置除了四阿哥能看到我的正面,别人都看不到,我先前红了一次眼,也没想过能瞒他,只是此刻差点又要哭了,我真正不知该如何是好。
四阿哥神色复杂地朝我面上看了看,忽开口道:“弘历——”
十三阿哥几乎同时倏然错开身,碰掉了我放在空位上的图册,“咳”的发了一声,弘历早抢着去捡拾起来。
电光火石间,我猛然惊醒,决不可在此认了弘历!
——怎么说我至今都未认他的原因??
——莫非要我和四阿哥亲口告诉他,他心目中最最敬仰的爷爷曾经赐死了他的娘亲?
我定了定神,返身走到弘历身边,接下他手中的图册,弘历到底还有几分少年心性,瞥见里面有宫女画像,好奇道:“这是什么画本?”
我故作漫不经心的“啊”了一声,道:“这是八仙过海。”
十三阿哥听了,握拳抵在唇上还压不住笑意,又转身望向廊外,连四阿哥也一下忍俊不禁,笑着用手遥遥点了我一下。
弘历摸不着头脑,亦跟着咧嘴,傻兮兮,傻的可爱。
十三阿哥向四阿哥道:“皇上和四阿哥来的正好,一起上楼散散?”
我先前已见到这观山楼的楼梯较为陡峭,想到十三阿哥的腿脚刚才还有不适,正有些犹豫,弘历却朝我伸出手来:“贵人,小心楼阶陡,我扶着你上去。”
我一愣,弘历笑道:“这话也不知怎么说,只是前些时我从南京回北京进了圆明园,在皇阿玛御前第一次瞧见贵人就觉得又面善、又亲切。贵人可别笑话我。”
弘历这么一说,我倒真不忍拂意,四阿哥也发话了,说:“你且陪着贵人上去,朕和怡亲王爷同行,随后就来。”
我便将手搭在弘历手臂,随之拾阶而上。
上楼时,连后面的四阿哥、十三阿哥在内,大家都没开腔,脚步声也像达成了一致,同起同落。
我的鞋因着花盆底的关系,笃笃笃的声音最响,走得最慢。
四阿哥同十三阿哥挽着手缓缓并行,弘历时不时回首朝我笑笑,也毫无催促的意思,我身处他们中间,听着众人轻浅的呼吸声,心中暖暖的一波一波漾出来,只盼这楼梯没有尽头才好。
及至登顶远眺,只见行宫内外树木葱茏,云蒸霞蔚,更有清泉如同玉带蜿蜒环绕,气势壮观之中又添些许旖旎,清风阵阵吹来,弘历站的最靠外面,衣抉飘飘,笑谈指点之间,已隐隐有了几分皇帝气概。
我看看四阿哥,又瞅瞅弘历:我的男人是当今的九五之尊,我的儿子是将来的一代大帝,此等境遇多少人羡而不得,可这于我,究竟是幸,抑或不幸?
若以我私心,深愿留在此处,与他们父子朝夕相伴。奈何造化弄人,我早已饱受其苦,切知若要不痛,只得不想。
明月渐渐升空,我们几人都还没有回去的意思,我起初尚不觉得,久了不免有些脚乏,便四下里瞧了瞧,弘历看出意思,返身钻进楼阁中搬出一只青花山水绣凳,招呼我坐下休憩。
我嫌青花凳坐着冰,又是夜里,禁不起寒,笑着摆摆手,便让给十三阿哥坐,弘历嘻嘻一笑,转眼又抬了一条可供双人的金丝楠木凳出来,说:“皇阿玛,贵人,你们请上座。”
四阿哥驻跸在此行宫,各处早就打扫得一尘不染,弘历还不放心,又用自己衣裳袖子来回擦了擦,我们还未怎样,他倒先忙出了一身汗。
我从腰间抽出一方前儿四阿哥新赐给我的南海鲛绡红罗手帕递给弘历,弘历小心接过,轻轻按了按额头,四阿哥瞧得好笑,喝道:“你就放开来使,贵人不差这一条帕子用。”
“是!”弘历应着,果然大刀阔斧的连头脸带脖子上下葫芦转圈抹了一把。
十三阿哥坐在那儿,打量道:“这回又像扛沙包的了。”
我笑得站不稳,把脸埋在四阿哥肩上,四阿哥也直摇头,一面又扶我坐在楠木凳子上。
弘历不依,扯住十三阿哥的衣角,扭股糖似的道:“十三叔怎地埋汰我!”说着话,他却顺势蹲□去给十三阿哥捏起了腿脚,手法纯熟,一看那规矩条理就是经常做的,我不由朝十三阿哥望了一眼,他许是同我想到了一处,也朝我望来,两下里碰了一碰,旋又分开。弘历低着头,什么也没看到。
四阿哥抖开披风,将我的身子围起来,我缩在他手臂的温暖环抱里,当此凉风清夜,却有十分的惬意,也不知怎么忽然想到了前朝顺治帝的董鄂妃、还有再早之前皇太极的爱妃——雎宫宸妃海兰珠。
同样是满人的皇帝恋上了汉家女子,皇太极为海兰珠足足哭了七天七夜,尚还知道自责说“天生朕为抚世安民,岂为一妇人哉?朕不能自持,天地祖宗特示谴也。”,而顺治帝干脆就为了一个董鄂妃抛弃了帝位出家去了,使得康熙罕见的以八岁幼龄登基,成为大清定都北京后第二位皇帝。
前车之鉴,后车之师,康熙帝也是防着我“迷惑”四阿哥太深,不愿四阿哥重蹈前人覆辙。只不过别说我,恐怕连四阿哥也未想到康熙帝居然真会以那样一种决绝的方式将我赐死。那般的考验,若康熙帝亲眼看见四阿哥能放得下我,自然放心将皇位交给他,若是不然……
哈。
我自嘲地笑笑,已经发生了的事情还有什么若是不然……
一路深想下去,四阿哥的生母乌雅氏,乃是内务府膳房总管的孙女,本是内务府包衣之后,并非以秀女的身份而是以更低一级的宫女子的身份入宫,在如此恶劣的条件下能够脱颖而出被康熙看上,十九岁就生了四阿哥,一出生即被康熙帝交给时为皇贵妃的佟佳氏抚养,当时宫中无后,佟佳氏乃是后宫第一人,又是康熙帝的表妹,娘家资本雄厚无比,也令得四阿哥受益匪浅。
隔了十年,乌雅氏二十九岁上又生了十四阿哥,后来四阿哥和十四阿哥之间的手足争斗甚至惨烈过与其他兄弟,一半也是因为四阿哥自小并未跟随乌雅氏身边长大而在母子、兄弟间留下的裂痕。
设身处地,将心比心,四阿哥最能明白我一生下弘历便母子分离的感受。
弘历比四阿哥好只好在他始终不知内情,可站在四阿哥的立场:康熙帝让他从小体味母子分离的滋味他可以做到绝不怨怼,康熙帝让他的儿子走上和他一样的道路他也没有理由反对,但康熙帝直到最后竟连一条生路都不肯留给我,四阿哥的反应才会那么激烈,甚至不惜做出了和我一起服毒的举动!
委曲求全,求的是全,不是死。
康熙帝或许是曾经在四阿哥和十四阿哥之间究竟谁堪荣登大宝的问题上举棋不定,但他绝不愿意四阿哥成为变相的牺牲品,所以四阿哥还是得救了,并且顺利登基……
我静静瞧着弘历同十三阿哥言笑晏晏的模样,悄悄握紧了身边四阿哥的手,油然生出一股感激上苍让我经历这一切的谢意。
若非如此,我又怎知你们是这般、这样的好。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也许是很多人想过我写,但我一直没写的,非为不能也,而是不舍,现在大家应该懂了。预告,后面两章是皇陵大虐……
第七十七章
这次来景陵拜祭康熙帝,四阿哥亦是为了亲自目睹皇陵中圣神功碑亭的完工,景陵圣德神功碑亭于两年前开建,按照四阿哥的意愿,亭内竖立了两块石碑,分别镌刻满文、汉字,用以记述康熙帝在位期间的赫赫功德,碑文全由四阿哥亲自撰写,再行拓印其上,情关先皇,十三阿哥也是监工人之一,是以御驾才至景陵,自四阿哥起全都更衣去了圣神功碑亭,其实我也换了衣裳,本想同去,临行却又踌躇,四阿哥知我心思,并不勉强于我,只嘱咐我好生歇息,十三阿哥、弘历等都随四阿哥而行,一时无话。
景陵不比其他所在,分外的寂静压抑,我在下榻处独坐了大半日,心里不知怎么,只是突突的跳,难以平和,强压心神,抓了卷书看,略略扫了几眼,心思也全不在上头,左等右等也不见四阿哥那有人来通传消息,遂起身慢慢走了出去。
获封贵人后,我身边新配有一名侍女,唤作屏喜,因我不爱身边随时有人待着,她日常只在外间伺候,此刻瞧见我身影,忙赶了过来,我摆摆手示意勿吵,便先一步踱出屋子,屏喜不敢跟紧,又不敢不跟,只得遥遥在我身后缀着,我明知其意,只为心头莫名烦躁,也不去理会,闷头走了一程,不觉到了寿皇殿左近。
寿皇殿位于寿皇门正北面,殿覆黄琉璃筒瓦重檐庑殿顶,乃是供奉收储康熙帝“神御”(画像)所在,我驻足张望了一下,并不见御林侍卫,只有些小黄门或鹄立静默或疾步进出,心知四阿哥尚未到此,却也快到了,垂首想了想,还是生出回避之意,绕过一座琉璃燎炉,沿着石护栏缓步西行,也不晓得又走了多远,却见一座四角攒尖顶的黄琉璃筒瓦绿剪边重楼,庄肃堂皇,自成一体,我抬头观望,楼匾酣畅淋漓书着“兴庆阁”三字。
我隐隐仿佛闻见马蹄声传来,只怕四阿哥他们随后就到,回头圈了这一块地儿,我走动更不方便,回去还不知得怎样绕路,若是被四阿哥撞见更不好说话,方抬步欲走,忽听兴庆阁里传出一个男子的吟诗声:“风在林中雪在山,乘撬荡荡更闲闲。凭空驰下三千尺,一似天仙降世寰——”
这声音入了我的耳中,立时如遭电击,原地痴痴立了一会儿,神使鬼差的便往兴庆阁里走去。
兴庆阁底楼为砖石结构,四周带回廊,面宽三间,进深三间,我一路进去不见一人,更无人过问,直到走近最后一间,我站在窗下,稍稍朝里一张,果然有一名男子,背对着我坐在桌旁,微弱烛火,杯只一件,酒瓶东倒西歪倒有不少,他一面自斟自饮,一面口中反复念着“风在林中雪在山,乘撬荡荡更闲闲”数语。
喃喃念一回,拍桌笑一回,如此也不知送了多少酒入腹,男子声音微带沙哑,无限沧桑尽在其中。
我轻步走到门槛前,然而那一条门槛,我却无论如何也迈不过去。
又是一瓶酒空,男子豁然起身,闶阆一声,已从架上抽出长剑,剑光如雪,真气如锋,人随剑舞一旋,倏然转到了我的面前,骤然间又由极动转至极静,人虽止,势未去,剑指于前,我并不惊慌,只是紧紧盯着这男子的双眸。
——“我今天练了一天骑射,累死了,明儿回京见!”
——“我等着你,你敢不来的话,就死定了!”
——“我只信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不管怎样,小莹子只是个小女孩!”
——“他们都说你变了,你真的变了?可不管你变成怎么样,我还是要你的!谁欺你,谁就是跟我过不去!”
——“我算过日子,已知你红鸾星动,适宜婚娶结褵的好日子是哪一天,你要不要听?”
……
他原本有一双大而亮的瞳孔,长的睫毛,眼型像桃花瓣,眼尾微微上挑,既利落、又媚气,润润的像是上等的黑玉,不知为什么,又像含着一点湿气在里面,而现在,存在我记忆中从前他眼里常带着的那一种好像随时会开始赌气的可爱的轻微神经质的表情早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黑洞一般了无生气的眼神,最多有些疯狂,也是当一个人疯狂过后一无所有,一无所有后又再生的一股疯狂之意。
似乎有一只手牢牢攥住了我的心脏,并且越收越紧,我在他的眼前站着,渐渐感到呼吸困难,但我还是努力挤出了一个笑容,涩涩开口道:“十四阿哥。”
“十四阿哥?”他怔怔望着我,先是剑尖一分一分的垂了下去,接着他走近些,眯起了眼,试图分辨出我的样子,“你……你是谁?”
我简直无法与他对视,可我不能不看他,他已经落到现在这步憔悴田地,我怎能再给他误以为我嫌弃他的机会?
他的眼白都是血丝,眸色还是那样沉沉的,他和我就这样对峙片刻,他眼中骤然暴出精光,狂笑道:“你是小莹子!你是小莹子!你终于回来找我了!你还是选了我!”
我并没想到他会这样说,还未及反应,就被他一手揽进怀里,我眼前一暗,他垂下头,直接吻住我的唇。
辗转肆虐,不依不饶。
一如最初。
一如往初。
“允禵!”
饱含怒气的声音如春雷炸开,我一惊,退缩之下十四阿哥的手臂却如铜墙铁壁将我箍住,怎样也挣扎不开。
我张皇望向现身在门口的四阿哥,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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