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她出言安慰,叶璟更是羞愧,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定能做到,叶歆瑶闻言点了点头。
她也就隔几天短暂地在叶璟处落落脚,观察一下对方的身体状况,除了能提点几句,也帮不上什么忙。是以略略的寒暄过后,叶歆瑶便去找了叶涛,询问兴阳落星湖清场事宜。
“我倒是实话实说了,只可惜如此盛事,赶走的人多,赶来的人更多。”叶涛略带感慨地说,“这样一来,想与对方单独谈谈,似乎不大可能啊!”
他这般强势之人,自然希望事事尽如自己掌握,偏偏营造出来的大好局面,女儿却不肯跟着他的步调走。明明自己设计,已将对方逼到垂死,结果呢?解药是叶歆瑶亲自找到,顺手送过去的,回来才和他打了声招呼,说明年八月初九兴阳落星湖清场,她要等人决战……哪怕心中早就有她会这样做的预感,听见叶歆瑶对他说的时候,叶涛还是免不得一阵失落。
他从来没有认识得这么清楚,他,还有许许多多与他一般追逐着权力与地位的人,与一心天道的武者,到底是不一样的。
他们追逐的,恰是他们所不屑的;他们常用的,恰是他们所鄙夷的;他们嘲讽的,恰是他们所向往的。
纵他谋略过人,轻飘飘几句话,稍稍动用几个家族最下级的,无关紧要,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就轻而易举地削弱了各大势力的力量,也让南越容氏的后人奄奄一息,可那又如何?他的阴谋到底无法见光,只能孤芳自赏,怎如对方拔剑高歌,转战千里,来得热血澎湃,来得豪迈激狂?哪怕无数次或明或暗嘲笑着对方的愚蠢,为了报仇轻而易举暴露实力,得罪天下诸多大势力,为保护下属一路飘零,害得自身都差点殒命,但那又如何?扪心自问,他就真的没有一丝羡慕,半点向往?
若我拥有这样的主上,若我能追随这样的人,若我……再年轻十岁,哪怕刀山火海,无间地狱,只要他走在前方,我就愿意追随着他的步伐,勇敢地闯一闯。
对叶涛的心理,叶歆瑶也能猜到一二,截然不同的两种处世态度,谈不上谁对谁错,无非一个理想一个理智罢了。她不会随意评判任何人的生活态度,便任由叶涛放开思绪,出神了好一阵,见他差不多快回神,方悠然道:“此事自有我来安排,阿父只需静坐落星湖畔等候消息便是,檀郡叶氏的未来,还得仰仗您对容氏后人的安排。”
叶涛闻言,不由叹道:“琼儿,你做得够多了。”
光凭叶歆瑶对南越后人的救命之恩,哪怕真的落败,对方感念恩德,哪怕将来站在对立的立场上,以对方的骄傲,也定不会对檀郡叶氏动手,仅这一点便已足够。更别提叶歆瑶编纂的秘籍,能为檀郡叶氏造就多少个厚积薄发的强者,又能为他拉来多少支持者。若再加上与南越后人谈妥,让他们彻底不针对檀郡叶氏,纵他不过是个由叶歆瑶相助,从而提升功力,却再难提升境界的半吊子大宗师,在族中的威望也定是如日中天,地位更是稳若磐石。
作为一个女儿,她或许不够关心他,但作为一个盟友,她完全合格。或许说,正因为做盟友太过合格,让叶涛忘了,她是自己的女儿,她还能做一个女儿。
“你对叶璟……颇为看好?”叶涛突然问。
叶歆瑶不大清楚他为何来了这么一句,便随口道:“以资质和心性而言,他都算得上优秀,经过这次的磨难后,若能发奋,二十年后,檀郡叶氏必定多出一位宗师级高手,或许晋为大宗师也不是不可能。”
完完全全长辈品评晚辈的口吻,极为公允,没掺杂半点个人情绪的点评,却让叶涛无奈地摇了摇头:“叶楠、叶璟,还有琼儿你,乃是檀郡叶氏那十年中,资质最为优秀的存在。正因为如此,在你出生的时候,我的两位堂兄都向我提出了让自家儿子与你定下婚约。其中叶楠之父与我交好,叶楠又年长几岁,看得出极为聪颖,我方……”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带着对过去的追忆,以及对岁月流逝,物是人非的怅然,显是感触很深。
叶歆瑶闻言,无所谓地笑了笑。
她早就将自己定义为此世过客,与檀郡叶氏的关系,也不过你情我愿,互利互惠,自不可能按照旁人的心思,用自身婚姻当做棋子随意摆弄。随着她修为的提升及常年的避世隐居,让大家对她的定义,渐渐从“天才的族中子弟”过度到“高不可攀的至强者”,自然没有谁再记得她此世的年龄,他们只记得她实在太强,有她坐镇族中,心头就无比踏实,满怀希望。
无论是檀郡叶氏的族人,还是叶歆瑶,都已经习惯了这一事实,却没想到,今日叶涛竟会生出此般感慨。
修行一途,千般险阻,有些人早早地跨过了障碍,有些人蹉跎终身都无法更进一步。百年后回首,昔日同伴,一个高高在上受人膜拜,一个勤勤恳恳,却在原地打转。这样的事情实在太过常见,也莫怪修士的感情都有些淡薄,别的不说,她诸多的同门,有心怀不甘转世重修的;有只差一步含恨陨落的;有仍旧困在原地,无法超脱的;还有艳羡魔门修行速度,禀明长辈后主动离开宗门,投身魔道,不惜残害自身,也要求刚猛精进之方的……与她一道修行的那么多人,到了最后,又剩几个呢?
思及旧日往事,叶歆瑶的心情也有一瞬的低落,却很快平静下来,淡淡道:“既是如此,我便离开了。”
对这句“离开”,叶涛起初以为是叶歆瑶随口打招呼,说从他院子里离开,回到自己的院子中,次日才知道,叶歆瑶口中的“离开”,是消失得完全不见影子,整个人完完全全地从檀郡叶氏消失。
她去了哪里,又会去哪里?没有人知道。
他们习惯了将她当成榜样,当成前辈,甚至当成神崇拜,永远追逐着她的背影不断前进,却被她刻意划下的圈子,以及她身上的荣耀和光环蒙蔽,从不曾真正了解过她。
在或平静,或焦急,或忐忑的等待中,八月初九,终于到了。
第十八章 月光如练剑如虹
兴阳这座位于航运枢纽,千百年来都无比繁华的城市,乍一看与往常并无任何差别。但各大世家与势力控制的区域,以及消息灵通,或多或少了解那么些内情的茶楼酒肆,青楼楚馆中,却平添了几分压抑。
叶涛所谓的“清场”,自然不是公然赶人,而是将两人要决斗的消息放出去,省得许多人如寻常一般,兴致上来便落星湖夜游,于决斗自然颇多不便。
闻得这一消息,许多富商为了避祸,连忙搬离在落星湖的别院;什么画舫花娘,听见武林人士决斗,更是有多远跑多远;敢留下来的,都是听到一些风声,自认为本事很大,后台很硬,或者本来就拥有骄傲资格的世家子与武者们。
是夜,月明星稀,微风习习。
叶涛坐于画舫之上,不紧不慢,一口一口地品味着百年佳酿。
精致华丽又带了些浓艳气息的画舫,与他本人的品味格格不入,显然是他临时租赁的。无论是画舫本身的装潢,还是俗艳的摆设,都是他看不上的,可平日极为注重生活细节的叶涛却恍然未觉。只见他一面饮酒,一面望着空无一物的落星湖心,似在想着见到家族最强大的敌人之后,应该说些什么,又好似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愿做。
在他的身边还有着十余艘画舫,或站或坐着十余名檀郡叶氏的高层。他们的神态略有焦急,小声议论着什么,时不时望向这边的叶涛一眼,显然都在想叶歆瑶到底在哪里,为何此时都不出现。
离他们更远的地方,则分布着各大势力的来客,无论宗门或家族的高层与精英,乃至后起之秀齐聚一堂,讨论着那位名震天下的强者,争辩着谁能与他为敌,关于这次的决斗,檀郡叶氏又是何意,等等等等。
很突然地,一切声音都停止了,就好似世间有某种神秘莫测的力量,停住了风,止住了水,也吞没了全部的声音。
一叶扁舟,泛泛悠悠。
几根翠竹捆扎一起,简简单单竖了一帆,没有比这更简陋的水上交通工具。可竹筏上的那一袭白衣,却让众人如被扼住脖子一般,大气也不敢喘。
这些人随便拎一个出来,都是武林乃至朝堂中大名鼎鼎,跺一脚,天都要抖三抖的人物。他们或拥有显赫的出身,或做出不凡的事迹,或习得绝世的武功,被人追捧,受人敬重,乃是绝大部分武林人士想都不敢想,见到一面就觉得非常激动的大人物。但这一刻,他们却无法控制身体的颤抖,更无法控制自己移向白衣人的目光。
想到记忆中那个恍若魔神的身影,这些人被恐惧与无力感吓得周身冰凉,努力收回投在他身上的视线,压根不想再看到这个给他们带来无尽恐慌的存在,偏偏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目光不自觉追随着他。
轻舟悠悠,随波漂流,离湖心,离他们越来越近。
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细白麻衣,却似混沌初开凝结而成的玄冰,冻结了在场每一个人的灵魂;明明是能将对方容貌看个清楚的距离,却没有人真正看得清他的容貌,只因在这个距离,无人再敢抬起头来看他一眼。
见过白衣人的,想起得是他无可阻挡的剑锋,没见过白衣人的,想到了最为恐惧的死亡。
他没有说一个字,一句话,也没有任何动作,甚至眼角眉梢都一如既往地平静,连冷漠都称不上,偏偏却给整座落星湖,带来了无可比拟的冰冷与压抑。
没有什么,比死亡更冷。
“初九的月色虽及不上十五,也别有一番风韵。”风息水止,万籁俱静之时,忽听见有人这样说,“不请自来的客人虽令人不快,做主人的,却也不好太过失礼才是。”
这个声音是那样的轻柔,甜美,却蕴含着说不尽的飘渺意味,仿若从遥远的地方隐隐绰绰地传来,若隐若现,神秘且难以捉摸,却彰显着无与伦比的骄傲与自信。
伴随着这句话,凝结于众人身上的寒气,似乎如遇见暖阳的初雪,渐渐融化开来。
余音袅袅,仍旧萦绕在所有人的耳畔,但见一人凌波而立,轻轻将一缕顽皮的鬓发拢在耳后。
她身着曳地长裙,衣袂飘飘,宛若乘风;她不佩任何饰品,墨发及腰,宛若流云;她轻松写意,立于湖面,从足尖到裙角,都没有沾上半点水迹。
同是身着白衣,同是让人大气都不敢喘,前者带来的是如死亡般的冷意,后者却如空中皎月,孤寂飘渺,给夜行人微光和慰藉的同时,也让人心生惆怅,叹明月之高不可攀,又恐自己的叹息太过喧嚣与突围,打扰天地清净,让她乘风飞去。
白衣人的眼睛,渐渐地亮了起来。
他知自己树敌多少,说是天下公敌也不为过,自然做好了赴约便进入陷阱,或者旁人打算黄雀在后的主意,却因自身骄傲,纵部下千般劝阻,也决意赴约。
自进入落星湖的那一刻起,这片本来就不大的区域,已悉数被他的灵识所笼罩,莫说是围观的众人,就连水中游动的鱼儿,偶然飞过的雀鸟,乃至一片树叶慢悠悠飘落地面的经过,都尽在他的掌握之中。可就在对方说话之前,他竟完全没有感觉到落星湖内还有这么一个人,甚至如今,对方已经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若不用眼睛去看,光凭感觉,他还是无法察觉到她的存在。
普天之下,竟这有这么一个人,不凭阴谋,不耍手段,不设陷阱,单凭自身,便足以令他看不透深浅。
他的双眼本就亮如寒星,战意攀升之后,更是胜过世间一切光芒。他望着叶歆瑶的目光极尽炽热,却不是男人对女人,更不是自身对敌人,而是在看着一块毫无生机的木头,一块冰冷僵硬的石头。
木头挡了路,就将它削碎;石头堵了门,就将之击飞;站在他面前的,不是女人,更不是敌人,只是短暂阻碍他剑道之途的一个关隘,胜则生,败则死。
也就在这一刻,叶歆瑶幽幽轻叹。
这一声叹,阻断了对方攀升的战意,也阻碍了本该流畅如水的第一剑。
算上方才的那次,这已是她第二次摧毁对方营造的大好局面,换做任何人,在两轮的气机比拼中落了下风,都会一蹶不振,甚至心中留下阴影,再难抬头。白衣人却似压根没受到任何影响般,以快到难以捕捉的速度,刺出了一剑!
曾与他对战的人,都记得那无可匹敌的雪亮剑光,但这一刻,他的剑锋,却收起了所有的寒芒。
从拔剑,到由下而上地出剑,不过半个呼吸的功夫,快到来不及思考,更来不及反应。哪怕闪避最快的人,在这一剑下也有八成可能殒命,哪怕侥幸超常发挥,保住性命,也必将面临失去一只眼的结局。可叶歆瑶长袖一拂,足尖轻点,微微侧过头,三个动作一道做来,如行云流水般优美,就在心念一动之间,白衣人却感觉到自己的剑势偏了半寸。
对他而言,这是绝不可能会犯的失误,唯有叶歆瑶气机与内力的牵引,以及对时机的精准把握,方能不早不晚,刚好在他的剑快刺到她时,方能造成这一效果。若晚一分,她便命丧黄泉,若早一分,他自会变招,打她个措手不及。
正因为如此,他的眼神更亮,战意更甚,剑锋也更加冰冷。几乎在同一时刻,点点寒芒,覆盖叶歆瑶周身。
“这,这……”两人过招之快,修为之深,实在远远超出众人能力范围。不是没有人想过在脑海中模拟他们的过招,很快就因为跟上他们的进度,含恨倒下,轻则在床上躺个三五月,重则直接疯癫。旁人见状,也不敢再试,唯有看着在湖心战斗的两道白影以及浮在水面的竹筏碎片干着急。
由于看不懂谁胜谁负,又委实太过担心这一战造成的影响,终于有人忍不住,磨磨蹭蹭跑到叶涛身边,很想问问叶歆瑶到底会不会赢——对方拿了兵器,她却空手,纵然知道在高手比斗之中,武器的优势也算不了什么,但到底……十分忧心。
叶涛轻轻摇头,什么话也没说,问话的人纠结他这摇头到底是不知道,还是没问题,刚想再问,便见叶涛扔了酒壶,神色肃然,忙转过身朝湖心望去。
两人交手,已逾千招。
极为强烈的危机感,突然自脑海升起,逼着在场的众人连连后退,惶然四顾,不知危险为何。白衣人却悠然抚剑,朗声笑道:“道门正宗?”
叶歆瑶轻轻颌首,袖如流云,卷起狂澜:“自成一派?”
明知对方此招为遮挡自己的视线,接下来必有致命杀招,白衣人不进反退,剑如旭日当空,气贯长虹,划破万丈波涛,直指带给他前所未有危机感的叶歆瑶。
这一刻,天地之间,唯余这一剑的光芒。
第十九章 巧借布置控局势
谁胜,谁负?
在场的人无不张大眼睛,死死地盯着湖心,似是稍微眨一眨眼,就会错过这场惊世决战的结局。可被击碎的水花点点散落之后,映入他们眼帘的,竟是一个意想不到的和平局面——这两人同样轻飘飘立于水上,一执剑,一拂袖,似之前的生死之战不曾存在过一般。
这……这是怎么回事?
惊愕、惊疑、惊异、惊讶……种种情绪,弥漫在众人的心头,还没等他们理清楚,便见白衣人望着叶歆瑶,带着半丝怒气,几许疑惑:“为何留手?”
这一刻,他望向叶歆瑶的眼光,总算在看一个“对手”,一个明明能杀死他,却没有使出全部实力,更是在最后阶段收回全部攻势的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