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裕苦涩的道:「可是为了击倒桓玄,我必须争取建康高门的支持,尤其是乌衣巷内的世族。而我若要统治南方,也要倚赖他们。」
宋悲风正容道:「我们每一个人都明白这情况,亦不是要求你铲除分隔高门与寒族的界线,只希望你能继续安公的镇之以静的治国方针,让人人都有安乐的日子过。」
刘裕听得发起呆来。
一直以来,推动着他的力量,全来自为淡真洗雪耻恨的决心,其它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虽有触及,甚或自己亲口道出来,但都没有仇恨之火的烧心蚀骨。扭转了与天师军之战的局势后,手刃桓玄的心头大愿更像燎原之火,占据着他的心神。当然他的心虽火热,但理性却是冷如冰雪,让他冷静明智地去作出每一个令他可争取到最后胜利的决定。
宋悲风这番无意中说出来的话,令他生出无比震撼的惊怵感觉,彷如暮鼓晨钟,令他如梦初醒,猝不及防下扩阔了他狭窄的视野,使他再不被区限在某单一的意念中。
对!
现在他刘裕努力的方向,实关系列南方民众的切身利益,关乎到长期被高门剥削压逼的庶族的未来福祉。
自淝水之战后,政局不稳导致战火连天,各大势力为厂争权,置民众的苦乐不顾。当权者如司马道子动辄加税,又巧立名目强征壮丁入伍,弄到生产荒废,民不聊生。
孙恩则挑拨侨迁世族和本土豪族的仇恨,利用人民对朝政的不满,打着宗教的幌子,叛乱作反。
桓玄本性狼子野心,为遂私利,封锁建康上游,无视下游民众缺乏粮资的苦难,只为圆他的帝皇梦。
现在司马氏皇朝已成昨日黄花,天师军亦再难言勇,只剩下进占建康的桓玄在扬威耀武,其带来的祸害更将远过于司马氏皇朝。特别是桓玄勾结魔门,一旦让魔门得势主事,首先遭殃的势必是推崇孔孟之学的儒生,接着便是一直与魔门势不两立的佛、道两门。其后果实不堪想象。
现在力挽狂澜的责任,已落在他刘裕肩头上,他的成败,直接与南方高门庶族有最切身的关系。
如果他失败,汉族不但无望统一中原,还会陷进沉沦黑暗、万劫不复的悲惨境地。
刘裕出了一身冷汗。
在这一刻,他才真正掌握到自己的位置。
复仇雪耻当然重要,但比之南方众的福祉,熟轻熟重,他心中自是清楚分明。最重要的是令南方回复安公在世时的繁荣兴盛,人人有安乐的好日子过,在稳定和清明的政治下,逐渐改革社会上种种不公平的情况。如此方不负安公和玄帅的厚望。
宋悲风讶道:「小裕你在想甚么?为何神色这般古怪的?」
刘裕深吸一口气,大有焕然一新的感觉,因为对自己现在的处境,对未来的憧憬,均有了全新的视野。
这有点像佛家所描述的顿悟,池实在难以形容。
刘裕道:「我们说到哪里?」
宋悲风疑惑的看着他,道:「我提到王元德、辛扈兴和童厚之三个在建康有影响力的人,他们的心都是倾向我们这一方。」
刘裕点头道:「对!他们都是有心人。但我们可以完全信任他们吗?」
宋悲风道:「对他们来说,桓玄只是另一个董卓,董卓于东汉末年带兵进京,最后在京师杀个鸡犬不留。他们最崇敬的人是安公,这样说小裕该比较明白他们。」
刘裕道:「你今回到建康去,有联络他们吗?」
宋悲风道:「见过几次了!他们对你都是推崇备至,并表明只要你反攻建康,他们会聚众起事来呼应你。」
刘裕的心活跃起来,沉吟片刻道:「若他们愿意配合,可以起很大的作用。」
宋悲风道:「有甚么地方可用得着他们,刘帅请吩咐下来,他们定会尽力为刘帅办事。」
刘裕苦笑道:「你也来唤我作甚刘帅?还是叫小裕亲切点。」
宋悲风道:「你可知你自己刚才的神态,自有一股睥睨天下的气概,使我感到『小裕』的称谓再不配合你的身分。」
刘裕一时乏言对应。
宋悲风道:「请刘帅指点。」
刘裕沉吟半晌,道:「在反攻桓玄前,我们必须从内部动摇建康的军心,打击桓玄的声誉。」
宋悲风精神大振道:「是否要着他们散播谣言?」
刘裕摇头道:「虽然我和桓玄势如水火,但我仍不屑以凭空捏造的谣言去诬蠛诋毁他,我要他们把有根据的事实广传开去,就是桓玄弒兄和勾结魔门两方面的事。当人心稳定时,这类传言能起的作用并不大,可是在人心惶惶的时刻,传言便有无比的威力。」
宋悲风皱眉道:「可是现在建康非常平静,看不到惊慌的情况。」
刘裕淡淡道:「当桓玄露出狐狸的尾巴,兼之我们对付李淑庄的行动成功,建康将再难保持平静。此事必须秘密进行,不但要防桓玄,更要防魔门的势力。只要想想李淑庄是魔门的人,便知风险有多高。」
宋悲风欣然道:「刘帅放心!他们都是老江湖,既明白情况,当然不会掉以轻心。」
刘裕道:「聂天还也是老江湖,但也阴沟里翻了船,最怕身边的人是魔门的奸细,那便非常危险。」
宋悲风愕然道:「我倒没想过。」
刘裕道:「散播消息必须时机适当,方能收最大的效果,这方面可和奉三配合,看建康的情况决定。」
又道:「孙小姐的事我们绝不町坐视,却要随机应变。有燕飞在建康,凭他超卓的才智,定可解决难题。」
宋悲风点头应是。
刘裕叹道:「我多么希望能亲自到建康去,暗中与桓玄狠斗一场,只可惜我再不能像以前般自由自在了。」
说这番话时,刘裕心中浮现谢钟秀的娇容,对她再没有丝毫恨意,只有无尽的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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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四十 卷 第十一章 残酷本质
小诗嗔道:「小姐是故意让我的,明明可吃掉诗诗一条大龙,却让人家逃出生天。」
纪千千和小诗正在下棋,这是一个宁静的午后,外面雪花飘飘。
纪千千笑道:「我们又不是对仗沙场,何用寸土必争呢?你让让我,我让让你,大家开开心心的。」
小诗道:「可是棋奕的乐趣,正在于较量高下,这盘小姐让我四子,我仍奈何不了小姐。想当年小姐和安公棋逢敌手,杀得难分难解,才精彩哩!」
纪千千想起谢安,双目射出孺慕缅怀的神色,道:「那确是教人怀念的好日子!」又悠然神往的道:「一边和干爹下棋,一边听他对天下苍生的抱负,感觉真的动人。」
小诗怕她因思念谢安而伤情,岔开道:「小姐今天心情很好呢。」
纪千千心忖我的心情当然好,昨夜才梦会爱郎,只嫌春梦苦短,亲热的时间太急促了。微笑道:得知我的诗诗情归何处,心有所属,小姐当然开心。」
小诗大窘道:「人家哪是心有所属呢?全是小姐硬派人家的。」
闹得没个开交时,风娘来了,坐到一旁来,目光投往棋局,道:「小诗姐今天的成绩不错啊!」
纪千千看风娘一眼,见她神色凝重,忍不住问道:「大娘今天为何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呢?」
风娘没有直接答她,道:「皇上着老身来向小姐赔罪,他今天有事,不能陪小姐到郊野驰骋。」
纪千千耸肩道:「没有关系!」
风娘看她一眼,欲言又止。
纪千千讶道:「大娘想说甚?」
风娘沉吟片晌,道:「小姐心中最好有点准备,短期内我们会有远行。」
纪千千心中一颤,想到即将来临的大战,可是现今正值深冬,天气寒冷,处处积雪,慕容垂难道要车队在冰天雪地攻打平城,那绝对是不智之举。
小诗知机的找个借口,入房去了。
纪千千问道:「天气这么冷,到哪里去?」
风娘黯然道:「或许是回都城中山去吧!一切由皇上作最后决定。」
纪千千轻轻道:「大娘有甚么心事呢?」
风娘呆了半晌,垂首叹道:「这件事真的不知如何了局?」
纪千千试探道:「大娘是指我吗?」
风娘木无表情轻描淡写的道:「我在担心皇上。小姐你明白吗?我好歹都是慕容鲜卑族的人,不能不为我的族人着想,更要为皇上着想。如他有甚么不测,慕容鲜卑族的命运将会非常凄惨。小姐认识拓跋珪吗?他绝对是心狠手辣的人,参合陂一役,活埋了我族数万战士,是多么的残忍不仁。所以现在慕容鲜卑族的人,万众一心,团结起来,因为每个人都意会到,这场仗是绝不能输的,输了慕容鲜卑族将会变成这暴君的奴隶。」
如果风娘以激动的语气说出这番话,纪千千的感受会没有这般震撼和深刻。可是风娘神态反常的平静,透露出对战争沉痛的悲伤和无奈,带着种看破世情的心灰意冷和麻木,似已失去激动的能力,反令纪千千更深切地从残酷的现实体会到战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本质。
她虽从燕飞处知悉参合陂之役燕军几全军覆没,只剩下慕容宝和十多个将领亲卫突围逃生,却从没有想过燕军的数万降兵竟被拓跋珪生葬。
拓跋珪怎可能下这个可怕的决定,把数万降兵埋掉,这该是任何正常的人心理上没法承担的事。
燕郎为何不阻止他呢?
不过她也想到,拓跋珪残忍的手段是奏效的,这一招狠狠打击了慕容垂,使燕人生出恐慌,动摇了燕军的信心。
纪千千说不出话来。
风娘淡淡道:「小姐没有话说吗?」
纪千千苦涩的道:「战争从来都是无情和残酷的,我可以想象如让你们当时攻入盛乐,亦会杀个鸡犬不留,谁都不愿做亡国之奴,一天中土仍是四分五裂,这样的情况会持续下去。」
风娘点头道:「慕容鲜卑和拓跋鲜卑结下解不开的血仇,要直至一方完全屈服,战争方会了结。皇上很看得起拓跋珪,一直在笼络他,但此子的野心太大了,不肯向皇上称臣,以致事情发展至不可收拾的地步。」
风娘还是首次和纪千千谈及外面发生的事,显然是她心中充满忧虑和惶恐,忍不住宣泄出心中的愤怨和无奈。
风娘又道:「拓跋鲜卑族最出色的两个人,就是拓跋珪和燕飞,他们两个联合起来,是非常可怕的组合。唉!皇上一世英明,想下到亦会犯下错误,令燕飞因小姐你而成为皇上的死敌,也使荒人变成敌人。」
这是风娘第一次清楚透露不同意慕容垂强掳纪千千主婢的事,换过平时纪千千会心中感激,但纪千千已因知道参合陂的惨事,情绪跌至谷底,再不能有特别的感觉。
风娘轻轻道:「皇上对小姐的爱是没有保留的,难道小姐没有一丁点感动吗?」
纪千千凄然道:「这是何苦呢?千千已心有所属,水远不会改变。」
风娘颓然无语。
好半晌后,风娘苦笑道:「是老身不好,不该告诉小姐这些事,影响小姐的平静。」
纪千千叹道:「大娘早该让我知道的。大娘为何今天有这么大的感触?」
风娘垂下头去,好一会才道:「刚才皇上离开前,老身向他说留得住小姐的人,亦留不下小姐的心,何不放过小姐,专心于国家大事,却给他断然拒绝。唉!都怪老身多嘴,但老身偏忍不住。」
纪千千呆看着她。
风娘轻拍她肩头,径自离去。
桓玄的血在沸腾着,他的梦想终于成真了。
在亲兵簇拥下,桓玄驰出宫城的大门,踏上宽广的御道。目的地是秦淮河畔的淮月楼,「清谈女皇」李淑庄设宴款待他,并会亲自侍酒。
有资格与会者,都是建康高门举足轻重的人物,由李淑庄穿针引线,安排他们这次私下的会面。
这会是一个重新分配利益和权力的重要政治宴会。
建康城已在他绝对的控制下,附近城池亦被他派兵逐一接收占据,只遇到毫无威胁力的零星反抗。
现在对桓玄来说,最要紧安定建康高门大族的心,去除登基的障碍,以免重蹈其父桓温的覆辙,硬被谢安和王坦之以延兵之计阻挠,致功亏一篑。
桓玄心情兴奋的另一个原因,是即可见到李淑庄,她是否如传言般的动人,今晚便可清楚。
桓玄道:「到淮月楼前,我想先到乌衣巷去。」
策马追在他后侧的谯奉先闻言暗吃一惊,道:「淑庄和贵宾正恭候相国大人的大驾。」
桓玄微笑道:「便让他们稍候片刻,不会搁很久的。」
谯奉先忍不住的问道:「相国大人为何忽然要到乌衣巷呢?」
桓玄欣然道:「我要到谢琰的灵位前上香致祭,并邀谢混公子一起到淮月楼参加晚宴,没有谢安的后人参宴,今晚的宴会将大大失色。」
谯奉先心中暗骂,知道桓玄醉翁之意不在酒,但偏又拿他没法,只好闭口不言。
桓玄不知想到甚么,哈哈一笑,挥鞭催马,随从们连忙加速,拥着桓玄放蹄御道,朝朱雀门旁的乌衣巷入口扬尘而去。
刘裕在何无忌等七、八名北府兵将领陪伴下,策骑巡视,沿城墙走了一匝。
能守而后能攻,京口正大幅加强城防,特别在码头区一带,广置石垒箭楼,以应付桓玄从水路来的突袭。
广陵已落入桓玄手上,由桓弘率兵进驻,不过广陵向为北府兵的根据地,没有一年半载,桓玄休想可真正的控制广陵,而刘裕是绝不会让桓玄有这样的机会。
到达码头区时,正为工事忙碌的兵员纷纷对刘裕致敬喝采。
刘裕和诸将甩蹬下马,慰问士兵。
此时数骑从城门驰出来,赫然是久违了的孔老大孔靖。
刘裕心中一阵激动,迎了上去。
带领孔靖来见刘裕的魏泳之大笑道:「孔老大今天才从盐城赶来哩!」
孔靖大笑声中,跃下马来,与赶至的刘裕拥个结实,周围的人齐声叫好。
孔靖离开少许,仍用力的抓着刘裕的肩头,叹道:「干得好!我们的小刘爷干得好,不但没有令我们失望,还使我们人人喜出望外。」
孔靖是这一带最有影响力的帮会大龙头,无人不识,登时惹起哄动,均知刘裕得到孔靖的支持。
刘裕搭舌孔靖走到岸边,何无忌等晓得他们有事商量,没有跟随,还为他们挡着来趁热闹的人。
孔靖再叹道:「你从海盐出击的那一手实在非常漂亮,得到北府兵兄弟的一致赞赏,事前真的没有人想得到。」
刘裕谦虚的道:「全赖你老哥照拂有加,运马运粮运金,掏空你的家当真不好意思。」
孔靖笑道:「有甚么关系,我是做生意的人,这铺赔了,下一铺便赚回来,只要刘爷你步步高升,我孔靖当然跟着飞黄腾达,大家都有好日子过。」
接着正容道:「你找得我这么急,有甚么用得着我的地方?」
刘裕道:「现在我们最大的难题,就是缺粮,京口的粮仓,只余不足一个月的粮食。如果反攻建康,粮食将会更为吃紧。」
孔靖头痛的道:「建康下游的所有城池,均有同样的难题。我从沿海各县搜购回来的粮货,都运往海盐去。唉!现在有钱都买不到粮货,怎办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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